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玉泉穀之行·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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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子津歸來了, 穆星河並沒有打算繼續睡, 他想了一會兒沒有找到答案,便把這件事放在了心底。他一向的習慣都是這樣,他雖然喜歡瞎猜, 但是在線索不足的情況下, 他麵上總是一如往常,當作這種事情沒有發生過。

    他喊鍾子津稍微休息一會, 之後兩人都不打算在這個夜裏睡覺了,鍾子津跟著他繼續行走,去尋找星蘿芽——今晚的確是個最適宜的天氣,而夜晚大約還是野獸出沒的時刻,因此要萬分小心。

    鍾子津卻沒有他那種不明白就把事情藏在心裏的習慣,他伸展了一會身體,終究是按捺不住問道:“你說那個人怎麽那樣?我們救過他,也答應了他要的東西。”

    在這個年輕劍修的世界裏, 既然定下了承諾, 就一定要實現。就好比他花15個靈石的誇張代價買了本假冒偽劣劍譜,但是因為一開始不過你情我願的交易,他即便可以殺那個奸商殺個幾百次, 他都不會回頭去找人麻煩;又好比他賣身給穆星河一個月,即使穆星河本領比他弱一些, 他隨時可以逃脫,他也沒有去離開;又即便穆星河很多事情並不需要他,他都會很認真地跟著來幫忙。承諾就是承諾, 答應過了,無論如何都要做到。

    穆星河將符陣踩壞,身後一隻燈籠鬼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他。他一邊走一邊與鍾子津解釋道:“因為他想要的並不是什麽一份日月枝和星蘿芽啊,他要的是全部。”

    “唔……”

    穆星河因為在回憶著之前發生的事情,語速並不是很快:“他其實壓根兒不知道日月枝和星蘿芽在哪裏,八成是因為偷聽了我們講話知道了我們有它的線索,故而裝作受傷的模樣接近我們。”

    “咦?”鍾子津卻覺得很奇怪,“我們兩個都不是那種遲鈍的人,他怎麽能偷聽得到?”

    “嗯,這個就與他受傷有關了,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他一開始是真氣衰微,一副重傷的模樣,其實他不過是用秘法遮掩過他的真氣而已,哈哈,這招老子一個月前也玩過,他還玩得沒我好,”穆星河笑了一聲,“總之他有隱蔽真氣的本領,之前是隱蔽過真氣的,當時我們沒注意到有人,也未曾注意過這一層。”

    穆星河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地麵和樹上爬著的藤蔓,他凝望了遠處一眼,又繼續講了下去:“所以他才知道我們的出身宗門還算大啊,然後我用同樣的手法叫他看日月枝,他的眼神也沒凝聚,隻是附和著我,可見並不知道日月枝就在他不遠之處。反正他想利用我們拿到日月枝,就把你支開,然後偷襲弱小的我,也就是這樣了。”

    “啊……對不住你,我隻想早些逼他出手,沒想到竟然把你置於險境。”鍾子津低下頭來,鞋尖不斷踢著地麵上的東西。

    “我懷疑他身上就有星蘿芽,不然不至於那麽快動手,結果他又消失了,我都沒來得及搜身。不過我先前留心了一下他的腳印,大致注意過那邊地形地貌,差不多的地方可能會有星蘿芽,對了,”穆星河眼神一轉,從儲物袋中掏出一捆枝條扔向鍾子津,“放我身上還是不大保險,你收著,出去再同我分。”

    穆星河扔過去的,正是那捆日月枝。

    鍾子津怔了怔,接了過來,他本來還待說些什麽,卻被穆星河忽然打斷,穆星河指著前方,突兀地說道:“我懷疑前麵就有星蘿芽,我們快去看看。”

    結果星蘿芽還未看到,倒是碰到了個潛伏於草叢之中的魔獸。

    穆星河切實地感受到隨著時間的流逝或者是他們腳步的深入,那些生物是會變得越來越強。

    他們今夜所遇到的這一隻魔獸,身被麟甲,頭生四目,看起來恐怖非常,他性情亦是十分凶猛,兩人一踏入它的領地,便遭到了它的攻擊。

    鍾子津第一時間上去迎戰,穆星河在後邊觀察四周——他覺得這地方很有可能有星蘿芽,所以一直在找尋,然後時不時施加幾道術法給鍾子津作為輔助,他認為這種強度,鍾子津完全可以一個人解決。

    然而他瞥了幾眼,卻發現了奇怪的事情。

    鍾子津竟然是處於劣勢的。

    甚至說他所用的劍招和他平時利索的作風毫不相同。

    有點像……那種弄巧成拙的、手足無措的初學者。

    穆星河回憶之前看的那幾眼,鍾子津最初是很正常的,然後那頭魔獸被激怒了,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壓製了他一段時間,那之後鍾子津就有一點進退失據。

    穆星河並不認為這頭魔獸會有影響對方精神,壓製對方修為的能力,畢竟他雖然混了點,但是也算在參與戰鬥,並沒有感受到一絲一毫的影響。

    之前他和白柒對戰的時候是很正常的,然而白柒說完那番話之後,他似乎就不大開心。

    這個傻小子八成有心事。

    有心事是有心事,但鍾子津畢竟還是鍾子津。

    他在被迫防守一陣子之後,瞥到空隙,反守為攻,仿佛找回了原來的自己一般,一套綿綿不絕的劍招滄海波濤一般湧向那頭魔獸。而最後一道凝練如月光結成一般的劍光,刺破了魔獸的麟甲,鮮血從傷口噴射出來,魔獸發出一聲痛極的哀嚎,倒在地上。

    穆星河等確認它徹底死透的時候——也就是感覺到他獲得禦魂和金幣經驗的時候才上前,掏出小刀,打算在這個魔獸屍體上發掘一些有用的東西。

    他割著魔獸的麟甲,鍾子津這時候卻沒有像他往常一般來幫忙,得勝了他也沒有特別開心的樣子,隻抱著劍怔怔出神。

    穆星河把魔獸的麟甲連著皮割了好些下來,轉著小刀思考要不要對人家的眼睛出手,他看了一眼發呆的鍾子津,忽然開口道:“你剛才那劍法怎麽回事?不像話啊。”

    大約是連穆星河這樣不懂劍的人都能說不像話,鍾子津看起來又憂鬱了一些。

    他方才回過神來,跟著穆星河去摳魔獸的麟甲,有些沒精打采的:“我師兄——就是之前見到那個,夏師兄,叫夏勝衣。”

    穆星河想起對方的模樣幾乎要不合時宜一個爆笑:“勝衣?弱不勝衣?那他倒真的是很勝衣了。”

    鍾子津情緒卻依舊不高昂:“之前在瀛洲劍派的時候,他和我切磋,是輸多贏少,但是前幾天我遇到他,卻基本是我在輸。他說,我的劍法太依靠本能,沒有自己的思考,遇到行家是贏不了的,非但贏不了,我如果一直依賴天賦的話,走也走不遠的。”

    “然後剛才你一劣勢就想起那番話想思考一下了?”穆星河側頭問道。

    鍾子津有點訥訥地:“不,我清楚,對敵之時,最忌使用自己沒有把握的東西。但師兄說那些話,一直在我耳邊響,我有點想不清楚……”

    少年看著夜空,眼中有他身上很罕見的迷茫:“我不清楚,那所謂的天賦能伴我多久,或者說,現在已經是把我給拋下了。”

    穆星河沒有接話,靜靜聽他說下去。

    別人都說鍾子津是與劍有緣的人。

    試晬之時,案上珠玉琳琅,筆墨帶香,可他幾乎想也不想地抓住了一把木劍,抓住了就沒有放過手。

    他的家鄉劍修氣氛十分淡薄,偏生是千裏之外的瀛洲派來了劍修,說他天賦甚佳,是學劍的不世之才。

    事實上那時候的事情有些久遠,他也記不得什麽來了,隻記得當初他是興奮得像隻鳥一樣遠去東海,踏入瀛洲派之門。

    他想,他果然是和劍有緣的人。

    他自學劍以來就沒有碰上過難題,所有劍招他隻消看幾眼便能了然於胸,他甚至不用記著那些劍招如何使用,對敵之時他自然而然便能出手,他的手永遠比他的心更快。

    那是一種感覺,與生俱來對劍的感覺。

    在同輩弟子中,他永遠是進境最快的那個,甚至於他在同輩中幾乎都找不著對手。

    然而即使是這樣,他也沒有過一丁點自滿——他隻是覺得有點寂寞。他想要比很多很多的劍,想要有很多很多次酣暢淋漓的交手,想要自己的劍劃出劍光那一刹那的滿足和驕傲。

    所求所想,不過如此。

    他如此遂心如意,如此所向披靡,當時的他怎麽也想不到他會有一天會忽然停滯不前,甚至是被原先幾乎沒有贏過他的人打敗。屢戰屢敗。

    他門中有一個師叔,最愛掛在嘴上的話就是“因為你愛得還不夠啊”——劍學不好,是“因為你愛得還不夠啊”,比試失敗,是“因為你愛得還不夠啊”,甚至練劍時肚子餓了,都是“因為你愛得還不夠啊”。

    隻不過鍾子津從未認為過他的愛不夠。

    他對劍術拳拳之心,天地可鑒,日月可表。他習劍五年有餘,每一日都與劍相伴,沒有一刻覺得過厭倦。他的生活也不過是學劍練劍比劍,他也沒有一刻感覺到哪裏不好。

    他從劍術裏獲得的快樂,比任何事情都多。

    隻不過他終於是遇到了關竅。

    夏師兄說他劍術裏太多本能,太少思考。

    他的一個朋友,也是他的同門師兄,是個極其聰明極其鎮定的人,他從一式劍招便可推算出以後的十步百步,風格恰恰與他相反,卻是他同輩中唯一與他能互有勝負的人。他很尊敬對方,卻從來沒想過學他——既然依靠他對劍的感覺就能取勝,又何必多想?

    夏師兄說他過分依賴天賦,他自覺這是有的,他確實……拿上劍的時候沒怎麽用過腦子,自然有本能反應替他出手。未曾突破煉魂期他原本也並沒有那麽著急,然而他是輸給了夏師兄一夜。

    回想起他一直無法突破到煉魂期的事情,他在想,他的天賦是不是在他的任性妄為裏被他透支完畢了?

    他以後又該如何是好?

    穆星河聽完隻拍了拍他肩膀,他確實很少見到這樣迷茫的鍾子津——他自認識鍾子津以來,看到的鍾子津都是個總是沉浸於自己世界的小劍癡,又因為確實年少而有才能,顯得意氣飛揚,自信明朗。

    穆星河並不怎麽擅長勸解他人,他想了一下,忽地問道:“你想突破嗎?”

    他看到鍾子津笑了笑:“大約……問題不在於突破?我隻是不太明白……”

    鍾子津無意識拔著地麵上的草,地上都被他拔禿了一片:“突破是可以變強,也可以讓我多贏一些我原本贏不了的人,但那沒有意義吧,我是在想關於我的劍的事情——我隻是想知道若真的我的天賦被用了個幹幹淨淨,我以後該如何是好?我先前那樣做,是不是就對不住它?我試過去想,但是連你都說很不像話。”

    其實之前穆星河一直覺得,那些修為很久沒有進步的人,或許是天賦一般,不是學這個東西的那塊料,又或許是對自己所學所用的熱情不夠,難以從中察覺樂趣,久而久之自會停滯不前。

    但鍾子津不一樣,他有天賦,且幾乎以全部心力愛著他的劍,依然遭遇了修行中的困境。

    原來修行是這樣艱難的事情。

    天賦能伴隨人多久?這個問題當初穆星河沒有穿越過來的時候便已經思考過,當時他的答案是能多久就多久,大不了好好做個普通宅男。

    這話他自然不能對鍾子津說,他想想,又拍拍鍾子津的肩膀:“沒帶酒進來,不然現在應該跟你喝幾杯。”

    鍾子津聽到酒精神終於又振奮一點,放下了手裏被□□得不像樣的草葉:“下次我們去喝,不要忘記了。”

    “行了行了起來吧,”穆星河想起當初他扛喝了酒宛如昏迷的鍾子津回客棧的不堪過往,頭有點疼,“走吧,找星蘿芽,不行哥就帶你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