第111章 食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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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與易擎分別之後, 蘇懷靜就踏上了回到中星界的路程, 他忽然很想回去看看書院。
迷途歸墟還如當年一樣,隻是死了不少幽螟蟲, 黑霧已經散去了, 四處散落著骸骨, 看起來也遭過難。他在這戰場裏走了片刻,看著滿地的灰燼與屍骨,恍惚間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與易擎來此時, 看到窺世鏡的模樣。
淒涼的簫聲忽又如泣如訴般的響起,靈胎咿咿呀呀的叫喚著,偶爾夾雜著幾聲殘破的鴉啼, 像是最可怕的恐怖片裏都不會出現的場景。
這簫聲很熟悉, 蘇懷靜快步走上前去查看, 伸手撥開叢林,卻見著是個熟鬼——境道玄。
境道玄的短簫已經有些髒了, 他還是蓬頭垢麵的, 隻是這次完好的那半張臉上也有了幾道傷痕,簫聲逐漸短促,不知道是因為什麽,慢慢吹不出聲來了。他就低下頭, 不明所以的擦拭著短簫,嘴裏哼著一支山歌,他聽不大懂, 隻當是哪裏的方言俚語,並沒有在意。
那柄巨大的長戟被隨手擱在地上,雪白的鋒刃已經沾滿了暗紅的鮮血,他哼著小調,神情單純的仿佛是個剛砍柴下山的農家人。靈胎笑嘻嘻的在他肩頭抬起腳丫子,呀呀的隨著他叫喚,烏鴉盤桓了半日,漆黑黑的眼珠子盯死了蘇懷靜,冷冷的,毫無情感。
“我已經很久沒有殺人了。”
境道玄忽然張開嘴,咕噥似的說道,他抬起頭來,僅剩下的那隻眼對準了蘇懷靜,神情有些平靜,遠比之前那瘋瘋癲癲的模樣要平靜的多了,他打量了蘇懷靜好一會兒,忽然道:“你是那塊火精的主人。”
“不,不是你。”境道玄又自己否定了自己,歪過頭道,“你要是火精的主人,我現在就會想跑了。”
蘇懷靜這時隱隱約約想到了什麽,卻一下子沒有頭緒,便也不說話,境道玄呆呆的看了他一會兒,眼神茫然的看向了靈胎,很輕的說道:“你走吧,我已經很久沒有殺過人了,如果你後頭跟著什麽魔族的話,他們都會死在這裏的。”
口氣很大,語氣也很傲慢,可是境道玄說起來卻不緊不慢,沒有什麽真實感,但也不至於引人發笑。
“你還好嗎?”蘇懷靜怔怔的站著,有些出神,換做往日,他肯定是不會理會境道玄的,可是偏偏是現在,他總覺得眼前這個男人與昨日見到的那個姑娘,麵上纏綿的死氣是一樣的,明明對方之前與他們相見時,還不是這個樣子的。
境道玄看起來很理智,也很清楚,可是就是有什麽怪異的地方……有什麽不對勁的……
境道玄沒有再理會蘇懷靜,而是喃喃的看著天空,忽然道:“時間到了!”他猛地站起身來,震得肩頭的靈胎跟烏鴉一陣搖晃,然後拔足狂奔了出去。
他跑得飛快,像是瘋了似的,蘇懷靜便也抓緊了跟住他,好奇心冒出頭來實在難以抑製。
兩人在整個極涯彼岸上來回奔跑,直到窺世鏡從地底深處破出,高高懸浮於空中,熾眼的白光四散開來,像是整個天穹結上了一層冰晶般的霜雪。
境道玄癡癡的仰起頭看著鏡麵之中的場景,蘇懷靜也停住步子,仰頭看去,隻見鏡子裏頭兩軍黑壓壓的,一眼望去看不到邊際,妖魔的麵容忽閃而過,這些支離破碎的淩亂畫麵跳躍的非常快,直到一抹金色的流光從鏡中猛然越過,鏡子內的場景忽然出現在了九天雲上,易斐玉臉色蒼白,顯然已經受了重傷,他隱忍的神態忽然轉變了詫異,遙遙轉過頭去,隻看到一名魔族的笑臉,還有洞穿心髒的手掌。
下個畫麵,易斐玉已經跌落雲端,蹁躚的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他雙眼微闔,胸口一個血淋淋的洞口清晰可見。
他死的這般輕鬆簡單,輕鬆簡單的對不起蘇懷靜對他的想法,對不起易擎對他的謹慎,對不起他這許多年來未雨綢繆的計劃。
可他就是這般死了。
輕鬆簡單的。
死了。
境道玄看了又看,忽然發出了像是什麽野獸快死時的哀嚎,他低低的嚎叫著,似乎對下麵的東西都不感興趣了,隻將那短簫摟在了懷裏。他用僅剩一半的,幹巴巴的嘴唇親吻著短簫,像是幼崽試圖汲取死去的母獸僅剩的溫暖一般。蘇懷靜看他的模樣已不是第一次了,因而並沒有打擾他,隻是找了一處石頭坐了下來,尚還有些不可置信。
怎麽,易斐玉就這麽死了嗎?
蘇懷靜很疑惑,也很茫然,他知道戰爭是不可預料的,可是……可是像是易斐玉這樣的人,原來也是會死的麽?他還以為,這個人永遠不會死,永遠算著步子,守在後頭等著下什麽大棋呢,這樣輕易的死了,實在不像是蘇懷靜腦海裏那個泰然自若的易家家主。
然而易斐玉死了,境道玄這般神態,卻像是一個提示一樣叫蘇懷靜茅塞頓開了:想來,易擎當時移魂的時候,境道玄並不是無意間來到戰場,而是易擎引他過來的,因為易擎有火精,鬼將最怕這個東西,他自然不擔心境道玄會傷到自己,對方與易斐玉有舊,又是個殺星,無論是殺誰,他自然都樂得高興,倘若能亂了易斐玉的心神,更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他想了又想,覺得自己說不準是想的太多了些,也許一切的確是巧合也說不準,正猶豫著,窺世鏡上的場景卻又變了。
蘇懷靜無意一抬眼,便見著自己出現在鏡子裏頭,倒在易擎的懷裏,眼見已是活不了了,驚駭之下幾乎昏過去,忙掐了把大腿,硬生生將自己疼醒了,在劇痛之下咬牙看著鏡子裏頭的自己。
窺世鏡一直沉寂在這場景之中,“他”大概的確是活不成了,半晌都沒有什麽反應,易擎摟著他,目光空洞,半晌忽然淌下血淚來,萬般心碎。
是了,易擎還能有什麽好失去的呢,也就僅剩下他了。
易擎當初曾略略與他提過窺世鏡,似乎是曾經被坑過,隻說無論看到什麽樣的未來,無論你試圖怎樣去改變,最終的結局都是無用功,甚至會發現你所做的一切,也許隱隱約約促成了它。
盡管易擎未曾提及,但是蘇懷靜按照之後的了解來看,隱約猜測易擎在青年時應該是見過窺世鏡,也許曾經看到自己的結局,所以他才會瘋狂的修煉,卻正巧因此引起了其他人的忌憚。
一飲一啄,皆是天生因果。
不過其實倒也奇怪,蘇懷靜心中暗暗古怪,他這會兒已冷靜了許多下來,不由得想道裂天囊就在自己身上,假使真遇見什麽敵人,也不一定逃不開,難道魔族會瘋到全麵夾擊他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再者,既然叫易擎知道,那他當時定然與易擎在一起,隻要他走得遠遠的,等魔族事了之前,暫時不與易擎見麵不就好了。
雖然在窺世鏡裏看到自己的結局覺得有點發毛,但蘇懷靜意外的沒有什麽太多的真實感,因為他實在是想不到什麽合理的情況會讓他死在易擎懷裏,再說假使真的要死,他也沒有什麽辦法去改變。更何況明日愁來明日憂,又不是眼下就會立刻死,因此倒是拍了拍衣服,平靜的站起身來準備走了。
走之前蘇懷靜還連聲喊了境道玄幾次,對方看起來已有些神誌不清了,並沒有理會他,蘇懷靜也隻好自己一人踏上前往中星界的道路。
這次自然沒有船家來接,好在今時非同往日,他一人臨風踏木,淡定的航行於海麵之上,自己往前駛去。
飛鷹城已經破敗了,城裏隨處可見的腳絆空空蕩蕩,地上有幾隻已經開始腐爛的鷹隼屍體,城裏倒是還有些人,但是見著蘇懷靜,也都是驚恐與麻木居多,有個穿著鷹奴衣服的男孩瞪著眼睛,懷裏死死的抱著一隻老鷹,一人一鷹倒在地上,都已經死了,屍體甚至有些發臭了。
蘇懷靜看了看四周,隻覺得心不住的往下沉。
不過,飛鷹城是極涯彼岸的通道口,倘若魔族攻破中星界,那飛鷹城率先被破自然也不奇怪,書院位居險境,說不準情況是沒有這麽慘烈的。但這話他自己想來都不信,飛鷹城都是些尋常人,九澤書院算是就近修仙者所在最多的居所,他們定然是會出來保護尋常百姓的。
隻怕凡人被屠戮至此,九澤書院死傷更為慘重。
不過九澤書院易守難攻,假使當真元氣大傷,退回書院之中,借著外麵的地勢,隻需將出入口堵住,再封上結界,少說也能支撐一段日子……
但是這……是蘇懷靜所能想到最好的情況了。
這連日來的情況早早就叫他一清二楚,世界上的許多事情,是沒有想的這麽好的,命運假使要作弄起人來,連流眼淚與反應的機會都是不會給人的,好似猝不及防的就硬生生將你的生命挖走一塊。
蘇懷靜看了看天,食腐的鳥類在天空盤桓著,他悲哀的挖了個洞,將那鷹奴與鷹埋在了一起,連碑也沒有做,就往書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