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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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品甚繁,眨眼間擺滿了一大桌。

    白馬假裝鼻尖發癢,伸手摸了摸鼻子,實則迅速地用小指在唇邊擦了擦,摸到嘴唇周圍仍是幹的,這才放下心來——二爺拿來的飯菜剛剛熱過,此時正騰著水汽白煙,香氣撲麵而來,他實在害怕自己不覺垂涎,那樣也太丟人了。

    其實白馬也很無奈,他對於饑餓的記憶太過深刻,每每想起匈奴營地裏小瘸子給他留下的那些根本沒有肉的羊排,他都覺得腹部隱隱作痛。在匈奴整整三年,他幾乎不曾吃過一頓飽飯。太過饑餓的時候,他甚至趁著晨起挑水,跑到在湖邊偷偷挖一些草根樹皮混著冷水吞下。然而,這並不頂餓,往往不過多時東西就已經消化光了,他能聽見自己腹內咕嚕咕嚕響,猜測那大概是自己的前胸和後背都在生氣,隔著他那一肚子的水正在打架呢。

    故而,世間誘惑千萬種,唯有食物令白馬難以抗拒。他的視線穿過二爺,在十餘個菜碗間來回遊蕩,仿佛少看哪個一眼都是一種損失。如此,也就逐漸忘了心中的疑惑,忘了問二爺去過哪裏、為何前來,為何偏偏來找自己?

    “不喜歡?”二爺行事不拘一格,時常給人一種粗枝大葉的感覺,實則心卻很細。

    他僅用餘光瞟了白馬一眼,便立即發現對方神色有異,或許是怕自己又惹他不高興,忙不迭解釋道:“那地方河魚好吃,我想著你打小在關外長大,怕是沒有吃過。莫不是聞到這股子周溪雲的魚腥味兒,嗆著了?”

    白馬:“……”

    他記得,三年前二爺出塞尋找周望舒,見麵時開口便喚他作“小雲”,當即推測溪雲是周望舒的字。白馬不懂其中深意,隻覺得這閑雲野鶴般的名字,與周望舒冰冷孤傲的性子並不十分相符。

    再想起那日,自己跑到雲山邊集圍觀老人說書,二爺像個瘋乞丐似的坐在地上,大罵“周望舒算什麽大俠?”此時隨口一句話,竟又把周望舒拿來當說笑的佐料。

    白馬以往沒有見過他這樣的人,很有些懷疑二爺跟周望舒到底是不是十分要好。

    二爺看了白馬的臉色,雖不知他神情迷茫在想什麽,但見他臉上沒有厭惡的神色,知道不是菜不合口,便伸手在他肩頭輕輕拍了兩下,笑道:“坐坐坐,都是自己人,何須與我客氣?”

    三更半夜,涼風習習,二爺極像是一簇火苗,將他的四周照得既亮又暖。

    白馬罕見地沒有與他鬥嘴,微微躬身,朝二爺拱了拱手,道:“請您先入座。”

    如此一來,二爺倒是受寵若驚,大張著嘴愣在原地,不怎麽敢坐了。他神神道道地圍著白馬轉了一圈,機警地貼在他耳邊說話,“你是不是……被什麽東西給附身了?你可不要對我的小馬兒動手動腳啊。”

    “沒有!”白馬翻了個白眼,想要生氣,側目一看二爺正對自己挑眉毛,便知自己又中了他的計,原本裝得好好的,卻被他一句話給激怒。

    白馬深吸一口氣,柔聲道:“多謝您有好事時還能想著我,您坐吧,我伺候您吃。”

    二爺咬咬嘴唇,“你一天到晚多辛苦啊,還是您先坐,我伺候您吃。”

    “我!”白馬險些又要罵出口,在心中不斷勸慰自己:權當他是個三歲小兒,不與他計較罷。他將怒氣強壓回去,道:“您來我房裏,是貴腳踏於賤地,簡直令此處蓬蓽生光,我本來昏昏欲睡,見了您以後頓時來了精神,隻想伺候好你。”

    二爺擺擺手,笑道:“不然,不然。你瞧你,”他說著,伸手摸了摸白馬的臉頰,“膚白勝雪。你看我在房中來回走動,根本都不會撞到東西,這正是因為你白得如同一顆夜明珠,將房間都照亮了。如此美人,我疼愛還來不及,又怎會讓你伺候我,做那下人要做的事情?”

    兩人虛情假意地客套了一番,將彼此都吹上天去了。

    二爺似乎覺得這樣很有意思,若非怕菜涼了,也許他能如此玩一個晚上。

    白馬卻是筋疲力盡,他本就是個心眼很多的人,凡事比別人想得更深三分,往往別人隨口說一句話,他都要琢磨出個五六七八來。累得很,卻也是這樣的疲累,才能使得他在此殘酷人世間苟延殘喘下來。

    他抹了把汗,無奈道:“二爺,我看您還是拿回去獨享罷,我明日晨起還要練功呢。”

    二爺不依不撓,一手搭在白馬肩頭,道:“不,我就想在這裏吃。”

    白馬將他的手拱掉,朝床鋪走去,“那我先睡了,您自個吃,吃完我來打掃。”

    二爺抬腿,腳尖一勾,出其不意地將白馬絆了一個趔趄,順勢將人帶入懷裏,笑道:“我看你不是饞得很麽?”

    白馬終於敗下陣來,一把掀開二爺,抓狂大喊:“吃吃吃!我餓得胃疼呢!”

    二爺哈哈大笑,拉起白馬的手,讓他與自己挨著坐,道:“你要多說實話。”

    經二爺這一通胡攪蠻纏,白馬垂頭喪氣,食欲稍減。

    待得他腦袋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險些忘了如今的身份。他雖已不再為奴,卻仍舊低人一等,是一個任人呼來喝去、看人臉色過日子的倡優。就跟周望舒曾經說過的一樣,來到中原後,他成了一個不戴枷鎖的奴隸。

    白馬平日裏都是謹小慎微,不曉得為什麽,一遇上二爺就容易露出幾分真性情,在他麵前,時常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現在想來,不免後怕:他麵對的可不是平常人,而是一個家財萬貫的武林高手。大凡武林高手,總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沒有激怒對方也就罷了,若什麽時候惹得二爺一個不痛快,他手起刀落殺了自己,按照《大周律》來判連殺人都不算,隻要能給青山樓足夠的賠償,也就無人追究了。

    況且,二爺賞他一口飯吃,並沒有帶著輕蔑侮辱的意思,縱使此人脾氣再古怪、再討人厭,自己還是應當懂得感恩。

    白馬拿起筷子,夾了一條小魚,魚兒肉質十分鮮嫩,他夾菜時生怕一個不小心碰壞了,手有些微微發抖。然而等他好容易將魚放進碗裏,卻沒有立即大快朵頤,而是緊咬雙唇,仔仔細細地先剔魚刺,然後把肥美的魚肉堆在一個空碗裏,推到二爺麵前。

    他陪客時慣常如此,先用吃的堵上客人的嘴,然後挖空心思灌酒。

    可眼下剔完了魚刺,桌上卻沒有酒,話匣子不好打開,他準備伺候伺候吃飯,隻不曉得對方愛吃什麽,於是就那麽呆坐著,眼巴巴地看著二爺吃完一隻雞腿,嘴唇晶亮。

    二爺抬頭準備夾菜,才發現白馬並沒有動筷子,自己手邊放著一滿碗魚肉,刺兒都被人給剔掉了。他雙眼一睜,眼珠子一轉,咋咋呼呼地問:“怎麽,你不喜歡吃魚?”

    白馬看著二爺亮晶晶的嘴唇,咽了口口水,道:“您先吃,我伺候著。”

    二爺眉頭一皺,放下筷子,雙手按在膝上,瞪著白馬嚷嚷起來:“嘿,你可真有意思,我給你錢了嗎要你伺候?”

    白馬恭敬道:“您是貴客,伺候您是應該的。”

    二爺被他氣笑了,“原來你給青山樓幹活還是不拿錢的?新鮮,你可還有甚麽兄弟姐妹?給我介紹介紹,統統拖到爺的馬場裏去幹苦力,那我可發財了。”

    白馬:“……”

    “再說,爺有手有腳,何故要人來喂?”二爺說著,迅速拿起筷子,從白馬剔好刺的碗裏夾了一大筷子魚肉,一下戳到他嘴邊,“嚐嚐這江南的蘆花魚,你甭在爺麵前裝相,看你那對眼睛餓狼似的,都要放綠光了。”

    喂到嘴邊的東西都不吃,那可就真是傻子了!

    白馬二話不說、一口含住,險些把二爺的筷子咬斷,大口大口地咀嚼,直覺唇齒留香。

    他從未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高興得又開始得意忘形了,擼起袖子、抄起筷子,隨口道:“我謝謝您了!我也有手有腳的好嗎?自己來。”

    白馬覺得,身旁此人甚是矛盾:想對他好點吧,偏如此善於惹人不痛快;想要討厭他吧,這行事做派偏令人恨不起來。

    他隻能含著一口飯菜,鼓囊著腮幫子,恨恨道:“我這可不是餓的,我眼睛本就是綠的。”

    二爺搖頭輕笑,這才高興起來,從腰間解下一個酒囊,一點點倒入杯中,自顧自地喝酒。

    白馬心思活絡,馬上知道二爺是看穿了自己的套路。

    方才他先低頭猛吃,故意不放酒水在桌上,他知道,自己說是要伺候他,實則並沒有多少誠意,沒了灌酒的機會,定然不會主動出擊、對他噓寒問暖,場麵自然會變得十分尷尬。

    如此,二爺再出言調笑,白馬很容易就會被他激怒,從而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在幫自己,白馬心想,我應當說些什麽感謝他,可是,我又能說些什麽?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覺得鼻尖發酸,為了掩飾,隻能埋頭猛吃。

    二爺吃完了雞腿,隨意夾了些小菜,他似乎並不餓,隻是一味地喝酒。隨著酒氣漸濃,他的眼神中逐漸帶上了塞外寒冬的飛雪,似乎陷入了業已逝去的回憶。

    白馬吃了一成飽,先穩住心神,給二爺夾了一筷子小菜,道:“不是說你自己都沒動過這才菜麽?眼下肯定餓了,別光喝酒,先墊墊肚子。”

    二爺讚了一句“曉得疼人了,不枉我一路念著你。”繼而興高采烈,就著那一碗脆竹筍和其他三兩樣小菜一通猛吃。

    白馬偷偷看了他一眼,心裏十分驚異,自己吃遍了這一大桌子,獨獨不喜歡那那幾樣小菜,所以方才隨意夾了一筷子給二爺。二爺聽了他的勸告,開始邊喝酒邊吃菜,滿桌子大魚大肉,他卻隻吃那幾碗小菜。

    要不是飽腹感太過真實,白馬就要以為這是在做夢,二爺仿佛偷偷溜進了自己的心裏——若非如此,為何自己愛吃的菜他都沒碰過?他好像隻是吃了一筷子竹筍,就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

    白馬想著,搖搖腦袋,不太願意相信自己的猜測,他覺得更有可能的是,這人天生就跟自己脾氣相反,說不定他就是大魚大肉吃多了,就想換換口味,對菜色如此,對人亦如此,要不然青山樓中如此多的鶯鶯燕燕,他為何單單糾纏自己一人?

    二爺可不知道白馬已經從菜想到了他,再從他想到了鶯鶯燕燕。

    他這人遇上看著順眼的人時,無論身份地位天差地別,都沒有什麽架子,隻要自己開心就好,此時正輕車熟路地給白馬剔魚刺,囑咐他:“多吃點,慢點,沒人跟你搶。”

    白馬不敢要他做這活計,連連說道“使不得。”

    二爺卻摸了摸他的腦袋,笑道:“小孩兒長身體,都是貪吃的。”

    白馬吃到兩分飽,心情裏漸漸高興起來,眉毛一挑,咕噥道:“我長身體,您多吃長點兒,長膘也是一樣的。”

    白馬赤色長發隨意捆作一束,露出兩隻白玉似的耳朵。

    二爺看不到白馬的臉,隻能一直盯著他的耳朵看,反唇相譏道:“我吃來長膘,過了秋天好讓你宰來吃肉?爺的肉是那麽好吃的嗎?”說罷,迅速在白馬耳朵上揪了一把。

    白馬抖抖腦袋,氣悶地瞪了二爺一眼,道:“你們佛家,不是說眾生平等嗎?如此,你曹二爺跟雞鴨豬牛又有何不同?”

    二爺撫掌大笑:“有意思!不過你說得雖沒錯,可那是出家人的話,二爺早些年就已經還俗,現在是個俗人。我雖沒有自視很高,可也是有底線、講原則的。”

    白馬捧著他,隨口問:“敢問二爺,有什麽原則?”

    二爺清了清嗓子,答:“原先呢,我有三不殺:一不殺老人,二不殺女人,三不殺孩子。”

    白馬覺得不對,插話道:“你上回可不是這樣說的!”

    二爺哽了一下,撓撓頭,道:“噢,後來我調了一下。”

    白馬:“……”

    簡直是無恥之尤!

    二爺自顧自地點點頭,道:“瞧你這脾氣,就知道記那些無用的東西。我呢,一直自認為不是個多麽精貴的人,心中沒有掛礙,作和尚也做得,作乞丐也做得。可心中一旦有了牽掛,那便會把自己當成千金之軀,不可損傷毫分。”

    白馬被他說得稀裏糊塗,問:“什麽是牽掛?”

    二爺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白馬,笑得眉眼彎彎。

    白馬起初不解,然而見了他的眼神,忽然福至心靈,就那麽明白了。他的臉頰蹭地一下燒得通紅,低聲罵道:“臭流氓!”

    二爺繞來繞去大半天,竟然還是為了調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