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萬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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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人跟官家人,向來水火不容。淮南王當眾羞辱孟殊時,看在滿座賓客眼中,就好比狗咬狗。

    一時間,城寨中落針可聞,眾人好整以暇,都在等著看笑話。

    令人意外的是,梁允的態度忽然大變,堅稱山中行車馬車顛簸,他被晃得頭暈目眩,下車時確實沒注意到孟殊時,滿臉歉意真誠無比,讓人辨不出真假。

    王爺說的謊,旁人哪敢拆穿?孟殊時搖頭,道了聲:“無妨。”

    梁允熱絡地牽起孟殊時的手,將他拉到一旁說話。這淮南王生得眉清目秀,月白錦袍外罩著靛藍披風,衣袍都是素的,唯腰間墜著一塊玉衡,樸實無華,令天生的貴氣自然流瀉。他本就年紀小,長相亦顯稚嫩,笑起來人畜無害,很快便化解了兩人間的尷尬氣氛。

    孟殊時比梁允高不少,說話時微微躬身,顯出對王爺的尊敬。他出身行伍,時刻振奮精神,舉手投足自有軍人風采,雖連日趕路風塵仆仆,且被揍得嘴角流血,但略微整飭一番後,仍舊風度翩翩,很有幾分儒將風采。他雖神色恭敬,但半點不顯諂媚。

    兩個官家人俱是氣度從容,隻是隨處一站,風雪漫天的破落青石城,亦仿佛瞬間變成了流金溢彩的丹墀金鑾。

    梁允和孟殊時站得遠,沒人聽得見他們說了什麽。大家隻遠遠看見,淮南王嘴唇翕動,麵上時時帶笑,仿佛在拉家常般不停地說著。

    而後,孟殊時的臉色便漸漸雲銷雨霽。

    按理來說,孟殊時是京官,同“非詔不得入京”的藩王們“老死不相往來”,本不必看梁允臉色。而且,他曾任殿中禁軍,現更當上了黃門侍郎,出入禁中,近侍帷幄,同皇帝關係緊密更甚藩王。若他再囂張些許,以對朝廷有不臣之心的罪名威嚇梁允,說不得淮南王還要反過來求他。

    然而,單看孟殊時先前在擂台上,以理勸說,公平比武,便可知其雖身在廟堂,難免攀附權貴,但正道直行,品行多少不同於尋常官吏。

    未過多時,孟殊時點了點頭,臉上浮起笑容,顯是被梁允給說服了。江湖客們都覺得不可思議,看梁允的眼神不知何時,亦從先前的輕蔑轉成了驚疑——能在短短片刻間,說服剛被自己當眾羞辱的人,淮南王梁允,很不簡單。

    岑非魚隨意掃了兩眼,嘲道:“梁允那小子,狡猾起來遠勝梁彥,你該多向他學學如何賣慘賣乖。”

    白馬:“怎又看不慣他了?”

    岑非魚輕輕揪著白馬的頭發,隨口道:“實話實說,非是貶低他。‘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謂正,正不獲意則權,權出於戰,不出於中人’,在上位者想治理好手下人,中和、仁義遠遠不夠,謀事慮患理所應當。你父聰穎,精於此道,治軍恩威並施,強過我數百倍。往後,我把兄弟們都交給你來管,你定能青出於藍。”

    這番話從岑非魚口中說出,實在令白馬感到驚訝,連忙摸了摸他的腦門,又同自己比比,道:“你沒燒糊塗,怎突然轉性了?你不是最痛恨別人耍心機麽?為此,還曾同三叔大打出手。”

    岑非魚想起從前,自感汗顏,道:“許是因為你解開了我的心結?子曰‘三十而立’,我前些年沒立起來,如今許多事都已放下,便慢慢明白過來了。”

    “以利相交,利盡則散;以權相交,權失則棄;唯以心相交,方能成其久遠。”白馬說著,笑意爬上眼角眉梢,用拳頭碰了碰下岑非魚的胸膛,“你講感情、重義氣,跟手下人情同手足,別人比不了。”

    岑非魚剛剛得意地翹起尾巴,白馬卻忽然想起自己進城那日的“遭遇”,那氣壯山河的幾聲“嫂夫人”,又在他腦海中回響起來,彷如魔音穿耳,不禁打了個寒顫,煞有介事道:“不過,你那幾個兄弟確實沒規沒矩的,該讓人好生整治一番。”

    岑非魚:“隨你如何教訓。”

    白馬的肚子忽然咕嚕咕嚕叫起來。他在台上打了大半天,已是饑腸轆轆,見到白白嫩嫩的淮南王,隻覺得他像是一塊被包在錦帕裏的牛軋糖,直是越看越餓,用手肘捅了岑非魚一下,問:“你快讓他們別說了,再說下去,什麽時候才能吃飯?”

    岑非魚哭笑不得,跑上前去,打斷了梁允和孟殊時的交談。

    淮南王親臨石頭城,孟殊時亦不敢造次,三方人馬不尷不尬地僵持著,一場風波暫時平歇下來。

    比武的第四日,一晃眼便過去了。

    至此時,即使是再沒有眼力的人,亦已明白,這場英雄會不為賞金,而是岑非魚為趙靈設下的一個局。有人誇他仗義,有人覺得自己被戲耍了,非得找他討個說法,不外乎是輸了的人想把賭注要回去。

    然而,當他們走到岑非魚的廂房前,卻隻見苻鸞帶著全副武裝的武士近二十餘人,將房間護衛得如同鐵桶一般。再外一層,分別是淮南王和孟殊時帶來的官兵。

    幸而,來人都碰了一鼻子灰。若他們真能強行闖入,自會見到抱著食盒吃茶點的檀青,以及躺在一地寶物中走不動路的陸簡,隻怕是要氣死當場。

    岑非魚和白馬哪裏去了?

    原來,夜幕落下後,兩人趁著夜色摸到僻靜西廂中。

    白馬抓著岑非魚一路拖行,鬧得滿頭大汗,怒道:“岑大俠,你有點大俠氣概行不行!偷學武功本就不對,你去主動認個錯,你師父怎會同你計較?”

    “你把我劈死,抬著屍體給他去罷!”岑非魚抱住一顆大鬆樹,吭哧吭哧爬了上去,四肢抱著樹幹不肯動。

    白馬一掌劈斷大樹,運起內力,連人帶樹一同拖著走,道:“你到底在擔心什麽?”

    岑非魚仰天長歎,苦哈哈地說道:“你是不知內情。魚山山陰處有個藏經洞,洞裏擺著的多半都是漢譯經書,沒兩天就讓我看完了。可話本小說裏都講,‘凡有山洞,必有絕學’。我閑來無事,還真找摸到了一個機關,發現一個洞中洞,裏頭燃著長明燈,沒有經典,隻有存放高僧舍利子用寶函。”

    白馬無語,問:“你……不會吧?”

    “昂。”岑非魚摸摸鼻子,心虛地說道,“人死成灰,我還沒見過舍利子呢!出家人將骨灰弄得神神秘秘,還不許人好奇了?功法就刻在寶盒裏,我順手學了幾招而已。”

    白馬:“功法是死的,人是活的,物歸原主就是。”

    岑非魚:“舍利子都是屍骨燒成的,在陰暗的洞穴裏放上百十來年,味道極其難聞,懂?”他等了半晌,不見白馬回話,怕他生氣,略有些心虛,“其實就弄丟了兩顆,掉地上便散開了,我不是故意的。”他見白馬不理自己,心中一急,陡然鬆開抱著樹幹的手,起身時腳上打滑,將白馬撲倒在地,順勢貼上前去對著白馬一頓又蹭又親,“我去見師父就是,你莫生氣。”

    “別鬧!”白馬紅著臉把岑非魚推開。

    岑非魚隻覺莫名其妙,一抬頭,嚇得大喊:“師父?”

    白馬飛速把岑非魚從地上拽起來,幫他拍掉腦袋上的草根,壓著他僵硬的腰杆,向弗如檀行了個禮。

    岑非魚梗著脖子,道:“師父,大晚上您在這兒聽雪?”

    白馬實在很想跳起來給岑非魚一記爆栗,但弗如檀在場,他不得不給岑非魚留足麵子。而且,他心裏有些忐忑,感覺就像頭一次拜見心上人的父母,生怕自己言行唐突,惹對方生厭,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做,便用力給岑非魚使了個顏色,偷偷從身後把他往前推:“外頭天冷,你們回房裏說?”

    岑非魚撓撓頭,知道師父不遠萬裏前來此地,自然是因為關心他這個不肖弟子,便放下麵子,好言勸弗如檀回房歇息,想著縱使被罵也認了。他便小跑上前,握著弗如檀的椅背,道:“我來吧。”

    弗如檀點頭道好,並向白馬道了聲佛號。

    白馬規規矩矩地退下,行在蜿蜒的回廊中。西廂偏僻,未燃火把,前方的道路一片漆黑,人行其中,不辨四向。他在路口站了片刻,等到額發染上一層薄薄的白雪,沒有聽見弗如檀房中傳來異動,才徑直向前走去。

    置身於無邊黑暗中,人的五感異常清明。

    白馬聽見北風呼嘯,揚起雪塵,甚為愜意,隨心停下斜倚欄杆,聽風吹鬆林如濤,白雪簌簌撲落。拂麵的雪塵,帶著鬆枝與泥土的冷香,令人倍感心神安寧。

    白馬閉上眼,腦海緩緩中浮現出,四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被人迷暈,一覺醒來,已被關在囚籠中帶到洛陽城。睜眼鬆林浮動,閉眼馬車搖晃,昨日如水東流去,他心中頓生感慨,言語所不及處,唯有叩欄擊節,唱起檀青教他的一支草原牧歌。

    悠悠歌聲中,流淌著的是他一去不回的昨日。

    還記得,剛進青山樓的那年,兩個少年日日被逼著唱客人愛聽江南小調,唱不對便沒有飯吃。江南的歌謠,大都清婉柔美,很容易讓人沉醉其中。他們唱著歌,心裏卻很害怕,怕那樣的歌謠唱多了,自己便會沒了骨頭,失了草原男兒的野性。實在難過的時候,兩個人就用被單堵住門窗的縫隙,躲在桌下大喊大叫,狼嚎般吼上兩首家鄉的牧歌,如此提醒自己不可屈服,也才覺得自己仍是自己。

    古老的鮮卑牧歌,飄蕩在劍拔弩張的石頭城裏,仿佛正為這是非之地,洗滌著俗務帶來的凡塵。忽然,鬆林中傳出一聲爆響,聲音小而短促,像大風吹折了枯枝。

    白馬眸光一閃,敏銳地捕捉到這聲響中,深藏著的一絲異常氣息,知道有人早已潛伏林中。他來時未有防備,沒能及時發現,想必眼下自己已成了對方的獵物。他的頭腦很冷靜,心道:“岑非魚的人,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以心相交,萬分可信。刺客不可能知道我的行蹤,能在此遇到,必定隻是他們滿天撒網,不放過任何機會罷了。計劃如此周密,除了心急如焚的趙王,還能有誰?”

    白馬還知道,周遭的埋伏遠不止於此。

    他麵上不動聲色,仍舊哼唱著歌謠,偷偷將手掌按在欄杆上,感受到一陣隱約的腳步聲,知道有一個人正從前方向自己靠近。然而,他來時的方向,似乎亦有人來者不善。

    “趙王下定心思要殺我,他的人埋伏在林中。齊王為了符節,想要生擒我,極有可能派人隨阿九同行,見我不在房中,才前來尋我。除此而外,還有人想要我死,可他害怕暴露,小心翼翼地暗中跟隨,等待我落單才出手,會是誰?”白馬心中暗暗盤算,突然發現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若能生擒對手、順藤摸瓜,指不定能把那個藏身暗處的人揪出來。

    當年的事,雖說是非原委都已清楚明白,但自從白馬知道有人暗中追加了賞金,便總感覺事情並不簡單。是故,他多留了個心眼,時時暗中留心,推斷玉門一案中另有隱情,其關鍵就是那個想取自己性命的神秘人。

    白馬假裝站累了,側身挪了兩步,想要確定潛伏在身後的人同自己的距離遠近,腦中思慮不停,琢磨著如何生擒後方來人。

    好巧不巧,恰在此時,空中流雲飄散,月光銀輝灑落,照亮了白馬胸前狼牙上鑲嵌的寶石。

    亮紅光點一閃而過,白馬的位置因此暴露。可他此時除了袖中一把“如幻三昧刀”而外,再沒有別的武器,不能輕舉妄動,唯有覷準時機,想辦法以奇製勝。

    白馬耐心地等待對方暴露,對手很快便按捺不住。

    咻!咻——!

    隻聽兩聲爆響,林中忽然射出一連串短而細的暗箭,兩簇鬆枝應聲落地。那箭通體墨黑,箭尖帶著倒刺,沒有尾羽,顯然是專門用以無聲暗殺的奪命箭。

    白馬沒有衝向射箭者,他迅速將狼牙收進衣襟中,躲開箭矢,原地後退一步,隱身於黑暗中。

    月亮再度被浮雲遮蔽,天地複歸幽昧。

    置身於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人甚至會懷疑自己是夢是醒,三方人馬互不相識,若真大打出手,隻怕是費力不討好。但藏身於鬆林中人刺客隔得遠,未覺察到附近另有埋伏,率先出手,打算速戰速決。放箭的刺客共有兩人,其中一人將火折子綁在箭頭上,點燃後迅速射出。另一人則搭箭上弦,三箭連發。

    火光在濃黑的回廊中飛閃而過,劃出一道明黃弧線,火焰隨風明暗,瞬間照亮前方來人手中的斬馬|刀,以及後方來人的玄鐵匕。

    火光明滅,落地的瞬間,照亮了白馬的臉,以及前方來人被黑布捂得嚴嚴實實的臉龐上,唯一暴露在外的碧藍雙目。隻是一個照麵,白馬便認出了他——此人就是當年追殺周望舒的那個“斬馬|刀”,他是齊王的人!

    白馬斂聲屏氣,腳跟一挪,踢飛地上的青石殘磚。趁著刺客們攻向青石殘磚,他悄無聲息地原地躍起,張開兩腿,腳掌一左一右蹬在青石牆和木欄曼妙的雕花壁上,向上躥動兩步。

    白馬知道,齊王的人暫不會對他下殺手,便攀上回廊上方的梁柱,使出暗勁向後蕩去,繼而以腳掌勾住更靠後的橫梁,將腰彎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換將雙手勾住橫梁,再反身對準“玄鐵匕”的後背猛力一踢!

    那“玄鐵匕”剛剛祭出匕首,向前突刺,對準備痛下殺手,卻不想白馬早已不在原地,自己中了一記“聲東擊西”。他不僅撲了個空,還被踢得一個趔趄,向前撞在“斬馬|刀”的刀上。

    “斬馬|刀”和“玄鐵匕”是敵非友,呼吸間便已過了近十招。

    那“玄鐵匕”專司暗殺的刺客,隻曉得一擊斃命,卻不擅於同對手纏鬥,被霸道的重刀打得節節敗退。

    然而,回廊狹窄,在其中展開搏鬥好比巷戰,長刀雖霸道,卻施展不開,生猛地揮出幾十刀後,不僅並未砍中“玄鐵匕”,反而砍斷了破敗的木欄杆,亂了進攻節奏,漸漸處於歹勢中。

    白馬不願殺人,可來人想要取他性命,他便不能心慈手軟。

    隻聽“咄”的一聲悶響,兩支短箭擦著白馬的臉頰沒入橫梁。他迅速拔下箭矢,右手握住匕首,左手握住短箭,輾轉騰挪,換將雙腳鎖住橫梁,上身朝下探去,出其不意地對準“斬馬|刀”的後頸,連刺五下,另其血濺三尺,瞬間斃命。

    “玄鐵匕”趁機揮動匕首,朝白馬一陣急速猛攻。

    白馬使出江湖散招“分花拂柳手”,單手如靈蛇遊移,纏上“玄鐵匕”持刀的手,催動真氣,以內勁將他的手腕卸下,用牙咬住綁發的革帶,迅速將“玄鐵匕”的手腕和脖頸纏在一處,一扯一推,讓此人為自己擋住從林中飛來的箭矢。

    就在這交戰的片刻,白馬已經看準了林中刺客的藏身處,隻待其張弓瞄準不得分神的瞬間,左手一個猛擲投出方才拔下的兩支短箭。箭矢帶著千鈞力道,飛速向前,先後穿過兩名刺客的被月光照亮的眼珠,瞬間取下那兩人的性命。

    正當白馬跳下地來,向前翻滾,準備起身再戰,降服那“玄鐵匕”,不知何處突然冒出另一名刺客。他一劍砍掉“玄鐵匕”的腦袋,一把將白馬攔腰扛在肩頭,飛身跑出回廊。

    那刺客內力深厚、輕功了得,先前躲在暗處,竟騙過了白馬。

    白馬反應過來時,已被他帶著跑出了數十丈,形勢萬分危急,白馬不敢多想,輪起拳頭砸在刺客腰側。

    那刺客吃痛悶哼,卻不還手,隻道:“小白眼兒狼,什麽時候學了這樣厲害的功夫?早知如此,我便不管你了,還他娘的打老子!”

    他說的是鮮卑話?白馬知道此人是友非敵,用鮮卑話說:“停下!你認錯人了。”

    那刺客猛地止步,將白馬放下,一把扯著他的頭發,對著月光細細打量他的臉,驚怒道:“綠眼睛?你不是阿青,你是什麽人?阿青的狼牙怎會在你手上?”

    白馬掙脫刺客的束縛,疑惑地望向他,道:“不是我找上你,是你自己跑來綁了我,你又是什麽人?”

    “先回答我!東西怎會在你手上?那支牧歌是誰教你唱的?他人在何處?”刺客顯是有些驚慌,連珠炮似的問了一連串問題。

    凜凜寒冬,那刺客臉上卻都是汗,他一把扯下臉上綁著的三角巾,露出一張英俊的臉龐,星目劍眉,但顯然是個漢人模樣。

    檀青的仇家都是鮮卑人,這漢人找他做甚?而且,他雖為漢人,說得卻是鮮卑話。白馬不敢肯定此人來意,一個問題都不肯答。若換作從前,他必然要挖空心思跟這人言語周旋一番,想辦法套他的話,但今時不同往日,白馬笑道:“你功夫不錯,但必定打不過我。若想活命,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什麽人?找阿青作甚?”

    那刺客想了片刻,應當是在心中比較自己和白馬的實力,知道白馬所言非虛,不得不收起兵刃,道:“我不是壞人,我來帶他回家。”

    白馬看此人神情不似作為,但畢竟事關檀青安危,必須小心為上,決定還是先行出言威嚇,道:“阿青是我的結義兄弟,你若想做什麽對他不利的事情,還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吧。”

    “嗬,那小子向來傻人有傻福。”那刺客聞言,不由笑了起來,“方才遇襲時,我看你應對得宜,當是個聰明人。你若真是那小子的結義兄弟,便該知道他家中的事,更應該知道,如今他家中還有什麽人,願意千裏迢迢地跑來帶他回家,而非取他性命?”

    白馬知道,檀青出身段氏鮮卑,部落中為爭奪|權位正在內鬥,他父親生前屬意他作繼承人,但他上麵有幾個哥哥,俱是虎視眈眈,隻會派人殺他,不會救他。而他的母親王氏是漢人,乃博陵公王複嫡女。

    從前,白馬謀劃複仇,時時留心朝堂動向,對朝中人事所知甚廣,他知道,博陵公王複曾任烏桓校尉,在北方勢力不小,更與幾個胡族部落有個千絲萬縷的聯係。此人|妻妾甚多,但子嗣寥寥,女兒王宜蘭遠嫁鮮卑,唯一的兒子王霄漢則在其膝下承歡,坊間傳聞甚少提及,這人會是檀青的小舅?

    白馬不能肯定,便問:“你姓王?”

    那刺客點點頭,道:“鳶飛戾霄漢,螻蟻製鱣鱏。你已知我身份,當可放下心來,告訴我你是何人。”

    白馬仍未鬆開袖中匕首,道:“我叫趙靈。”

    王霄漢恍然大悟,道:“你就是搞出這場風波,拿朝廷和江湖人都當猴耍的趙靈。怪不得,你會同阿青結拜。”

    白馬的語氣緩和了不少,又問:“博陵公勢力不小,你若真想找阿青,何故此時才來?他若覺得你可信,又怎會三年都不嚐試同你聯絡?”

    王霄漢無奈道:“年前,鮮卑王室中發生變故,我才知道阿青沒有死於虎爪下。我從他失蹤的鮮卑山一路追查到洛陽。說起來,你當謝我才是。”

    白馬:“別賣關子。”

    王霄漢:“我同淮南王有些交情,他曾讓我幫忙打探消息。我追查阿青的下落,找到了當年撿走他的人販。我仔細看過那人販子的賬簿,發現他就是王爺要找的人。先前我王爺找那人販子做甚,但這英雄會把你的事鬧得天下皆知,我自然就明白了。所以說,你的信物、你要的證人,都是我找回來的,你難道不該謝我?”

    白馬收了匕首,正容道:“多謝。”

    王霄漢撓了撓頭,道:“我先將人送至淮南王府,而後馬不停蹄地趕到青山如是樓。樓中掌事告訴我,阿青已被人贖走,卻不肯告訴我是誰人將他帶著。那地方不簡單,我不能強行逼問,隻因打聽到,他同你情誼頗深,便趕來此地追蹤線索。方才多有得罪,是因我實在心急,對不住了。”

    白馬搖搖頭,道:“我明白了,你可有信物為憑?我先幫你拿給阿青,讓他自己做主。”

    王霄漢有一瞬間的遲疑,最終還是從懷中取出一個繡花荷包,遞給白馬,道:“這是姐姐給我寫的最後一封信,雖隻是一張青紙,但於我而言勝過千金。還請你小心保管,拿去給他一看便知。如今,阿青已是個大人,確實該自己做主,煩請你轉告他,若他有意返回鮮卑,明晚子時,我在石頭城外西峰下的獵戶小屋中等他。還有……舅舅來晚了,對不住。”

    白馬從王霄漢的話中,聽出了滿腔悲苦與無奈,不禁唏噓,道:“逝者已矣,切莫過度傷懷。我會原原本本地轉告他,就此別過。”

    ※

    天光幽昧,燈火闌珊。

    風波過後,已是下半夜。白馬到後廚摸了幾個冷麵餅,就著涼水吃下,被王霄漢殺了自己想要生擒的刺客的那點憋悶勁兒,算是暫時緩和了一些。他怕岑非魚回去路上發現屍體,擔憂自己,便運起輕功,直接從客房的瓦頂上行過,快速跑回房間。

    “你給我滾開!”

    行經孟殊時宿處,白馬忽然聽見房中傳來一聲叫罵,他又想起了阿九那雙湛藍如海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停了下來,扒開一片青瓦,從縫隙間朝下望去。

    石頭城荒廢已久,城中沒有多少木炭,客人燒來取暖的,大都是略帶濕氣的柴禾。廂房中灰煙陣陣,像蒙著一層紗。

    孟殊時用鐵鉗將冒著濃煙的柴禾夾住,放在一個小銅盆中,拿到房外,讓風把煙吹散。等到柴禾燒成了黑炭,他便把東西拿進來,擺在床邊,道:“你受傷太重,讓我幫你看看吧。”

    “不許……靠近我,咳、咳咳。”阿九在床上打坐,隔著布簾,看不清她的情態。但聽她悶哼一聲,吐出一口黑血。

    一線血花呈射線,濺灑在布簾上,繼而滴滴往下滑落。

    孟殊時低著頭站在床前,見到阿九吐血,煩悶地來回走了兩步,道:“你中毒了,是天山的冰蛇毒?你拖得太久,若不及時逼毒,後果不敢想象。”

    不知是否太痛苦,阿九沒有回話。

    “孟大人,你別弄錯了。”過了半晌,阿九才笑著說了一句話,聲音略有些虛弱,“你是前途光明的三品大員,我是聲名狼藉的天山刀客,我你因利而聚、利盡責散,不是真正的夫妻,不必相敬如賓。我沒那麽容易死,不會壞了你同王爺的關係。你不必這樣對我,我不喜你們漢人的虛與委蛇,更無福消受。”

    孟殊時歎了口氣,道:“或許,你是逢場作戲;或許,孟某對你沒有感情。但我既已同你拜過天地,便是真心將你當作妻子。往後,無論你何時想要離開,我都願同你合離,罪責皆在孟某。然而,隻要你同我做一日夫妻,縱使有名無實,我亦會將自己當作你的丈夫,盡責照顧你,非是憐憫。”

    “你這人……可真奇怪。”阿九愣了片刻,忽然發出一陣輕笑,笑中隱隱有些苦澀,“那好吧,我的手被是被你心上人所傷,現你去將他的手砍來給我,我自有辦法接上。”

    這回,換作孟殊時一愣,道:“我做不到。”

    “你是個重情義的人,這事確實令你為難。”阿九不知在做什麽,像是有些脫力,聲音越來越輕,語氣不複平日的淩厲逼人,“那就請你去找個漂亮姑娘,將她的手砍下給我。我須在十二個時辰內接續斷肢,若等到一日過後,便是無力回天,此生再不能用雙刀。”

    “恕孟某不能行此不義之舉。”孟殊時眉頭緊鎖,“阿九,你既能接續斷肢,想必醫術超凡,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非要累及無辜?”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要你死時,哪曾問過你是不是無辜?”阿九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我難道……就不是……無辜的?”

    孟殊時心中擔憂,一把掀開布簾,發現滿床都是鮮血。原來,兩人說話間,阿九已用一種特殊材質的絲線,將自己的斷臂縫了回去。此時,被單上的鮮血尚有餘溫。

    “怪不得今夜她一反常態,同我說了那麽多話。多半是因為沒有麻沸散,才想借同我說話來讓自己分神?”阿九出手狠毒也就算了,可她對待自己都能這般冷酷,孟殊時既驚訝又無奈,心中隱約生出一點同情,可萬不敢讓阿九覺察到。他迅速清理了床鋪,用一條紗巾蒙住雙眼,幫阿九擦拭手臂,上藥包紮。

    等到料理完這些,孟殊時已是滿頭大汗。

    蠟燭將要燃盡,阿九的臉龐,在朦朧的燭光的映照下,意外地顯得格外稚嫩柔和,全不像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白馬身負血海深仇,絕不能憐憫仇人,但當他看到這樣的阿九,實在忍不住有些難過。說來奇怪,他本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為何對上這天山刀客時,總會情難自禁?許是她生得好看,全不似個劊子手吧。白馬害怕自己看久了,會同孟殊時一樣可憐阿九,便迅速將青瓦放回原處,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孟殊時本欲離去,但發現阿九的額頭滾燙,怕她半夜出事,便將椅子搬到床前,燒了熱水、沾濕布巾,為阿九擦汗,再把布巾疊好,放在她額前。

    孟殊時放下布簾,準備坐回椅子上,卻忽然被阿九拉住。

    阿九身受重傷,不知服了什麽藥,渾身發熱、神智模糊,死死地拽住孟殊時的衣擺,掙紮叫喊:“匈奴狗!滾開!該死的匈奴狗……把我娘還來!娘?娘……”

    孟殊時粗通胡語,但胡族語言眾多,且各有不同。阿九夢囈的聲音微弱,他一時間聽不大明白,隻聽到“匈奴”和“娘”兩個詞,心中推測,或許阿九有個可憐的身世。

    阿九的睫毛濃密如小扇。她的雙眼雖緊緊閉著,但因為做惡夢,眼珠一直在動,睫毛輕顫,在雪白的臉頰上,落下了一層朦朧的影。

    孟殊時忽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何時見過,便輕輕掰開阿九的手指頭,放下布簾,再聽不見其夢囈。

    淚珠從阿九眼角滾落,她嘴唇翕動,在夢中輕似無聲般地喊了一句:“快跑……白馬,跑!”

    ※

    白馬行至廂房外,卻一片燈火通明。

    岑非魚對手下人大吼:“你們是如何排兵布防的?一百個人連個飯桶……呸,一百個飯桶連個人都看不住。愣著幹什麽,還不快派人去找!”

    “你才是飯桶呢,連個錯都不敢認,還扒在樹上裝狗熊。”白馬縱躍一步,輕靈落地,“刺客在暗,我們在明,自然防不勝防。拿他們撒氣做什麽?”

    岑非魚見到白馬,麵色瞬間由陰轉晴,上前一步摟住他,罵道:“你他娘的!嚇掉老子半條命。”

    白馬掙開岑非魚,無奈道:“我就是……去吃了個宵夜。早說過你太摳門,晚飯吃不飽。”隨即對其他人說,“讓你們擔心了,沒事都散了吧。”

    岑非魚罵人罵到一半,忽然被截胡,腦袋裏一片空白,但總覺得情緒已經起來,不繼續再罵兩句心裏相當不爽,於是隨手指著個兄弟便開罵:“你!你給我說說,為何會混入那麽多刺客?老子養你就是讓你吃幹飯的嗎?看你那一身膘!”

    “一身膘”的瘦高個苻鸞被罵得一頭霧水,斜睨著岑非魚,偷偷翻了個白眼。

    白馬實在沒臉看了,揪著岑非魚肚子上的肉,把他強行拖進房裏,摁在椅子上便懶得再管。

    “你再不回來我可就吃光了。”檀青躺在床上晾肚皮,衝白馬揮動手中的食盒。

    白馬一把奪過食盒,吃著東西把檀青拉到角落,從懷裏取出錦囊遞給他,道:“方才我遇見你小舅了。他說對不住,沒能及時找到你,讓我把這個給你。”

    “什麽東西?好像是一封情信!”陸簡看多了寶物,卻怕被白馬教訓,不敢虎口奪食,一件都不敢偷拿,覺得沒意思極了。

    房中四人,陸簡隻敢欺負檀青,見他從錦囊中取出一張青紙,便忽然來了精神,跑將過去,把青紙一把奪過,一腳踩在椅子上,把紙舉得高高的,張口就念:“吾弟!暌違日久,甚是想念。事發突然,長話短說。月前,大汗暴斃,我知事有蹊蹺,可青兒年幼,我恐他擔憂,不敢叫他知曉,身邊無人可信,唯有暗自查探。”

    陸簡念到這裏,漸漸覺出不對,不敢再往下念,便把青紙還給檀青,低聲道:“對不住。”

    白馬不敢打擾檀青,便將陸簡拉走,同岑非魚坐在一起,飲下整碗茶水,道:“方才遇到一個人,回來路上從耽擱了許久。畢竟是檀青的家事,我不好多說。”他隻將遇襲的事簡單說了說,“可惜那個刺客被殺了。對了,你見到那沒腦袋的屍體,可有從他身上找到什麽線索?”

    岑非魚搖頭,道:“是個死士。這人行事萬分小心,想必野心不小,遲早會暴露的。”

    白馬點頭,道:“對,他隻要有所行動,定然會留下蛛絲馬跡。眼下是敵暗我明,除了靜觀其變,別無他法。”

    陸簡單手拖著下巴,覺得自己實在多餘,忍不住插了句話,道:“白馬兄弟,我很佩服你,以一己之力對抗朝廷,為十餘年前的人洗雪沉冤,我從來都隻敢在夢裏想。”

    白馬失笑,道:“你隻要改邪歸正,莫再為禍鄉裏,幹那些強搶民男的勾當就好。你父是英雄,別讓他看不起。”

    陸簡點頭稱是,“我聽你的。”

    白馬也不客氣,立馬道:“待會兒麻煩你跟著檀青,看著他點兒,我現在沒空分神,怕他想不開。”

    檀青哪有心思再管其他,接過青紙,一字一字地看起來。

    “我曾跟跟隨宋世伯學醫,知大汗並非病亡,而是死於‘綿裏針’。那藥無色無味,摻在日常飲食中,銀針試不出來,發作時看似舊疾複發而致體虛脫力,騙過了所有人。營中到處都是奸人的眼線,我的行跡定已暴露,阿姊從不畏死,隻牽掛青兒年幼,怕他往後無人照應,恐為其兄所害。我不敢將此事告訴父親,怕他衝動行事,壞了大周同鮮卑間的和平盛世。吾弟,望你念在姐弟一場,替我將阿青接回王家照顧成人,阿姊在此叩首再拜!

    “其實,自我嫁到鮮卑,大汗獨寵我一人,每日與我同吃同眠,縱使奸人不對我痛下殺手,我亦中毒已深,無力回天。大汗對我情深義重,我願意隨他而去。冤冤相報何時了?你不要告訴青兒,不要報仇,更不要讓他為我報仇,我不願叫他做甚麽大汗,隻想看他平安長大。再見不到你了,願來世再做姐弟。清妍絕筆。”

    “清妍”是王宜蘭的小字,檀青再清楚不過。

    父親死時,檀青尚年幼,他一直以為,父親是死於舊疾複發,哪裏知道哥哥們為了爭奪|權位,竟敢毒殺父汗?他一直以為,母親是思念成疾,才會在父親死後不就便病逝,怎料其中還有這樣多的陰謀?他以為哥哥們的壞,隻是容不下自己這非胡非漢的血統,隻是因為嫉妒自己受父親寵愛。原本,在他心中,其實並不恨哥哥們,不願回到鮮卑,亦是因為不願見到同室操戈。

    奈何,真相竟如此殘酷!

    檀青對信垂淚,心中充滿了痛恨,痛恨哥哥們,也痛恨自己。他咬牙切齒道:“娘,是孩兒太不懂事。你不願讓我報仇,可如今我已知曉個中原委,又怎能不恨?”

    白馬勸了檀青,將他送出廂房。

    檀青突然反身抱住白馬,什麽也沒說,隻在他肩頭用力拍了拍。

    白馬知道,檀青心意已決,必定是要回鮮卑去,卻還是說了一句:“你回去歇下,睡醒後再仔細考量。明日楚王會來,我怕沒機會再同你道別,餘下的事,我都已經囑咐陸大哥,還有……”

    “別說了,我都懂。我無知,從不能為愛我的人分擔。我懦弱,隻想獨自躲在中原自由逍遙。我自私,隻想躲在師父的庇佑下,不再管任何親人。我從來都沒長大,但你從不嫌我麻煩,這些年來承蒙你的照顧,多謝了。”檀青抹了把眼睛,“如今,我腳下有一條路,路很黑,看不清前方,但我不得不向前走。你應當最明白不過。保重,我的兄弟。”

    白馬心中有千言萬語,然而同最好的朋友別離時,心中萬言都隻化作了一句:“保重,我的兄弟。”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上周情緒崩潰。今日1w,明日1w,後日1w,連更-3=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