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爭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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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成了董晗的事情,作為解困的獎賞,白馬拿到了數十兩黃金。

    他又托人將各色珠寶零碎,拿去換成真金白銀,心道,從前一直尋不到兩位阿姊,隻怕是銀錢不夠,眼下我有錢了,辦事的人定然更加上心。

    他在尋親一事上,重振信心,可麵對從前想也不敢想的大量財帛,卻說不上有多麽欣喜——他一日不脫離青山樓,一日不擺脫倡優的身份,命運生死,便都被握於他人掌中。

    白馬隻覺得,自己也許能從此開始轉運,期盼著從今往後,在生命中能少遇些風波。

    未曾想,好運來去匆匆,他的期望,隔日便落空了。

    春樓夜裏吵鬧,白馬心事重重,難以入眠,腦海中翻來覆去,都是過往的畫麵:傍晚,匈奴人殺入雲山;清晨,李夫人毒打自己;雪夜,周望舒救下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他;老麻葛說,千裏之堤毀於蟻穴;悄無聲息,羯人慘遭滅族;元辰節,餛飩攤上,他遇到了一個渾身酒氣的瘋癲和尚。還有,雲山邊集上,那口味道很不對勁的麥芽糖。

    過往種種,越來越模糊,因為他總是在努力向前奔跑。

    想著想著,他迷迷糊糊,終於入夢。

    隻是,白馬晚上睡得既晚又沉,直至第二日午時,才被餓醒,強撐著疲乏睜開雙眼,感覺一縷涼風穿堂而過,吹起他羽扇般的睫毛。白馬使勁眨了眨眼,不經意間,抬眼一看,發現原本被釘死了的窗戶,此刻卻是大敞著。

    不僅如此,窗扇還被人換上五顏六色的窗紙!

    他目瞪口呆地打量自己的房間。

    地上,鋪著盤金絲鑲銀線的細羊毛毯,毛毯厚重柔軟,布滿精細織造的棕紅太陽花,金銀細線,星光點點。牆上,掛著瑪瑙象牙玉璧雕。就連角落裏的破水缸,也變成了兩三尺高的紅珊瑚樹。

    奇珍異寶,像是自己長了翅膀,趁夜飛入他的廂房。

    再看自己身下,不知何時,被人換成了雕花的紫檀木大床。絲綢錦緞,作簾帳、作被單,就是鋪蓋和中衣這等私密物件,都在他毫不知情時,被人換成綾羅綢緞。

    若非窗口一枝金楸檀,白馬還以為自己被人丟進了皇宮。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砰——!

    大門被人撞開,兩個壯漢抬著把紫檀木小躺椅,準備進屋。

    “停停停!”二爺人未至、聲先到,喊完三個“停”字,他猛然壓低聲音,嚷嚷起來:“我千叮萬囑,讓你們把東西放在門口即可,爺又不是不給錢,你們非得抬到了地方,是個什麽脾氣?當心把我家小馬兒吵醒了!他昨晚喝酒,睡得太晚,不曉得憐香惜玉嗎?”

    小……馬兒?白馬被激出一身雞皮疙瘩,心想,這場麵太過尷尬,自己不如繼續裝睡,莫讓別人看了笑話。

    雜役滿頭大汗,進退兩難,硬著頭皮,問:“爺,那您看,我們是放下,還是……退出來?”

    二爺扒在門框上,將腦袋探進來張望,胡亂擺擺手,敷衍道:“我寶貝兒醒了,爺自個來,你們找老趙拿錢去。”

    此人武功當真如此深厚?竟能從氣息中,辨出我是睡是醒。白馬心裏咯噔一跳,再裝不下去,不情不願地睜開雙眼。他對於自己的廂房,十萬分的不習慣,麵上仍保持著初醒來時的震驚神情,看二爺毫不費力地單手拎起一張大躺椅——那可是需要兩個壯漢,才能勉強扛動的東西。

    二爺徑直走到西側的窗邊,先將躺椅放好,再鋪上軟墊。

    白馬實在無法理解,忍不住開口詢問:“你,不,您這是做什麽?”

    二爺胡亂拍拍坐墊,自在地躺了上去,雙手交叉墊在腦後,翹著二郎腿,感歎:“嗚——舒坦!”

    “二爺,這是我的廂房。”白馬瞪大眼睛,雙眸幾乎要射出憤怒的綠光,心道,你闖進來就算了,還好意思躺著?還嗚嗚怪叫!實在太不要臉。

    二爺伸手一摸衣襟,不知從何處摸來小銀針一根,邊掏耳朵邊說:“爺自然知道此乃你的房間!故而,我才未著人將它搬走。”

    他像是累了大半天,此刻懶洋洋地一躺,表情極為享受,解釋道:“一來,青州有些遠,爺知道你喜愛這個房間,不然為何住了三年,卻不曾逃離?我原本想著,讓人單獨把它鑿下來,一路抬著去青州。可是,畢竟是抬著個房間,雖個頭並不算大,但畢竟是個包袱,無法朝發夕至,磨磨蹭蹭,我不喜歡!再者,你就躺在房間裏,若是半道醒來,出去尿尿,被人多看幾眼,爺不就虧大了?二來,這房間破舊,沒有咱家裏的好,我看,不必帶回去啦。”

    “您發得什麽瘋……不,您發得什麽慈悲?”白馬看二爺自說自話,直是欲哭無淚。他心道,我問的是房間的事嗎?尿尿如何就能吃虧?呸!我就算是吃虧,跟你有分毫關係麽?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你這地兒太破,住著不舒服,爺喜歡你,自然要疼你。鋪上地毯,若咱倆夜裏激戰正酣,突然從床上滾下,嘿!”二爺越說越起勁,麵上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地上也不涼,咱們就繼續幹。”

    白馬:“……”

    嫌破?嫌破就不要來,說得跟我讓你來似的。白馬一陣腹誹,罵完才發現不對勁,他被二爺攪得頭昏腦漲,一時半會兒沒有想到,這似乎不是房間破不破的問題。

    二爺花言巧語一套套,白馬越聽,臉色越黑。

    可是,看看自己的房間,再看看二爺滿臉笑容,他的憤怒不知何時,已如煙雲般消散,隻覺得二爺總是如此奇怪——嘴上說著汙言穢語,神情卻自在坦然,做事雖十分激進甚至於無禮,可他的心,又好像赤子一般,沒有汙垢,叫人罵不出口。

    他起身,對二爺行了個禮,恭敬道:“二爺美意,我心領了,多謝。然而,柘析白馬雖身在此地,卻從未將自己當作春樓中人。我會曲意逢迎,卻不會假戲真做。無論如何,縱使身體殘缺,我也並不是女子,多謝二爺錯愛,白馬對不住您。”

    二爺吊兒郎當地聽著,饒有興致地打量白馬。

    少年剛過十六,身長已七尺有餘,許是長得太快,略顯瘦弱。他的皮膚上,幾乎看不見汗毛,膚色極為白皙,當他沐浴著日光,會顯出皮膚下的血管,仿佛能隱約看見鮮紅的血液,在其中緩緩流動著。

    那種白,不同於中原人的嚴密護養,是天然而成,未經修飾的,帶著些遠古的荒涼,像埋在天山裏數萬年的璞玉,甚至有那麽點聖潔的意味。

    看起來如此脆弱,卻有著難以想象的頑強。

    “我的眼瞎了麽?”二爺嗤笑,朝白馬勾了勾手指,“爺當然知道你是個帶把兒的,如若不然,我還不稀罕呢。過來,過來!”

    白馬吃過一次虧,說什麽也不願過去,杵在原地,恭恭敬敬地說道:“您有事,吩咐就是。”

    “你頭上戴的是什麽玩意兒?那東西也忒寒酸了,姓孟的送你你便收下?我給你的,比他給的好上千萬倍!為何輪到我這兒,憐愛就變成了錯愛?你跟他摟摟抱抱的時候,根本不是這樣說的!”二爺鼻孔朝天,唇齒間透著股酸勁兒,全然一副打翻了醋壇子的模樣,。

    白馬又好氣,又好笑,道:“逢場作戲罷了,我不想敷衍您。”

    “聽話過來,還能吃了你?”二爺柔聲道,說話間攤開右掌,對準白馬,五指虛虛抓握。他做著動作,自己轉念一想,嘿嘿笑了起來,道:“爺吃不了你,最多是把你日了,你也不算吃虧麽。”

    白馬麵色泛青,咬牙切齒道:“二爺,我才十五。”

    二爺豎著食指,左右搖晃,拖長了聲音,道:“你今年十六、開年十七,二爺會摸骨,休想騙我。”

    白馬先前就覺得奇怪,心道,他知道我的名姓,許是從樹梢上掛著的生辰牌上看到,可他還知我年紀,這事我一直隱瞞著,連愣頭青也不曉得,若非周望舒向他提起,還有誰能說與他。

    平日裏,周望舒會談及我?

    白馬不及細想,見到二爺的動作,腦海中便浮現出老麻葛的模樣,她隔空將自己抓回時,強大無形的內力,就如一張網,讓白馬無奈、無力,避無可避。

    他連忙用雙手擋在身前,退後躲避,極其防備,道:“不,您說就是。”

    二爺幹脆伸出兩手,在半空中張牙舞爪地比劃,明明什麽都還沒做,卻已把白馬嚇得左躲右閃。

    他玩遊戲似的,一通瞎胡鬧,玩到後來,實在忍無可忍,收手、撫掌,發出一陣爆笑,歎道:“哈哈!瞧你那小模樣兒,活像我會打雷放電似的。電芒鑽進你心裏,電得你小鹿亂撞。嗨,你這人,怎生得如此有趣?”

    “若您無事,還請出……”白馬幾乎要崩潰了,那個“去”字還未說出口,二爺已隨手扯起一條綢緞,他將真氣灌注其中,緞子便如靈蛇遊移,眨眼就纏住了白馬的腰肢。

    縐紗衣,寬袍大袖,顏色綠如碧波,緞帶僅有掌寬,鵝黃明媚。

    白馬身無二兩肉,腰腹被緊緊鎖住。因常年練舞,渾身都是軟的,突然被二爺扯過去,竟是雙腿先跪到榻上,上半身朝後翻去,活生生地——下了個腰!

    “嘶——”白馬疼得嘶嘶吸氣,趴在二爺胸膛上使勁喘。

    二爺被他那模樣嚇住,立即鬆開緞子,關切道:“二爺給你摸摸,摸摸就好。”

    “你鬆……!”白馬緊咬下唇,努力壓住心頭怒火,暫時做小伏低,低聲討饒,“請二爺高抬貴手。”他心道,等練好了功夫,看老子不打死你!

    “得了吧,你現在心裏若不是想要打死我,我便不姓曹。”二爺的手,沒有一刻是老實的,在白馬腰腹上又掐又捏,帶著股玩笑的意思,“我天,你如何生得這般軟?”

    “您自重。”

    “已經很是克製了。你二爺見多識廣,床上功夫知道兩百多式,隻可惜,不是人人都能體味。你看你,竟這柔若無骨,咱們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日後、日後定是無邊快活。”

    “我日你二大爺!你放開我,下流!”白馬徹底繃不住了,破口大罵。

    “你怎能隨意辱罵他人呢?”二爺玩性極重,甚至莫名其妙探出手指,去戳白馬的肚子上的軟肉,咋咋呼呼:“你可真有趣!軟得我都不敢揉了,莫要任性亂動。”

    “您是有身份地位的大人物,不可如此輕佻……”白馬被二爺捏住癢癢肉,想笑不敢笑,努力憋著一口氣。

    可憐他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突然發出一陣爆笑,如同離水的魚一般跳來跳去,笑罵:“哈哈哈哈!哎!你快鬆手!別鬧!你個臭流氓!放開我!哈哈哈哈!”

    白馬被撓得又哭又笑,心中那些雜亂的想法,忽如煙雲隨風消散。他也不再顧慮,反手去撓二爺。

    兩人短兵相接,你來我往,不覺已過一刻。

    “你是三歲小孩兒麽?”白馬氣喘籲籲,他的動作並不慢,但幾乎沒能接觸到二爺的腰。胡鬧過後,他終於意識到兩人身份上的差距,決定及早放棄,“哈!別鬧了!”

    二爺突然拽住白馬的腳踝,將他的襪子摘掉,捉住他的腳踝,用綢緞上頭的碎須,搔他腳底心,“說,服不服?要不要讓二爺疼?”

    “不服!你放、放開我!”白馬笑得眼角飆淚,一會兒捂著肚子,一會兒將二爺的肚子當枕頭捶,“我天!怎麽、哈哈哈怎麽、怎麽會有你這樣奇怪的人!”

    二爺突然停下動作,把手放在白馬胯間捏了捏,懶洋洋道:“看來,我將你伺候得很舒服麽?”

    白馬未有所覺,整個人都窩在二爺懷裏,腦袋正磕在他肩頭。此時,突然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胯間的感覺極怪異,那處微微發熱,略有些腫脹,像個……像個去了皮的軟香蕉。

    他自然知道,自己是起了反應。

    他被去勢時年紀小、做得不幹淨,五六年後兩側的囊袋逐漸鼓脹。馮掌事也說過,他也許還能人事,隻不過僅有的幾次被迫受調|教,他都覺得痛苦大過歡樂,那話|兒毫無反應。

    不想,自己在二爺手中,連著兩次如此狼狽,白馬心頭怒火高漲:一則,是以自己的殘缺示人,他內心不可謂羞憤。二則,是想起前幾日聽牆角時,二爺所說的話,覺得這人說話真真假假,做事顛三倒四,不知能不能相信,不敢輕易相信,似乎白瞎了自己的感動。

    白馬害怕,怕自己喜歡上二爺,結果,對方不過是玩玩而已。

    “你欺人太甚!”白馬暴起,劈掌直擊二爺麵門。

    “我?”後者滿臉疑惑,隨手化開少年的攻擊,“咱們玩得好好的,你怎麽說打人就打人。”

    “花言巧語!”白馬見過太多人沉溺情|欲中的醜態,再看他那漫不經心的模樣,更覺受到侮辱。

    “再說,我也不是有心的,爺什麽大風大浪未見過,怎會打你這身無二兩肉的小鴨子的主意?別打了,乖。”

    “不打我主意?那四次三番調戲,都是你酒後夢遊不成。”

    “那是爺喜歡你,想要追求你。發乎情,止乎禮,何錯之有?”

    可憐白馬心思重,幾次三番被二爺帶入這荒唐的窘境,心中羞愧大於憤怒。他聞言,有些不知所措,被二爺帶得如同小孩吵架般回了句:“那也不行!就是、就是不行!”

    “為何不行?”二爺還來勁了。

    白馬被氣得既忘了要在貴人麵前做小伏低,更忘了為自己隱藏武功,罵道:“我對你恭恭敬敬,你卻對我言語戲弄、百般欺侮!”

    二爺一臉懵逼,反問:“我喜歡你還來不及,何曾有過欺侮?天理人欲,如何就成了惡心的事?小東西,我看你是害羞了。”

    拳腳相交,劈劈啪啪地響。

    “咱有病及早治,不要諱疾忌醫。你打得我好疼,輕點兒。”

    “諱你爺爺的!”

    白馬的武功沒有招式,都是在別人交戰中驚鴻一瞥,靠著日積月累學來的。東一拳、西一腳,竟能嚴絲合縫地接上,可見除了記憶,他是真的下過苦心。

    “八卦遊身拳、落葉追風掌、劈掛、小天星……”二爺驚異極了,將白馬的武功套路一一點出,感歎:“我說,你是練武呢還是吃鹵煮,竟沒有練岔氣?”

    “隻要能打死你就行!”白馬身體柔韌靈活,雖處境艱難,但未有一日懈怠,練武極為勤勉,連串速攻使出,端的是快如疾風驟雨。

    二爺的內勁霸道,招式大開大合,跟白馬纏鬥,就如同逗弄小孩般簡單,令人看不出什麽套路。

    他是單手對敵,另一隻手還死死捏著白馬的腰不放,活像小童在田間捉住了一條泥鰍,高興得不得了,“哎呦!別打了別打了!你的手不疼,我的手都青了!你要給我揉揉。”

    白馬打紅了眼,罵道:“你把我扔在山洞裏!穴道過了第二日也未曾解開!你、你就是將我視為草芥,肆意玩弄輕易踐踏。喜歡?見鬼去!”

    “你聽我……”二爺麵上本帶著笑,可抬頭望見白馬眼中淚光,忽然就停下不動,“是,那是我的錯。”

    白馬未想過,二爺也有老實認錯的時候,可自己總傷不到他,現在一掌劈下,是蘊足了所能用的全部內勁。

    “唔——!”

    二爺一挺胸膛,硬生生地接住此掌,當即噴出一口鮮血。

    白馬目瞪口呆,罵:“蠢貨!你不知道躲?”他的手雖軟,可掌風雄渾,自己都覺得疼麻不止,對方沒有絲毫防備,縱使武功高強,畢竟還是**凡胎,如何承受得了?

    二爺鮮血沾衣,向後躺倒,腦袋磕在窗框上,又吐了一口血。

    他雙眼半睜半閉,有氣無力,道:“你……要打,我怎會……退避。”

    他人高馬大,斜斜地靠著,仰頭望向白馬,眉眼帶笑,神色極為溫柔,“高興……了?”

    二爺抓住白馬的手,摁在自己胸口,虛弱地笑著說:“若還不解氣,你再打我幾下。為討你歡心,曹某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輕浮!”白馬將手扯回,別過臉去,半晌才轉回來,氣呼呼道:“你腦子裏頭,都是漿糊麽?”

    二爺的眸子就像夜空明星,看著對方,就如同世上隻有他一人,簡直是再寵溺也沒有了,“那夜我喝多了,將你錯認成天山雙刀客,故而下手失了輕重。先前雖解釋過,可錯了就是錯了,你要打要罵,我都隻能受著。”

    “你早說就是,為何要挨這一下?”白馬心裏五味雜陳,平日待客遊刃有餘,不知為何對上這人,就亂了方寸。

    “我那事做得不對,差點將你害死。我沒法求你原諒,隻求你不要恨我。行麽?小馬兒。”二爺的手掌很大,指節剛勁。他伸手,食指微曲,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擦過白馬尚顯稚嫩的臉頰,他的輪廓,鮮嫩欲滴的唇珠。

    最終,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

    “我待你好,不是求你原諒。”

    “那是為何?”

    “我……”二爺說著話,氣息越來越弱,大口大口開始喘氣,太陽穴上青筋暴起,麵色白得可怕,“以後,再,不能……說……”

    “那天晚上是我自己假扮阿九嚇唬你,騙過你不過是因為我扮得太像了。柘析白馬不是斤斤計較、是非不分的人,我、我從未記恨你!二爺!二爺你不要死!”白馬抓住二爺的手使勁搖,被對方帶著趴倒在小榻上。

    二爺用手掌覆著白馬的後腦,溫熱傳了過去,道:“這幾日,我時常躲在那邊看你,你總趴在窗上看什麽?我想著添個躺椅,你能舒服些。”

    “我……我想回家。”白馬看著外頭的街道,人來人往,稚童跌倒在地哇哇大哭,他的父親也是如此,用手掌覆在他的後腦。

    二爺在白馬耳邊輕輕地落下一吻,柔聲道:“曹某喜歡你。”

    白馬腦袋裏有什麽東西“嗡”地一響,親手殺人的恐懼與突如其來的悸動,混合成一種莫名的情愫,竟自己把自己給逼哭了,眼淚啪嗒啪嗒,落到二爺臉上。

    他哭到動情處,幾乎整個人趴在二爺身上,囁嚅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別死!”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咳、咳咳!”二爺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抓著白馬的手:“求你,親我一下。”

    英挺的九尺男兒,麵無血色,憨笑著搖著自己的手,就像一頭因貪戀蜂蜜而被蟄得滿頭包的大笨熊。

    看二爺此番模樣,白馬不知為何,隻覺自己的心都要掉出來了。

    他毫不猶豫地俯身貼近,親上二爺的唇。

    春光正好、天光大亮,二爺就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雙眼忽然瞪得滾圓,瞳孔幾乎縮成一道線。

    白馬柔軟的雙唇,融化在他的嘴裏,如流動的溫水。他那琥珀般的眼眸,醉意全消,多少經年往事曆曆浮現,又忽而消散。他心中有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在這瞬間,被少年的兩片薄唇度來的溫柔,給填滿了。

    “再、再來一下?寶貝兒,你可真甜。”

    “!”

    白馬再抬頭,二爺已是麵色紅潤,哪有半點被打的印記?他當即知道,自己鐵定是又被騙了,“滾!滾滾滾滾滾滾!老流氓!”

    “別氣別氣,我遇到你才枯木逢春老樹開花!竟然起死回生啦!哎喲別打別打!好疼!”二爺抱頭鼠竄,直接由窗戶眼兒鑽出去,從二樓飛身而下,跳到熱鬧的街市。

    他低頭一看,自己腰帶鬆垮、衣衫半掛、左腳穿鞋右腳穿襪,模樣無比滑稽,嘿嘿一笑,回頭高喊:“記住了!小馬兒,不可讓別的男人親你,想想也不行!不可隨意收人的東西,想要什麽隻管找二爺要!我愛你!”

    二爺啐了一口唾沫,把被自己咬破的舌尖在牙齒上刮了刮,雖然自己咬破自己的舌頭,是十分疼的,然而他心裏隻有一個聲音在叫囂著:可他媽值當!

    他翹起一隻腳,朝樓上大喊:“寶貝兒我的鞋還在你床邊!”

    啪!

    白馬氣急敗壞,拾起落在地上的皂靴,猛力擲出。

    他關上窗戶,背靠躺椅直喘氣。

    椅子上,還留著二爺的餘溫,白馬逼著自己,控製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兒,就是不讓它流出來。

    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何一個大男人,會為了另一個男人爭風吃醋?

    難不成洛京的漢人都有毛病!

    二爺則絲毫不顧他人的目光,在大街上泰然自若地佝僂著穿靴。

    背後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二哥,你若真心喜歡他,便不要總去逗弄他。”周望舒眉頭微蹙,怕是知道自己這單薄的勸告,對於這剃頭挑子而言,沒有任何作用。

    “此間樂趣,道長不明白。”果然,二爺還饒有興致地望著白馬廂房上,那扇閉得緊緊的窗戶,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上回看見董老狗,老子就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可未料還真讓他給做成了。董老狗搭上那姓孟的,跟咱們的計劃差不多,聰明,有趣!將他賣給我唄,小雲。”

    白衣劍客一矮身,似乎是崴了一腳。

    為了掩飾,他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邊走邊說:“有正事,四弟來信,上次你去總舵看過回來後,梁炅又派人去過,設計傷了老陳他們,威逼周大人將淮揚水路東北線送與他。”

    他想了想,片刻後回頭,道:“白馬不是貨品。”

    二爺不高興了,雙手抱胸道:“哼!那姓梁的也不是我四弟。”說話間,他肚子骨碌碌響個不停,牽著周望舒,也不管人願不願意,將他拉到一處塵土飛揚的路邊攤,給兩人分別點了兩碗牛肉麵。

    淮南王梁允與周望舒是結義兄弟,可二爺不喜歡這人。

    “你一向識人不明,從前在齊王府,給梁炅當謀士,眼下卻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半點不顧念舊情。”他從周望舒碗裏夾了片牛肉,道:“天家沒有人情,那些個王子王孫沒一個好東西。我不喜歡梁允,我跟你說,這小子是個陰肚子,娘兒們似的小心眼,指不定哪天便把你賣了。”

    周望舒掐著太陽穴,道:“白馬的事,我不與你計較,可江南那邊,你須得過去看看。我留在洛京,謝賊死期將至,不可有任何差池。”

    二爺搖頭晃腦,“什麽周大人周大人的,周邘是你二哥,你已不是三歲小兒,莫要事事都聽喬姐的。”

    周望舒皺眉,“喬姐是我娘。”

    二爺似乎對周望舒的家事頗有微詞,但畢竟是別人的家事,不好多說什麽,故而隻是趁著喬姐看不見的時候,明裏暗裏,引著周望舒做些什麽,“爺是看小馬兒比你強多了,你不讓他跟你一道,人家便知道自己去做。”

    周望舒:“他不聽勸,容易孤注一擲。練功如此,行事亦如此。”

    “男人便要有男人的樣子。”二爺搖頭失笑,一口氣將麵湯全都喝光,啪地把一錠金子拍在桌上,“店家!收錢!弟,我這就去了,幫我照顧好他。”

    二爺走到路上,見貨郎挑著扁擔,叫賣糖人兒,便壞笑著,讓人照著自己捏了個大大的糖人兒,興高采烈地舉了一路,屁顛顛兒跳到白馬窗邊。

    他將內勁蘊於指尖,輕輕一插上,串起糖人的小木棍,輕而易舉地被刺入了磚石中。

    二爺輕叩窗扉,立馬閃身離去。

    白馬打開窗戶,隻看到個濃眉大眼、模樣滑稽的朱衣小人兒。

    他自然知道,除了二爺,再沒人會如此幼稚地搗鬼,隻可惜糖人兒香甜,他實在忍不住。

    白馬探頭探腦,把糖人拿進來,兩口就把“二爺”的腦袋給咬了下來。

    然而,當他吃完了肚子,小臉蹭地一下漲得通紅,嘎吱嘎吱地胡亂咀嚼一通,把剩下的部分給摔碎了。

    等到第二日,白馬氣呼呼地跑去找二爺,卻突然發現他不見了。

    誰也不知二爺的行蹤。

    周望舒不再出現,窗戶也再沒人敲響。

    馮掌事又來叨叨著逼自己出去跳舞陪客。

    再過幾日,白馬勸自己麵對實情:所有人都走了,不會為他停留。

    就好似,大夢一場,再睜眼,了無痕跡。

    再過幾日,他也沒有時間悲春傷秋,因為,京城來了太多人,他又要開始算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