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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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詫的神色未在白馬臉上久留,雖然,他確實有些惱怒。否則,他亦不會未曾注意到,岑非魚的反應不太尋常。

    岑非魚見了五味“藥材”,臉上竟沒有一絲波瀾,就像是早已知道這個結果。他隻說:“老邢,莫要再賣關子。”

    邢一善有恃無恐,隨口吩咐岑非魚:“下去做飯。”

    岑非魚二話不說,攬著徐棄塵,兩人邊咬耳朵邊往灶房走。

    好吃懶做的白馬同邢一善留在洞中,大眼瞪小眼。

    邢一善把目光從白馬身上移開,掃視麵前的餐具,伸出手,卻不撫摸,喃喃自語道:“這些,都是我師父親手所製。他人都去了,卻要把寶貝送給旁人,偏不讓我用。”

    既是“寶貝”,為何不留給自己的愛徒?

    白馬從邢一善的話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問:“其中,可有玄機?”那一絲靈光一閃而逝,他問完以後,卻不知自己在期盼一個什麽樣的答案。

    邢一善反問:“你先前說的那勞什子食氣的法門,到底是如何做的?這幾日老頭子抽空練了幾次,俱未成功。你可別是誆我的!”

    白馬笑道:“我哪敢騙您呢?你張開嘴,含一口氣,隻可用鼻呼吸,別放跑了嘴裏的氣。等到這團氣變得濕熱,便一點點地將它吞入腹內,吞咽的動作要慢。此時,你可在腦中想象萬千種人間珍饈,仿佛它們就在你麵前,在你鼻下、嘴裏,最終落入腹內。”

    “嗯!”邢一善得了要訣,吞下一口“黃燜雞”,“妙哉,妙哉!肚子竟有些飽了,這法門絕對勝過絕世武學!”

    待得這兩人“吃”得嘴角掛滿銀絲,真正的飯菜,總算是做好了。

    四人圍桌而坐。

    桌上,八菜一湯擺得有模有樣,新釀的桂花酒,還帶著秋日餘香。

    邢一善捧著手裏這套,似乎是他心心念念多年的碗筷,大快朵頤,直歎:“曹老二做的菜,當真是天下一絕!”

    岑非魚也不自謙,衝白馬擠眉弄眼,道:“誰做我媳婦兒誰享福。”

    “可不是嘛!”白馬敷衍地笑了笑,目光一直落在邢一善身上,確切地說,是落在邢一善手中的碗筷上,琢磨著其中玄機。

    可白馬橫看豎看,盤子仍是盤子、碗仍是碗。他不禁搖頭,將腦中莫名其妙的念頭拋開,給岑非魚倒了杯酒,打趣道:“今日前輩高興,準你陪他多喝兩杯。”

    邢一善誇張地大喊:“使不得、使不得!他可是出了名的三杯下肚不辨南北,小心別把老頭子的福地洞天給砸嘍!”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

    邢一善酒足飯飽,將岑非魚與徐棄塵派去洞口“護法”,活像是要作什麽驚天動地的法式。

    白馬既緊張又興奮,偷瞄一眼,猛然看到邢一善從藥箱裏取出一個布包,而布包中又裹著數十把大小不一的鋼刀。他不禁握手成拳,麵上卻故作鎮定,問:“前輩要在我身上動刀?”

    “殺頭不過頭點地。”邢一善看出了白馬的緊張,取出兩把小刀,相互刮擦數下,最終忍不住笑,把刀收了回去,隻取出一包銀針,“男兒郎,治病而已,怕個鳥!”

    白馬鬆了口氣,道:“我上回見人拿這種刀,是十一歲時被割了腎囊。害怕是正常的,您就別拿我尋開心了。”

    邢一善笑道:“聽說現在又長好了。左右你是斷袖,跟曹老二生不出孩子,那東西隻要能用,別的又有什麽要緊?”

    白馬登時滿麵通紅,腹誹道:天殺的岑非魚,什麽話都往外抖摟,真不害臊!

    說笑間,邢一善將白馬帶到石洞的一角。

    這角落位置特異,雖在石洞中,頂上卻有一個圓形敞口,仰頭即可望見青天白日。

    白馬看了一眼,日在東天,未到午時。

    角落中煙雲繚繞,水霧帶著熱氣。煙霧散開後,現出一方溫泉。泉水是從地底冒出的熱流,但池子卻是經由人手以青玉砌成的,不知費了多少功夫。

    邢一善解釋道:“青雲暖玉池,家師親手所造。以藍田暖玉為基,引地下溫泉水充盈其間,可匯聚天地精氣。待午時日在中天,光芒自頂豁口上灑下,池水盡天下至陽至剛之氣,卻又柔和綿軟不至於傷人,專用來治療你這種細皮嫩肉經不起折騰的人。別磨蹭,快快進去!怕我將你煮熟吃了不成?”

    “您若真想把我煮了吃,那可是見者有份,得分我幾口嚐嚐鮮。”白馬脫了外衣,進入池中打坐。

    邢一善將銀針包放在池邊,又從丹爐中取出數粒剛煉好的丹藥,自己吃了一粒而將餘下的丹藥全數灌入一個小瓷瓶,遞給白馬:“赤血丹,可固心脈、定命門,縱使受了千刀萬剮,亦可保你三日不死。藥引難尋,時間緊迫,這幾日隻煉出九粒,你先吃一粒。”

    “多謝前輩。”白馬從瓶中倒出一粒赤血丹。那藥丸有成人半截拇指大小,顏色烏紅近黑,帶著一股異常刺鼻的血腥味,就好像是血水凝成的。

    白馬吞下丹藥,心中忽然生出一個朦朧的感覺,卻因被邢一善催促,不得不擯卻雜念,不再多想。

    邢一善亦走入池中,與白馬相對而坐,道:“那套餐具是家師以數百味藥材精煉而成的,叫‘解生死’,可在短時內將使用者的內力提升近十倍。一副解生死,可用三次,師娘用了一次,師父又用了一次,老人家臨終時千叮萬囑,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不可拿去救那些不仁不義、怯懦貪生、貪婪無信之人。”

    白馬先前見了樟木盒中的碗盤,覺得自己被人戲耍了,心中略有些氣惱。待他聽得邢一善的話,不禁為自己的小肚雞腸感到羞愧,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白馬說罷,又看了看邢一善,心道:他今日怎如此好脾氣,什麽事都為我解釋一遍?唉,大抵是怕我沒見識,待會兒會驚慌失措。

    “非你之過。”邢一善擺擺手,歎了口氣,“人命哪有不該救的?這回讓你接受試煉,是那些家夥顧慮太多。說句實在話,世間能有幾個好人?若是讓他們自己去受試,說不得還沒人能通過。你這孩子確實不錯,是趙家的種!”

    白馬再次謝過邢一善,道:“前輩境界高遠,白馬敬服。”

    邢一善:“我師父說‘醫道之所以為醫道,始於醫,陷於術,忠於道。’他讓我發誓,在未解醫道前,不可動用這副千憂解。非是老頭子境界高遠,而是你將機緣帶來,我救你命,你成我道,讓我能在行將就木時用一次解生死,亦算是了了我的一樁心願。”

    今日的邢一善,看起來格外和善。

    但白馬總覺得很不踏實。他隻能安慰自己:許是近來命運待我太好,如此一反常態,反倒像是在做夢吧!

    “定神,抱元守一!”

    邢一善忽然大喝一聲,將白馬從無邊思緒中拉了回來,道:“你方才服下了赤血丹,此刻應已見效。”

    白馬凝神調息,感覺到小腹中憑空生出一股熱氣。那熱氣如蛇般靈活,一化為二、二化為三,最終化作數百道極細的氣流,鑽進他的五髒六腑、全身經脈,令他渾身燥熱。

    隻一點奇怪。縱使熱得頭暈腦脹,白馬亦沒有流汗。所有的熱氣仿佛隻在他體內遊移,但沒有透過皮膚化成汗液排出。

    邢一善見到白馬的變化,自己亦開始運功。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兩人俱是渾身通紅,卻不流一滴汗。

    邢一善左右手齊出,迅速點了白馬身上幾處大穴,繼而使出巨力,像折騰木偶一樣,將白馬調整成四肢舒展的模樣,並把他摁在水中,“閉氣。”

    白馬隻覺邢一善的手在空中來回移動,不知是在做什麽,亦不知過了多久。等到他被拖出水麵時,整個人已近氣絕,止不住地狂喘了好一陣,再睜開眼,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身上竟被邢一善紮了密密麻麻不知多少根銀針!

    “莫怕,你吃了赤血丹,又有我的銀針固脈,縱使此番行事不成,你也死不了。”邢一善又從小瓷瓶中倒出一顆赤血丹,塞進白馬嘴裏,“接下來我要為你放血,將你體內多餘的真氣、今年積累的寒氣,以及淤積的雜亂氣息統統排出。你見到血,不可驚慌。”

    白馬點點頭,目光堅定,道:“我信前輩。”他看邢一善滿頭大汗,眉峰緊蹙,不禁開起玩笑,“縱使我信不過前輩,可如今已被你紮成這樣,難不成現在讓你停手,我下半輩子做隻刺蝟麽?”

    邢一善失笑,長舒一口氣,再度運功。

    白馬僅用肉眼便能看出,有一股極強大真氣自邢一善的氣海湧出,在他體內瘋狂竄動,幾乎要將他的身體撐得變形。

    但見那股真氣順著邢一善的筋脈而上,聚於其肩胛,繼而緩速下移,令他的大臂脹得像是一對大銅錘。他大喝一聲,將手掌按在白馬頭頂百會穴上,“莫動!”

    白馬閉眼,咬緊牙關。

    兩道色如赤火的至粹真氣,從邢一善掌中噴出,迅速鑽進白馬體內。

    白馬從未承受過這樣劇烈的衝擊,起先,覺得每一條筋脈都似要被脹破。過了半柱香的時間,脹感化為痛感,他的身體像是正被人從內部用千百隻刀片攪剮,無處不是鑽心刺骨地痛!

    不知過了多久,白馬已痛得渾身麻木,眼睛也睜不開,仿佛瀕臨死亡。汙血染黑了銀針,從他體內源源不斷地湧出。

    邢一善聚精會神地運功,一刻不曾停歇。

    待白馬再次睜眼,隻見整個青玉方池,已變成一片刺目的血紅。若他能看見自己,便會發現,此時此刻,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滿身烏紅的血人。常年積累的瘴氣、寒氣、毒氣等等,像是黑泥一般,混在汙血中,從他身上的銀針針孔中緩緩溢出,甚至在他身上結出了一層輕薄的殼。

    邢一善喘著氣,指著白馬不住發笑,道:“成了個小泥猴兒!”

    白馬聞見一股酸臭味,知道那是從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想想便覺得頭皮發麻,故不敢低頭細看。好容易等到邢一善把他身上的銀針盡數拔除,他便一腦袋紮進水裏,三兩下將自己搓洗幹淨。

    汙水流盡,清水再次占滿青玉池,白馬趴在池邊對邢一善比出大拇指,道:“前輩果真是醫仙下凡。我這輩子啊,再沒有比現在更爽快的時候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你算是個識貨的!”邢一善別過臉,輕哼一聲,不無得意地說,“你的氣海中,裝著至少修煉了九十載的光明真氣。你那位前輩,亦已將《光明心法》所有要訣傳授與你。”

    白馬才活了十六年,尚不知“修煉了九十載的真氣”到底意味著什麽,隻知道那約莫是頂頂厲害的,便點點頭,道:“前輩放心,我絕不會好逸惡勞。往後當勤加修煉,更進一層,用武功行善去惡,一定對得起老麻葛和你。”

    邢一善寬慰地笑了笑,道:“病治好了就滾出去,誰要你來對得起?老頭子隻是想告訴你,往後,甚麽《無量壽經》之類的心法雜學,你大可不必再修,隻消專心修煉這一門心法,不,縱使你再不練功,當世亦罕有人能敵了。”

    “這麽厲害?這、這就成了?”白馬實在不敢相信,茫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問:“可岑非魚說,心法修煉和內功修煉,二者缺一不可。一修心法,以聚集真氣;二修內功,以操控真氣。我既沒修過多久心法,更不會什麽內功,空有一肚子真氣,哪算得上是高手?”

    邢一善哈哈大笑,道:“成了?你想得美!不破不立,破而後立。散盡體內淤毒,是破。且看老夫如何以醫術助你提升內修境界,幫你小子立上一立!”

    不待白馬回話,邢一善突然大吼一聲“閉嘴”,而後再次從瓷瓶中倒了一粒赤血丹,塞進白馬嘴裏,囑咐他:“事成以後,你須再服一粒。三日後,再一粒。而後每隔一日服下一粒,逾八日,即可大功告成。”

    白馬點稱是頭,一對綠眸子流溢著光彩。治病的過程雖順利,但他總覺得邢一善這話聽起來十分奇怪,這老頭子脾氣古怪,本不是個囉嗦的人,服藥這些細枝末節的事,他大可在治療結束以後再告訴自己,為何現在一氣說完?除非他治好自己以後,再沒機會能說了。難道說,邢一善打算對自己舍命相救?

    不好!

    白馬終於想明白其中關竅,想出聲阻止邢一善,卻為時已晚。他一張嘴,便被邢一善喂了一粒黑色藥丸,隨即全身僵硬,如石頭般動彈不得、不能說話,更莫說運功了。

    白馬眼睜睜地看著邢一善運功,看見真氣在他的筋脈中亂竄,令他漲得滿麵血紅,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苦楚。

    而後,邢一善的身體,竟被他自己體內的真氣撐大了近一倍!

    半空中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將邢一善托舉至半空,再提著他的腳踝,讓他倒立起來,跟白馬頭頂貼著頭頂。他體內的真氣慢慢化為半透明的赤色絲線,其狀如球,將他和白馬包裹其間。

    真氣流轉不息,微光忽而閃現。

    白馬感覺到那些氣息順著自己頭頂的要穴鑽入體內,化作千萬隻無形的手,將他的筋脈瞬間震碎,再在刹那間修複如初,最終化入他體內,將他全身筋脈塑造成了最天才的模樣。

    眼前的景象不停變換,亦真亦幻、虛實難辨的景象中,白馬窺見了心法的數十重境界。慢慢的,他仿佛魂魄都離了**,踏足幻境中愈行愈遠。他知道,這是邢一善治在為自己提升武學境界。

    白馬漸覺頭暈,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前輩——!”

    白馬掙紮坐起,想要阻止邢一善對自己舍命相救。

    可當他睜開眼,卻發現自己早已不在青玉池中。此刻,他躺在床上,整個人幾近脫力,但身體卻是從未有過的舒爽輕鬆。

    很顯然,一切都已結束。

    白馬踉踉蹌蹌地爬下床,腿一軟,摔倒在地上。

    岑非魚聽見動靜,扔下手中的熱水,踢開房門,兩步衝到床前,忙問:“怎麽了?”

    白馬咬牙站起,鞋也不穿就向外衝去,發出一連串疑問:“邢前輩如何了?現在是什麽時辰?我為何在這裏……”

    岑非魚從背後一把抱住白馬,把他按回床上用被子裹住,道:“別鬧!醒了就好,先歇會兒,旁的事以後再說。”

    白馬側臉同岑非魚對視,從對方那不同於平時的複雜的眼神中,讀出了無言的噩耗。他知道,邢一善必然是出事了。可他不願相信,非要親耳聽到岑非魚把那消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

    白馬顫抖著聲音,問:“邢前輩他,他可還好?”

    岑非魚坐在床沿邊,半晌不答話,忽而俯身,額頭抵著白馬的額頭,低聲道:“還有些燙。”說罷,在對方鼻尖上親了一下。

    岑非魚的吻,如同一片毛羽,若有似無地撓了撓白馬的心。

    白馬心跳漏了半拍,額頭更燙了。為了掩飾自己動情的窘狀,他撇撇嘴,喃喃道:“我可從沒有這樣好過。”

    岑非魚了然地笑了,道:“救你,是老邢自己的抉擇,他願意舍命為你治病。如今,你唯一該做的,就是好好歇息,快些好起來,活下去。”

    岑非魚沒有明說,但白馬卻明白了。

    白馬紅著眼眶,似在自言自語:“怪不得,方鴻賓明明去了碼頭,卻又不願將我們接過來。怪不得,同邢前輩交好的四名塢主,明明與我無仇無怨,卻都不待見我。怪不得,他們想方設法地刁難我,試煉我。”他雙眼噙淚,望向岑非魚,“你都知道?”

    岑非魚點點頭,又搖搖頭,“起先我並不知道。”

    白馬腦中一片空白,茫然地問:“後來是怎樣知道的?”

    岑非魚:“江湖上,許多人都聽過解生死。當年,老邢的師娘為仇家暗算,生命垂危,他師父耗盡心血,煉製出這一套隻在上古醫書中曾有些許記載的寶物,拚了自己的性命,將他師娘救活。他師娘醒後,發現老邢已死了兩日,又用了一次解生死,如法炮製,救活了他師父。倒頭來,兩人都活不成了。”

    白馬:“你知道他若救我定會身死,為何不勸阻他?”

    岑非魚摸了摸鼻子,道:“私心上,我隻想要你活,故而,先前我曾對老邢言語相逼。後來,我知道救你須動用解生死,便再沒有強求過他。我,我……唉!我確實太自私,這事兒我對不住老邢,都怨我。”

    白馬看得出岑非魚心中亦是痛苦萬分,忙道:“你別這樣,我不是責備你。”

    “事已至此,不提罷。”岑非魚搖頭,從懷裏掏出邢一善的小瓷瓶,倒出一粒赤血丹,塞進白馬嘴裏,“你已昏睡了一個晝夜,先把藥吃了,旁的事以後再說,我定然知無不言。”

    白馬抽了抽鼻子。瓷瓶被打開時,他就嗅到了那股極刺鼻的血腥氣。可當他把這赤血丹完全吞下以後,那股血腥氣卻仍未消散。

    未能及時發現並阻止邢一善,令白馬懊悔萬分。他若事先知道,邢一善會用這種方法來為自己治病,他寧可不治!

    可一切都晚了,生死之事,是沒有如果可言的。

    白馬本就心細,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麵前的赤血丹上,不禁生出疑惑:這小小的藥丸,竟有如此濃烈刺鼻的血腥氣,難不成此物竟是以人血煉成?而且,二爺方才支支吾吾,未能言明他是如何得知邢老前輩的打算的,他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赤血丹,試毒。”白馬抬頭,打量著岑非魚,“你臉色不大好,但是,你並沒有中毒。”

    岑非魚被白馬看得發毛,別過臉去,起身準備離開,道:“你且歇著,一切等好了再說。”

    白馬一把拉住岑非魚,見他袖口、衣領都十分熨帖,衣衫整整齊齊,更覺得古怪。他又想起數日前,在樟珂塢的那個夜晚,自己表明態度,願意與岑非魚做那事,對方卻莫名其妙地跑了,夜裏更是和衣而眠。

    一種恐怖的情緒,在白馬心中油然而生。

    岑非魚看白馬一對綠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個不停,知道他定是已經猜出了什麽,慌忙尋了個借口,意欲脫身。

    白馬用力拽住岑非魚,狠狠地把他摔到床上,翻身跨坐在岑非魚身上,三兩下扒了他的衣服。

    “你……”白馬見了岑非魚的身體,不禁倒抽一口涼氣,破口大罵,“你他娘的還想瞞我!”

    岑非魚的身上,有些什麽?

    數十道剛剛結痂的刀口子!

    白馬不用想也知道,這就是“試毒”——以試毒為借口,邢一善從岑非魚身上取血,煉製了這一瓶血腥刺鼻的“赤血”丹,是真正的赤血。

    三十餘年刀山火海裏闖蕩,從未受過傷的岑非魚,如今為了白馬,親手將自己割得滿身傷疤。

    白馬看著岑非魚身上的傷,雙肩劇烈地抖動,低著頭,眼淚一滴滴落了下來,打在岑非魚滾燙的胸膛上,“你……他娘的!”

    岑非魚不知所措,隻畏畏縮縮地問:“寶貝兒,你不會生我的氣吧?我這沒什麽,都長好了的。”

    白馬哭著搖頭,緊緊抱住岑非魚。

    “嗨!多放放血,據說是可以排毒的。”岑非魚反手抱住白馬,輕輕地拍打他的後背,哄小孩兒一般道,“二爺將一身毒氣煉成丹藥喂你吃下,你就中了我的蠱。往後,你若是敢離開我,哼哼,小心你的小命!”

    白馬不言不語,止不住地抽泣。

    岑非魚見白馬沒有生氣,如常開起玩笑,道:“哭個屁?你現在武功比我高了,可不要總是生氣,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打嘍!”

    白馬破涕為笑,罵道:“說什麽胡話?我中了你的蠱,命都是你的了,還怎麽離開你?你個混蛋、王八蛋、臭流氓、老匹夫!你對我這樣好!你他娘的,對我這樣好,我真不知……”

    岑非魚親了親白馬,柔聲安撫他:“莫要大喜大悲,先把身體養好。瞧你不大點的人,往後就是天下第一了,還這樣沒有高手風範,要如何逞英雄?”

    “愛逞英雄的是你!”白馬拍開岑非魚,翻個身,同他腦袋挨著腦袋,一同躺在床上。

    屋外風雪滿天,湖中島嶼幽靜,偶有鷺鳥啼叫,除此而外,便隻餘落雪打在樹葉上,發出的沙沙聲。

    在這樣靜謐的時刻,白馬躺著,能岑非魚平穩的呼吸,甚至能聽見他有力的心跳,忍不住側過頭,出其不意地親了他一下,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你是我的英雄。”

    岑非魚雙眼圓睜,身下一條無形的貓尾巴翹上了天,大聲地喊:“你說什麽!”那聲音雄渾,驚動了樹梢頭棲息著的群鳥,霎時間雀鳥驚飛,羽翅撲棱棱地響。

    “我說你是隻大狗熊!”白馬同樣是一聲喊,不禁失笑,旋即又開始歎息,“你說,邢前輩到底為何會對我舍命相救?你是不是真的沒有逼迫他?”

    岑非魚:“你可別汙蔑我,天地良心!”

    白馬鑽進了牛角尖,非要想出個所以然來,又問:“那到底是為何?”

    岑非魚:“邢家小子去了以後,老邢成了孤家寡人,恐怕是早就不想活了,誰知道呢?機緣、福運,或是看你長得俊俏?”

    白馬:“世上哪會有人求死?邢前輩是舍身成仁,以死證了醫道,此舉令人敬佩。你不要說這些話,雖是有口無心,卻還是冒犯了逝者。”

    岑非魚肅容,道:“你說得不錯,我收回前言。”

    白馬摸了摸岑非魚胸前的一道傷疤,道:“以前,我總覺得自己的命不好。此刻回想起來,生年不到十七載,我卻遇到了許多貴人,劉玉、劉曜、周大俠、老麻葛、邢前輩,還有……還有一個,最寶貴的貴人。”

    岑非魚明知故問:“是誰嘛?”

    白馬但笑不語。

    再過兩日,白馬已恢複如常。

    他未曾露出一星半點的,對於自己所懷絕世武功的好奇,感覺稍稍好些的時候,便跑到邢一善的石洞裏,對著黑漆漆、空悠悠的洞穴,看了許久。

    連環塢中,由程草微主持,為邢一善辦了場喪事。

    邢一善無後,白馬自請作孝孫,為他披麻戴孝,守鋪,哭靈。

    白馬的悲痛半點不假,雖隻相識數日,但他已經將邢一善當作親人,當作英雄,當作真正的佛麵醫仙。

    餘下的十一名塢主,無一人怪罪白馬。甚至於先前最不待見他的何不同,再見時亦改了態度,待他親和有禮。

    待到邢一善入土為安,再過了頭七,已是冬月廿二日。

    天大寒,風雪呼嘯。

    方鴻賓駕船,送白馬和岑非魚離開連環塢。

    船從霧中來,又向霧中去,撥開重重迷霧,複返塵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