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滅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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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奴走到洞穴深處,見其中竟有塊極寬廣的平地,山頂敞開一個巨大的豁口,天空仿佛一隻倒扣其上的圓盤,燦爛星河與皎潔白月都被盛放在內。

    眾人見他到來,登時如臨大敵。

    雪奴舉起雙手,證明自己是三年前被抓走的羯族人中人,細數記憶中的種種快樂,終於取得了大家的信任,而後隨口編造了一個名字,便朝著高台上的一叢聖火走去。

    火光金白,人影被投射至岩壁上,仿若幽冥鬼魅。

    “願阿胡拉與你同在,阿納希塔的兒子。”說話的,是滿臉褶子的聖火祭師,被部落中人稱作“老麻葛”。

    雪奴仍記得,在自己很小的時候老麻葛就是如此神通。他行了個祆教的大禮,心不在焉地說道:“您還認得我。”

    老麻葛笑容慈祥,讓雪奴坐到自己身邊,和藹地說:“你身上,有不息的聖火。”

    雪奴經曆生死,已經不大相信神明了,但他不能對老人出言不遜,隻問她:“舅舅會被殺嗎?”

    老麻葛幽幽歎道:“死神早已等在乞奕伽的門外。”

    雪奴喃喃道:“我們要想個辦法救他。”

    老麻葛卻握住了他的雙手,歎道:“我時日無多了,孩子,我要替阿納希塔將兩件禮物轉交給你。”

    雪奴想著救人,心中焦灼,掙脫老麻葛的手朝外跑去,邊跑邊喊:“禮物以後再看!我把大家找來,先想個辦法救……哎?!”

    一個近百歲的老嫗,隻是稍一抬手便將自己淩空抓了回來!是時,雪奴對武學尚且知之不詳,簡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雪奴被老麻葛用雙手抓住,隻覺得一股極強的內勁如洪水奔流,源源不斷鑽進自己的體內。他渾身青筋暴起,雪白的皮膚布滿血絲,感覺自己像一隻將要被擠破的羊皮水袋。

    老麻葛虛弱地喘息,突然大叫一聲,繼而慢慢地將剛才傳入雪奴體內的內力封在他的氣海裏,悲歎:“以你現在的體質,尚不能承受這股力量。我再傳你一篇光明神訣,須在每日子時運功,將氣海中的內勁反複琢磨而化為己用。”

    老麻葛念誦著口訣,將浩瀚汪洋般的內力化作江河,共分七次為雪奴傳功。她每傳一次,便將那股內力封入雪奴的氣海,如此反複,她自身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枯瘦幹癟。

    “呼——!”雪奴突然被傳入巨大的內力,無時無刻不在忍受著巨大的衝擊,昏厥數次再醒來,月亮移至東天,在洞穴中已看不見了。

    “老麻葛?老麻葛!你怎麽了?”雪奴猛然驚醒,隻見一個已經瘦到脫形的老嫗躺在一旁。

    老麻葛悠悠轉醒,虛弱地說道:“我休息片刻,你且將口訣背來。”

    “光明清淨,寂滅無常。會無憂愁,諸惡不侵。”雪奴每說一句,都要偷偷地向身旁看一眼,兩句過後便已坐不住了,“您真的沒事嗎?您為何要犧牲自己傳功於我?我、我的身體,是不是這輩子都沒法練成什麽功法?”

    “不,孩子,你是阿胡拉在人間的化身,注定將帶領胡漢兩族走向光明的未來。窮於為薪而火傳,我給予你的不僅僅是武學修為,更是整個部落乃至於羯族的希望,是人的靈魂裏頭的東西,它們薪火相傳以致生生不息。”老麻葛氣若遊絲,雙眼半睜半閉,顫顫巍巍地從手邊的祆教聖物中取出一樣東西,遞給雪奴,“這是,第二件。”

    雪奴伸手接過,隻見一塊殘缺的玉石,扁平古拙,更精細地刻了些繁複的暗紋,整塊碎玉呈一個馬頭的形狀,“這有什麽用?”

    老麻葛搖搖頭,道:“寄托你父母思念。”

    雪奴想將碎玉掛在胸前,然而他心思細密,知道財不可露白,又將東西小心翼翼地塞進靴內,再問:“您既如此厲害,為何三年前匈奴人殺來……”

    “武力再高,難敵千軍。”老麻葛捉住雪奴的一隻手,用力地握著,告誡他:“白馬,人心之狠毒,甚於劍鋒千萬倍。未來的路上荊棘遍布,你須時刻謹慎提防,既不可輕信他人,也不可失了本心,當以內心光明照亮漆黑長夜。”

    這話雲裏霧裏,雪奴根本聽不懂。

    他思來想去,心中原有的疑問與今日乞奕伽叛徒身份的暴露相疊加,他忍不住生出一個莫名的念頭,試探性地問老麻葛:“我有幾個疑惑,您能幫我解開嗎?”

    老麻葛閉目,點頭:“問罷。”

    雪奴深吸一口氣,道:“我父親他、他會漢話,他那麽喜歡中原的東西,他去過中原?”

    老麻葛:“他是個漢人,乞奕伽把他帶到族中時,胡漢邊界上的戰火剛剛停歇。”

    雪奴雙瞳一縮,問:“他教過我一篇心法,口訣乃是漢文,像極了佛家的經文。”

    老麻葛:“你父曾在少室山習武,是佛門的俗家弟子。”

    雪奴雙唇輕輕顫動,問:“我們部落中,是不是……是不是隻有他一個漢人?”

    “你呢?”老麻葛張開雙眼,問:“你覺得自己,是胡人還是漢人?”

    雪奴語噎:“……我不知道。”

    老麻葛:“若你自認為漢人,族中便有兩名漢人。若你自認為胡人,族中便隻有他一個。”

    雪奴隱約摸到了真相的模樣。

    舅舅是白馬軍舊部,是害死數萬將士的奸細,放眼整個部落,他隻對殘疾的父親照顧有加。在雪奴的腦海中,父親的模樣已經十分模糊,他隻記得他形容枯槁,而脊背卻挺得筆直。

    他會是趙楨將軍嗎?

    雪奴已經完全亂套了:“老麻葛,可趙楨將軍,不是死了嗎?”

    老麻葛閉眼,疲累至極,“乞奕伽把他帶來,阿納西塔治愈了他。”她緊緊攥著雪奴的手,用力地握了三下,繼而沉沉睡去。

    忽然,人群中傳來一陣喧嘩,雪奴起身張望,將乞奕伽帶著周望舒回到洞中。

    “您且好好休息!向阿胡拉借點火行嗎?”雪奴瞥見老麻葛身旁銅盆內用來點火的藥粉,登時覺得寒意襲人,隨手用麻布片包了些“聖潔的種子”,匆匆忙忙跑向乞奕伽的營帳。

    “周大俠,給你些點火的……”雪奴見周望舒迎麵走來,忙不迭跑上前去舉起布包。

    然而,周望舒目不斜視,刹那間已與他擦身而過。

    雪奴看著周望舒離去的背影,視線越來越模糊。覺得他與自己就像劉玉所說過的涇河與渭河 ,縱使短暫相交,也仍然清濁分明,繼而各奔東西,再不能相見。周望舒待他好,跟待那些雀鳥沒什麽兩樣——救命也好,施舍也好,被騙也好,他根本就從未將一個羯奴少年放在心上,故而無所謂動怒或原諒,更莫說相交相知了。

    雪奴垂眼,對著周望舒離去的方向,輕輕道了聲:“多謝。”他心想,縱使你今後再不記得我,我也會永遠銘記你的恩德,記得你曾摒棄兩族間的嫌隙,救我於生死邊緣。

    雪奴長嘯一聲,將心中的愁緒拋諸腦後。

    他隨手給自己搭了個狗窩似的帳篷,然而心中思慮萬千,半點睡意也無,心想,老麻葛的意思,應當是默認了我的疑問。我父不修邊幅,實則眼眸清亮,不像一個碌碌無為的尋常百姓,我十一歲時他,約莫隻二十出頭。他讓我修煉的內功,劉曜說聽起來像是佛經,匈奴來的那日,他使出的不就是方才乞奕伽的那招“守誌奉道”?

    帳篷外點了一小簇聖火,橙黃的火光映在雪奴一雙鹿眼裏,變成了一團沒有溫度的鬼火。雪奴越想,越肯定自己的猜測,心中憤憤難平。他雙腿枯瘦如柴的父親,十年未曾踏出雲山,娶了羯胡小帥乞奕伽的妹妹,生下個赤發碧眼的兒子。

    可他也許就是專殺胡人的大周名將,可他,也許是槍法如神的武林天驕。

    雪奴越想越心寒,恨不得立馬跑到乞奕伽麵前去質問他:我父親到底是不是趙楨?若是,你怎可如此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少帥?若不是,那真正的趙楨到底是不是被你出賣,又背負著一身不實的罪名,去了何方?

    然而當他望向對麵的斷崖,見周望舒在上頭打坐,白衣劍卿沐浴著清冷的銀月光華,便又冷靜下來。

    他心想,單看劉玉的爹如此狠心,便知政治當中無善惡。若我真是趙楨的兒子,這舊案、這陰謀、這千絲萬縷利害幹係,能成為多少人手中的籌碼?則又是“懷璧其罪”。白頭鎮上我如此小心,一文銀子尚且引來他人迫害。老麻葛看透了世間事,反反複複告誡我必須步步為營,不可輕信他人,無論周望舒是敵是友,我暫時都不能讓他看出端倪。

    雪奴放下簾幕,翻身便睡,陷入了久違的酣眠。

    天光未亮,鳥鳴陣陣,再醒來是清晨時分。

    雪奴偷偷掀開簾帳,雖不見周望舒在何處,卻還是躡手躡腳地從帳篷後頭鑽了出去,繞到乞奕伽帳中。

    是時,乞奕伽跪在地上,雙眼充血,眼圈烏黑,顯是一夜未眠。他見雪奴進來,愣生生望了他好一陣,繼而對著他接連磕數個響頭,悲歎:“乞奕伽,愧對五萬趙家軍英靈。”

    此舉,令雪奴如遭雷擊。

    他雖已有猜測,卻還是在這瞬間怔住了,嘴唇哆哆嗦嗦,道:“我父……”

    乞奕伽重重磕了一個響頭,伏地不起,“我對不住你父親!對不住……少帥!”

    雪奴直覺像在做夢一樣,然而有了先前老麻葛的回他,他心中本已有了些準備,一時間說不上是什麽心情,將乞奕伽攙扶起來,隨口勸道:“舅舅,你不要朝我跪拜,單看你如今境遇,便知當初的事另有隱情。”

    乞奕伽淚眼婆娑,不聽勸慰。

    雪奴雙手捏住他的肩膀,令他直視自己,道:“舅舅!如今英靈盡已埋骨黃沙,你再悔恨也於事無補。我的疑惑,老麻葛已經為我解答。我的身世,隻有你我和她知曉,萬勿衝動,當心引來周大俠。”

    乞奕伽幽幽歎道:“白馬,頗有乃父遺風。”

    雪奴:“當年……”

    乞奕伽伸手摁在雪奴肩頭,麵色凝重,道:“時間緊迫,接下來我所說的每個字,你都須聽清。”

    他從腰間取出一支極普通的匕首,抽刀出鞘,輕扣刀鞘內沿的機關。隻聽“哢噠”一聲脆響,鞘中彈出個嚴實的小暗格,裝著一張泛黃的青紙。

    乞奕伽抽出青紙,道:“原初六年十月,趙王梁倫領親兵赴玉門,與大帥交接兵權。他假稱路遇暴雪、道路不通,駐紮在北山山陰。向時,烏珠流尚且是個小頭目,可他野心勃勃,與趙王密謀佯攻玉門關;又派人與我聯絡,以整個羯族部落為質,脅迫我傳遞軍機。”

    雪奴眉峰緊蹙,將乞奕伽所言在腦中過了一遍,發現了問題,道:“若你僅是泄露軍機,不至於扭轉整個戰局。”

    乞奕伽點點頭,“趙王趁雙方交戰無暇他顧,遣使傳書大帥,向他索要虎符,臨陣易帥乃是兵家大忌,此舉自然被大帥拒絕。趙王似乎早就算好了,回頭便將此事上報朝廷,朝廷遣國丈謝瑛為使,持節巡察,匈奴則退兵不動。

    “是時,朝中易儲的呼聲很高,謝瑛忙得焦頭爛額,他連夜趕來,匆匆看了幾眼,不見大軍臨城,便回稟武帝言趙王所報屬實。武帝勒令大帥,七日內交出帥印、虎符。此七日內,玉門關遭到兩麵夾擊,趙家軍血戰力竭,向朝廷連發九道帶血的羽檄,均被趙王在北山攔截。”

    乞奕伽眼中的血紅越來越多,一拳砸在自己胸前,欲大吼,然而聲音卻已喑啞:“我便是那道催命符啊!”

    雪奴腦海中浮現出屍山血海,問:“你……做了什麽?”

    乞奕伽幾乎要發不出聲音,喘息著回答:“你父十二參軍,入並州軍下屬的白馬營,十五為白馬少帥。他與曹三爵從虎符中發現樓蘭秘寶,將其分為三塊,二人各執一塊,第三塊令曹三爵秘密送與齊王梁攸。”

    雪奴滿心疑惑:“曹三爵是誰?白馬軍又是什麽?”

    “沒時間了。”乞奕伽神色慌張,迅速說道:“我與千騎白馬軍護送曹三爵到東海尋齊王,回程途中才知武帝下詔討逆。趙王領幽州軍前往玉門,匈奴依約撤軍。幽州軍趕到時,隻見全副武裝的趙家軍,便將他們盡數當做叛軍……誅殺了!”

    雪奴血氣剛剛上頭,卻越聽越冷,胸膛劇烈起伏,問:“乞奕伽,你到底做了什麽?!”

    乞奕伽泣不成聲,竟然略有些七竅流血的跡象。他跪地抱頭痛哭,道:“我隨曹三爵從東麵來,趁他領兵突進時潛逃。我、我提前帶著……趙王的人,和他偽造的聖旨,一並送給大帥,讓他們開城門,迎接……援兵。”

    “你!如何能做出此等傷天害理的事情?!”雪奴奪過乞奕伽手中的匕首欺身上前,將刀刃緊緊貼在他頸間,整個人劇烈地顫抖,“你!你——!”

    “那你要我如何做呢?!”乞奕伽怒吼。

    雪奴吼了回去:“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何懼哉?我沒讀過書,卻也知道忠君愛國!你是大周朝的百姓,是趙家軍的將士。五萬人和五百人,孰輕孰重,難道分辨不出來麽?!”

    乞奕伽悲痛欲絕,“食君之祿,而令父母愁!大周何曾將我們胡人視作百姓?五萬人是人,五百人就不是人了?人命怎能數計量?天地間最多的便是人,可部落裏的人,是我的父母兄弟!”

    “哐當”一聲,雪奴手中匕首落地,他始終沒有下手。這能怪誰?他們都不是老天爺,哪裏爭得出一個答案!

    乞奕伽隻是一枚棋子,在那些以天下為局者的手中,他的命,五百羯人的命,五萬將士的命,乃至於天下百姓的命,俱是輕如鴻毛。

    乞奕伽告訴雪奴,趙楨本領兵在西線作戰,帶千騎白馬軍向外突圍出了玉門關。而後又在雲山受到烏珠流的伏擊,僅有乞奕伽憑借地形優勢,帶其突出重圍,來到羯族的地界。

    最終,趙楨在聖女阿納希塔的照料下撿回一條命。

    乞奕伽引頸就戮,雙眼汩汩冒血,“但那已是一年後,趙家被滿門抄斬,株連九族。少帥回不去,也不能回去,日日借酒消愁。後來……總之,他與你娘有了你,便留下了。”

    雪奴背脊發寒,渾身顫抖,“他們為何要致我父於死地?”

    乞奕伽閉目搖頭,“沒有為何,利字當頭便是如此,你永遠不要輕信中原人,不要輕信任何人。”

    雪奴,一時無語。

    “你的敵人,是烏珠流與梁倫。可他們權勢滔天,你無法撼動分毫。”乞奕伽說完最後的話,終於大口大口地開始吐血,“不要去……報仇……白馬……好好……活……”

    “舅舅!”乞奕伽的血染紅了雪奴的衣襟,帶著他的話,如利劍般,將少年的心紮得滿是窟窿,“如此血海深仇,你叫我怎能放下?!”

    雪奴看著乞奕伽布滿疤痕的臉,直到天光微明。

    清晨第一縷微光穿進營帳,落在雪奴雙眼上,那灰綠的寶石,經過此夜後,變得無法描摹的深邃。

    乞奕伽滿臉青紫、七竅流血,是被人毒殺了。

    雪奴慌忙將那道矯詔收入匕首的鞘內,帶著刀大叫著衝出營帳。

    “人呢?你怎麽了?人呢?你們都怎麽了?!”

    “起來!起來啊——!”

    日光入漁網般灑落,網住了洞穴中所有的生靈,照亮天地間紛揚的雪花,微小浮遊的塵埃顆粒。水源旁邊橫七豎八的羯人,男女老少,俱是七竅流血。

    “啊啊啊啊啊——!”

    整個世界沒有了顏色變幻,沒有了光陰流動,隻剩下雪奴孤獨而巨大的喘息在他自己的耳邊回響。

    部落中,不剩一個活人。周望舒,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