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奸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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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月升,山中寒氣逼人。

    雪奴被周望舒牽著,從正午行至夜半,穿過兒時遊戲的山崖,走過平如鏡麵的聖湖,溫暖的回憶如傍晚時分逐漸漲起的海潮。他覺得自己仿佛在一夕之間重新做回了“人”,自匈奴大營逃出來後走得每一步,都將這三年的艱辛踩在腳下,碾作泥水。

    世上無人同情你,你又何必再去顧影自憐?雪奴心中暗自歎息。

    這三年當中,他一次次地徘徊在生死邊緣,每每以為自己再也撐不住時,總能絕處逢生。這才明白,人皆是在世間的苦難中被磨成型的,正如小瘸子常說的“貧賤憂戚,玉汝於成”,越是美玉便越不畏懼雕琢。他不願讓仇恨的烈火焚燒自己,去效仿那些逞一時之快而丟了性命的奴隸,他不斷地遺忘已經過去的痛苦,不斷地在仇人的腳下學會堅強,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

    他深刻地懂得苦難,才在苟延殘喘中學會了如何戰勝苦難。

    縱使他很渺小,縱使他疲累至極。

    “冷?”周望舒回頭,眉如劍、目若星,眼神似寒夜中的一杯溫茶。

    雪奴凍得鼻尖通紅,道:“不、不,唔,是,有點……冷。”他不願讓周望舒看輕,然而整個山頭都被大雪封凍,他說話時就覺得自己活像個噴著白煙的大鍋,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周望舒將雪奴一把抱起,用披風裹住繼續前行,兩人身長相差近二尺,跟父親抱著兒子沒什麽兩樣。

    雪奴這時才隱約地體會到,自己還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

    他看著周望舒的側影,心想,在白頭鎮上被打的時候,周圍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我不應怨恨他們,因為他們不過是庸庸碌碌的平凡人,不是那些悍匪的敵手,無須為一個陌生人冒險,世上原不缺一個柘析白馬,原就沒有誰欠誰的。

    人世間總會有沒來由的惡與恨,因此恩與情才顯得彌足珍貴。這天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因此俠義的精神才為人所稱道。

    周望舒恨胡人,誰又知道是否他的父母族人都為胡人所殺?他能經過一番掙紮而伸出援手,雪奴覺得,他當得起一聲大俠,而自己卻利用了他。

    “我騙了你,周大俠。”雪奴把臉埋在周望舒胸前,覺得他胸膛結實極了,“我不是有意的,不,我是有意的,不不,我……”

    “單憑一個名字,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我本不懷期待。”周望舒抬頭仰望,星河橫亙,“須知,知止不殆方能長久。不明白?”

    雪奴搖頭,道:“我隻知道你救了我,而我騙了你。”

    大雪紛揚,染白了兩人的頭發。

    “我曾在峨眉山學道,”周望舒搖頭,繼續前行,“都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時常覺得自己過得,唉。”雪奴對天地的不仁頗有體悟,然而話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好奇地問:“你是道士?”

    雪奴的視線忽高忽低,覺得天河似在流淌,聽周望舒在耳邊低語,“然而我非天地,豈可見死不救?我非神明,豈能輕易判你生死?奈何人活一世,許多事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雪奴覺得奇怪,問:“誰人能逼迫你?”

    “中原的奴隸,都是不戴枷鎖的。”周望舒欲言又止,仿佛有許多話想說,卻最終全都壓在了心底。

    雪奴隻聽明白了一件——周望舒早就知道自己在騙他,但他順水推舟,把自己送了回來。

    雪奴心中半是羞愧,半是欣喜。他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要了解一個人,明知不該問卻還是問了,“你是趙楨的兒子?你要為父報仇嗎?”

    周望舒搖頭,“我的血是冷的,才會對你見死不救。我心裏沒有道,當不起大俠的稱謂。”

    “可你還是救了我,你離開,本就應該,你回來,才更難得。你是個大俠。”雪奴嘴上雖如此說,心中卻瞬間生出了無數的推論,周望舒不想複仇還說他自己冷血,莫非,他並不是為了給趙氏父子翻案,而是……要殺人滅口?

    周望舒停下腳步,問:“你知趙楨戰死時,多大年紀?”

    “將軍麽?總該是已過而立。”雪奴心事重重,隨口猜了句。

    周望舒麵無表情,歎:“趙將軍戰死時,十五歲。”

    他的語氣森林,白衣青峰,像寒夜裏遠在天邊的七殺星。

    雪奴敏銳地感覺到一股殺氣,心中驚疑不定,我帶他來此究竟是對是錯?

    “到了。”周望舒將雪奴護在懷中,從背後拔劍出鞘,隻用左手揮劍,接連將三支飛箭格擋開,“認識?”

    雪奴循著箭矢射來的方向,望見一座瞭望塔。塔下,是一個巨大的山崖溶洞,洞口守衛森嚴,俱是白皮羯人。

    “別動手——!”雪奴操著略有些生疏的羯話大喊。

    然而兩地相隔甚遠,塔上的羯族戰士居高臨下,聽不清喊話,三根箭矢仍搭在弦上,吼道:“外族人,滾!”

    雪奴轉頭道:“可以先讓我……”

    然而,周望舒根本不將守衛放在眼中。他提劍上前,一躍而起,從容格擋開四麵八方射來的箭矢,繼而如鶻鳥般輕盈落在洞口,目不斜視,問:“讓你什麽?”

    雪奴從周望舒懷裏跳下,跌跌撞撞跑到前頭,朝著如臨大敵的守衛們大喊:“我們不是敵人!是我!柘析白馬!”

    守衛們舉著武器麵麵相覷,看這少年是羯人模樣,所說也是羯族語言,彼此嘀咕兩句,答:“我們部落中沒有這個人!”

    “我、我我,對!我找須提勒!他是我舅舅!”雪奴曆經生死回到部落,竟已無人認識自己。他急得雙眼通紅,眼淚都要掉出來了。

    “羯人少年,你不該將外族人帶來,滾!”

    雪奴往山洞裏跑,被守衛用武器叉出洞口。他便大喊著須提勒的名字,然而山洞中黑漆漆一片,連回音都沒有。

    周望舒抱起雪奴,劍指前方,道:“讓我們進去,或者將你們的首領請出來。”

    雪奴呼吸未勻,見周望舒說完便動手,登時被嚇得魂飛魄散,抓住他的肩膀大喊:“你別殺他們!”

    周望舒先向高塔擲出一枚造型奇異的匕首,瞬間割斷了守衛的弓弦,“咄”地紮進木梁中,如何也拔不出來。

    守衛們一哄而上,周望舒側身輕旋。他身法奇絕,人劍如一,隻用劍身在守衛後勁、肋下、頭頂輕拍數下,每擊必中。健壯的守衛們應聲倒地,瞬間昏死過去。

    雪奴的話剛喊完,周望舒已在山洞內站定,收劍入鞘。縱使劍未飲血,他恍惚在方才那短兵相接的瞬間,窺見了人間最鋒芒的劍光。

    周望舒牽起雪奴柔軟的手,道:“我不喜殺人,走。”

    溶洞幽深,地麵濕滑,淌著涓涓細流。

    “啊!”雪奴被冷得雙腿發軟,跌了一跤,周望舒索性像方才一樣,將他整個抱在懷中。

    這一路走來,雪奴實在有些受寵若驚,不禁發問:“周大俠,多謝。可你,你為何對我這樣好?”

    “你說得對,沒有人生來知道自己是胡是漢,重要的並非胡漢,而是他做了什麽。”周望舒警惕地察看四周,隨口答:“你是個孩子,我與你一般大的時候……”

    話音未落,隻見整個洞穴突然火光大盛。

    周望舒將雪奴抱緊,拔劍出鞘,道:“你舅舅來了。”

    但見溶洞巨大,四周崖壁上數十道狹長裂縫瞬間燃起火光。七名健碩男子戴著獸骨頭盔,自空中疾速躍下,從四麵八方將兩個外來者團團圍住。

    “他們是什麽東西?我舅舅可不是這般青麵獠牙!”雪奴可從未見過自己的族人作此種打扮,朝周望舒大喊,“將我放下,我也可作戰!”

    錚——!

    周望舒環顧一周,似是成竹在胸,“作戰,是大人的事。”

    “你背後有兩個!”雪奴驚呼道。

    七名男子瞬間攻來,雪奴隻得緊緊摟著周望舒,想為他守住身後。

    然而話方喊出,隻見寒芒一閃,那兩人頭上牛角被削去半截,周望舒的劍已收回,斷角才應聲落地。

    “趙家七門陣。”周望舒覷準時機快步上前,如一道幽冥鬼影,刹那穿破包圍,自平地飛躍至三丈高空,揮劍刺去,“你是乞奕伽!”

    亮銀劍光閃過,照出黑暗中一張布滿傷疤的臉。

    舅舅竟然就是“乞奕伽”?舅舅就是那個叛徒?!

    雪奴雙瞳緊縮,無比震驚,完全不敢相信。

    他張嘴欲喊“舅舅”,卻在臨出口時咬住牙關,心想,我到現在也不知周望舒到底是何目的,他武功如此高超,若是舅舅因我而有所顧忌,定會死在他劍下,我又有何麵目去見爹娘?

    但舅舅又是白馬軍中的內奸,害死了數萬名戍邊將士,如此無情無義,別人要來索命也是理所應當的。

    救命恩人和親舅舅,雪奴的內心天人交戰。

    乞奕伽聽得這一聲喊,竟出現了片刻沉默。

    他被周望舒一劍劃破臉頰,本就傷痕斑駁的可怖臉龐鮮血直流,在幽冥烈火的照耀下,如同地獄惡鬼。

    他亮出長|槍,橫掃而過,大聲叱問:“你是何人?”

    “要將你扒皮拆骨的人!”周望舒迅速閃避。

    雪奴隻見槍頭在崖壁上劃出一道閃爍星火,他從不知叔叔有如此功力!

    乞奕伽輕挽槍花,一杆銀槍剛勁無敵,功法套路霸道至極,將周望舒逼得節節敗退,一時間竟占了上風,“中原人滾回中原!此處沒有你要找的人,更沒有你要找的真相!”

    周望舒以短兵對長兵,本就失了先機,但他麵上仍是淡定自若,仿佛毫不擔憂戰敗被殺。果然,待他看到乞奕伽雙手握槍,先是向後一收,繼而突刺斜挑,將自己披風刺破挑落後,終於開始反擊。

    “好一招‘守誌奉道’!”周望舒大喊一聲,終於提劍刺向對方,“你的《**槍法》可謂是爐火純青!”

    與此同時,他的披風落在地上,露出懷中抱著的赤發雪奴。

    雪奴調頭望向乞奕伽,灰綠色的鹿眼倒映著溶洞中的熊熊業火,微卷的赤也發像是暗淡的火焰,“舅舅!”

    “白……馬?白馬!”乞奕伽聽得這一聲,竟在激烈的打鬥中瞬間止住,呆立原地不能動彈,眼中倒映出雪奴傷痕斑駁的臉龐。

    “哐——!”

    周望舒劍尖點在乞奕伽喉頭,後者手中長|槍落地,滾到劍客腳下,被他隨意踢飛。

    乞奕伽雙眼不眨,緊盯雪奴,怒吼:“放開他!”

    “首領!”七名戰士迅速上前,將三人圍在中央。

    乞奕伽胸膛劇烈起伏,吼道:“全都滾開!滾!中原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罪不及妻兒,你隻可衝我來!”

    周望舒笑了笑,眼中不帶絲毫溫度,問:“若我偏要拿他試劍呢?”其實,他的劍與雪奴隔得很遠,隻有乞奕伽因過度緊張而失去了理智。

    眾人被乞奕伽揮退,隱入黑暗中。

    “你不可如此!”乞奕伽慌忙大喊,神情極為痛苦。

    連雪奴也不知他為何會如此慌張,舅舅既然能出賣數萬趙家軍,則應當是個極為冷血的人。可現在,周望舒假裝以雪奴為人質,隻是一次要挾,乞奕伽卻如此激動。

    周望舒直視對方的雙眼,問:“為何?”

    乞奕伽被激得雙眼通紅,欲言又止,最終深吸一口氣,道:“趙將軍就是為他們而死的。”

    周望舒垂眸,道:“你不說實話。”

    “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放過他吧!”乞奕伽眼中流出血淚,滴在劍鋒上,瞬間碎裂,“我就是為了族人,才背叛了少帥。”

    周望舒收劍入鞘,將雪奴放下,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

    雪奴連忙跑到乞奕伽身旁,攙住他的手,“舅舅,我回來了。”

    “好孩子。”乞奕伽欣慰極了,卻見周望舒手中的東西,當即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接連磕了九個響頭:“我,乞奕伽,愧為人臣!愧為人!”

    周望舒迅速將手撤回,洞穴內光線昏暗,雪奴隻看出那是一塊殘缺的玉石,單看一塊,根本辨認不出是個什麽形狀,問:“這是什麽?”

    周望舒將東西收了起來,說:“你不該聽。”

    雪奴能感受到,自從周望舒認出乞奕伽,殺意就越來越濃。他在這短短的交鋒中,又變成兩人初識時那種冰冷的模樣。雪奴有些害怕,但他還是鼓起勇氣,朝周望舒大喊:“請你不要殺他,周大俠!”

    周望舒一把抓住乞奕伽的後勁,運起輕功推出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