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尋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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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奴跪坐在地上,偷偷抬頭。

    想起那夜裏的說書人,知道周望舒在查趙氏父子謀反案,需要在關外尋找許多知情人士,便試探性地問:“您不是在找人嗎?我會講漢話、匈奴話,羯話,巴、氐、羌這些胡族方言也略懂一些,我可以為您翻譯。”

    周望舒沉默片刻。

    雪奴心中暗道糟糕,自己這話說得不好,像是在要挾對方。若是惹得他不悅,現在就將自己扔出窗外,大雪連天饑寒交迫,自己決計是活不成了。

    然而,周望舒卻拋出一個問題:“先前我與那說書人說話,你都聽見了?”

    雪奴當時雖然意識模糊,但關鍵的東西全都聽見了。他正待答話,轉念一想:這人明明如此英武,他的地盤怎能被岑非魚一人獨挑?若是連地盤也舍得,必定是為了更重要的東西。

    他隱約感到,周望舒要查的謀反案,絕對幹係重大,為免節外生枝,對方說不得會殺人滅口。

    “我當時暈死過去,沒有聽見。”雪奴低聲答話,直勾勾望向周望舒,神情真摯,“聽見一些,也是完全不懂。”

    周望舒瞥了雪奴一眼,也許知道他實在打哈哈,直截了當,道:“我要找的人,名喚乞奕伽。”

    雪奴腦力過人,瞬間即知自己部落中並沒有這人,但看周望舒的模樣,定是這幾日苦尋未果。

    自己必須對他有用,才能繼續跟在對方身邊,受她庇護。雪奴實在走投無路,他被人打怕了,不想再體會一次瀕死的感覺,他心如擂鼓,決定撒個謊,道:“我、我似乎聽過這名字。”

    但他也知道話不可說滿,隻說“似乎”。

    周望舒目光如劍,瞬間刺向雪奴,問:“他雖是羯人,但必定隱姓埋名,你如何得知?”

    竟真的給我挖了個大坑!

    雪奴已經撒了一個謊,此時承認定會激怒對方,他隻能賭一把,恭恭敬敬答道:“烏珠流帶兵到我部落劫掠,打仗時聽人喊過。但那時我才十一歲,隻記得他是部落中的戰士,平時不叫這個。”

    周望舒眸光一閃,盯著雪奴看了好一陣,不知是在分辨他所說的話是真是假,抑或是在想要不要殺他,臉上現出一種矛盾、複雜的神色。

    雪奴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望舒臉色,見他眉頭微微擰起,心下暗道糟糕,帶著哭泣喊道:“求您別趕我走!我父母都被匈奴人殺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何平白無故前來劫掠,對,對!他們像是在找什麽人一樣!會不會是跟你一樣?我、我雖不知部落是否還在,但可以帶您去找。”

    周望舒將視線移開,隨口問道:“你多大年紀?”

    雪奴鬆了一口氣,他知道周望舒“第二恨”的就是胡人,此人心裏頭不喜歡自己,根本就不願意幫他。然而,此時周望舒詢問他的年紀,多半是想要更了解他,如此便會多一份惻隱心、少一絲殺戮氣。大俠的心中在掙紮。

    雪奴實話實說,怯怯地答道:“過了今冬便十四了。”

    “十四歲,十四歲。”周望舒喃喃兩下,又問:“你父親是漢人還是羯人?”

    雪奴含糊答道:“您隻要看我的模樣便知道了。”

    周望舒剛才已經看了雪奴好一陣,此時隻是瞥了他一眼,道:“你不像一般的胡人。”

    雪奴聽得此言,不解地瞪大了眼睛望向周望舒,反問:“不像?”

    他除了赤發碧眼,實則長得與中原人沒什麽兩樣,說是純種胡人也可,說是胡漢混血也可。

    雪奴先前也有過很多疑問,父親會漢話、愛看中原的書,知道的武功心法也都是中原人的玩意兒,可他一直不良於行,不應該去過中原,更不可能從中原千裏迢迢跑到邊塞來吃沙子。

    然而,在被匈奴劫掠前,雪奴從未出過雲山,何曾知道胡漢之別?

    此時想來,父親形容枯槁、滿臉胡須,平時很難看清麵容,自己對他的記憶也十分的模糊,越來越不確定他到底是胡人還是漢人。

    他想著想著,倒把自己也給弄糊塗了,似乎突然捕捉了什麽,然而不及細想。

    周望舒不置可否,起身推門而出。

    房間裏幹幹淨淨,雪奴他不敢再爬上床,也不敢隨便坐下,幹脆繼續跪在地上,陷入焦灼的等待,內心天人交戰。他剛才騙了周望舒,而且未料對方竟相信了自己的話,這個謊實在難圓,心道,周望舒是我的救命恩人,阿胡拉在上,我若欺騙於他,必然是良心難安。

    可他轉念又想,可若我無用,周望舒多半會對我棄而不顧,屆時那些惡霸找來,我便沒有活路。而且我聽到了他與說書人的密談,知道得太多了,若我不做些什麽,指不定他什麽時候就要滅口。

    眼下,我也隻能咬著牙強行將這個謊給圓了,隻要將他帶到部落,他便不能拿我如何;若是部落不複存在,他也查不到什麽,屆時我借著地形優勢,自可伺機逃脫。

    半個時辰後,周望舒回到房間,一手端著碗藥湯,另一手中拿著兩根木棍 。木棍間攪著一團橙黃粘稠的東西,散發著誘人的香甜氣味。

    雪奴長舒一口氣,關切地問:“您病了?”

    周望舒將東西都遞給他,望著藥碗,道:“喝。”

    雪奴二話不說,將黑糊糊的藥湯一口飲盡。他還在想著兩人先前的問答,心道自己平生第一次說謊,騙的卻是救命恩人。

    藥湯入口苦澀,正如心頭滋味。

    見雪奴把藥喝完了,周望舒便向窗邊走去。

    雪奴把碗放好,視線卻一直沒從自己另一隻手上拿著的木棍上移去。他從未見過這東西,直覺是什麽好吃的,看來看去,實在是忍不住了,大著膽子問:“這是給我的?”

    周望舒坐在窗邊,碾碎一粒花生灑在手心,引來一群雀鳥。直到雀鳥飛盡,他才用眼神掃過雪奴,朝少年招了招手。

    雪奴將東西遞給周望舒,見對方雙手拿著棍子,分向兩旁扯開,拉出一道極長的銀絲,眼神明澈溫潤,然而他看著的不是自己,而是手中這玩物。

    周望舒淡淡地答道:“買藥送的。”

    “是……糖?”雪奴瞪大了小鹿似的眼睛。

    “小孩子玩意兒。”周望舒隨口道。

    “甜嗎?”雪奴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再問。

    周望舒見他那模樣,似乎心有不忍,輕輕晃了晃手中的東西,道:“拉絲麥芽糖,很甜。”

    雪奴站在周望舒身前,低下頭,試探性地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一下,雙眼瞪得跟貓似的,“好甜!原來麥芽糖是這種味道?”

    客棧夥計送來數桶熱水,將屋裏的大木桶倒滿。

    周望舒把木棍遞回雪奴手中,望著窗外自顧自倒酒喝,道:“洗澡換衣服,明日午時出發。”

    雪奴舔著嘴唇,差點沒把牙粘掉,用力點頭,竟將那兩根木棍擦幹淨收進懷裏。

    周望舒皺眉,可也沒說什麽。

    看雪奴迅速跑到木桶邊,背對自己脫光衣物。少年身形修長漂亮,肩胛單薄,背溝深陷,因為連日受餓挨打,瘦得一對蝴蝶骨像翅膀般突出。

    雪白的皮膚布滿青紫淤血,微卷的紅發落在腰窩。

    “你幹什麽?!”雪奴正費力解開手腳腕上包裹銅鈴的布條,周望舒突然出現在身後,捉住了他的手腕,瞬間如墜冰窟,“不……”

    周望舒抽劍連劈四下,銅鈴斷作兩半應聲落地。

    雪奴滿臉驚詫,周望舒近在咫尺,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這名劍客身高八尺,眉目如畫,武功既高,人也是如此正義不凡,在他年幼的心中,簡直如同劉玉所說的先聖完人。

    少年忍不住落下淚來,真心誠意跪地,磕了個響頭:“您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男兒膝下有黃金,隻可跪天、跪地、跪父母。”周望舒回到窗邊繼續喝酒,窗外吹來寒氣,將他的呼吸化為白霜。

    雪奴將自己整個泡在熱水裏,心中矛盾異常。

    他思慮片刻,“嘩啦”一聲將腦袋探出水麵,張口就要對周望舒坦陳實情,卻見對方目中染上淡青天光,彈劍作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他唱了一會兒,見雪奴愣在水裏,不知想說什麽,“借問誰家子……”

    雪奴與周望舒視線相交,又打了退堂鼓,隻輕輕說了句:“我叫柘析白馬。”

    永初元年九月初六,天空飄著小雪,兩人離開集鎮。

    周望舒翻身上馬,目不斜視,將馬鞍後頭空出一截。

    雪奴卻自覺走在前麵,接過韁繩為其牽馬,忽然聽周望舒說:“我以為胡人都會騎馬。”

    他茫然抬頭,“我會騎馬。啊?!”

    周望舒提劍挑著雪奴的衣領,直接將他甩到身後,奮力催馬向外跑去,道:“我也會。”

    雪奴一腦袋撞在周望舒後背,把鼻尖都磕紅了。

    周望舒與前幾日不太一樣。雪奴忽然覺得,這個劍客並不像表麵看上去那樣冰冷,他隻是……似乎隻是心中有過很深刻的仇恨。

    雪奴回首遙望城門,聽城中人聲鼎沸,又是一日悲歡離合反複上演,見門上頭刻著幾個大字,在他眼裏隻不過是幾個歪歪扭扭的圖案,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你不識字?”周望舒勒馬。

    雪奴頓感無地自容,沒有答話,隻告訴他:“沿著雲山朝東南方向走,但不要太靠近。山裏豺狼虎豹很多,我父親就是被豺狼咬斷了腿。”

    他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一件從未注意過的事情——父親的雙腿是好的,根本沒有被野獸噬咬過的痕跡,更像是是墮馬致使的頭部淤血積壓,就跟劉玉一樣。所以,自己才會對小瘸子心存憐憫。

    “你來指路。”周望舒將雪奴提到前方,雙手環過他,再次催馬,道:“此地,名喚白頭鎮。”

    雪奴跟周望舒貼得極緊,感覺到練武之人體溫很高。心中突突狂跳,心想,隻是回頭看了一眼,這劍客便知道我不識字,不知他什麽時候會識破我的謊話,到時又會否一劍殺了我?

    他懷著這樣忐忑的心情,帶著周望舒走了三天,來到雲山中段。

    山間雲霧繚繞,冰雪封凍。

    周望舒手掌輕拍,將麵粉碎渣抖掉,兩隻鳥兒吃得小腹鼓脹,連著撲扇數下翅膀才飛起,歡快地吱吱叫個不停。

    雪奴將嘴邊的粉末抹進嘴裏,背著周望舒偷偷嘬了幾下手指,轉過來誇他,道:“您特別喜歡這些雀鳥?您的心地真好。”

    周望舒搖頭,見四周不少聖火殘跡,問:“羯人也信奉祆教?”

    雪奴想了想,道:“我們這一支部落名喚羌渠,據說是受到光明神的指引,從天山遷徙到此處,我母親就是聖女。當然,現在看來傳言恐怕都是假的。”

    山路陡峭濕滑,兩人下馬徒步。

    終於走到平原,卻發現上邊一片雪白,連匹馬的影子也沒有,隻到處壘著高高的瑪尼堆。

    “啊——!”雪奴瞬間淚崩,衝上前去跪地不起,趴在石頭堆上仰頭長嘯:“父親!母親!羯族的兄弟姐妹!”

    少年涕淚橫流,瘋狂地用腦袋撞擊石頭,前幾日剛剛愈合的傷口崩裂,灑落幾滴熾熱的鮮血,“上天為何如此……不公……”

    “切莫過度傷懷,”周望舒居高臨下望著雪奴,聲音仍舊冰冰涼涼,“世上無人不死,早晚而已。”

    雪奴內心仇恨翻湧,抬頭對周望舒怒吼:“你知道什麽?他們是我的父母親人!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們世代在雲山放牧,天降的災禍便來到麵前,我們有什麽錯?”

    周望舒垂眸,問:“傷心又有何用?起來!”

    雪奴隻覺得周望舒心腸冷硬,一時被氣昏了頭,對他大喊:“他們都死光了!沒有了!我都是騙你的,我根本不認識什麽乞奕伽!聞所未聞!我隻是在利用你!”

    周望舒背對雪奴,蹲在地上,團了兩個雪團子。將它們摞在一起,拚成個沒鼻子沒眼的小雪人,塞進雪奴手中:“莫哭。”

    繼而抓起雪奴的衣領,將他橫著提在手中,一路朝山林更深處走去,道:“還道你聰明,那些石頭,是大風吹來的?”

    雪奴聞言一愣,“你說得是。”石頭不可得自己飛來,一定還有人活著。

    他手裏冰涼,眼看著雪人漸漸融化,視線忽高忽低,遠處雪原上成片的瑪尼堆,隨著周望舒快步前行,迅速向後退去,徹底消融於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