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對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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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馬累得狠,躺上床便不願再動。本文由  首發

    岑非魚隻看到白馬的睡顏,心中便生歡喜,坐在床沿上,用手指輕輕劃了劃他的鼻梁,低頭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他見白馬全無反應,便大著膽子,緊接著一連親了好幾口,心滿意足地跑出廂房燒熱水,剝雞蛋般把白馬的外衣褪去,摟著他一桶泡在桶中沐浴。

    白馬睡得迷迷糊糊,像是正在發夢,忽然入水,登時驚醒,仿佛溺水般抽了個猛子,撲騰著用兩手摟住岑非魚的脖子,抱著他大喊:“匈奴人來了!姐姐、姐姐快跑!”

    “別怕,別怕。”岑非魚好容易才把白馬按住,湊上前去,用嘴封住他的嘴,“不用再害怕,劉玉生擒了烏朱流,現已將人帶到洛陽。到時候,讓你親手殺他。”

    白馬單手掬起一捧水,灑在岑非魚臉上,幫他把鬢邊的將額前亂發上沾著的灰塵抹掉,拂開他的額發,望著他的眼睛,隨口低語:“我總是夢見匈奴人來襲的那天。那天傍晚,天空中雲蒸霞蔚,族人們高歌曼舞慶祝豐饒的秋。翠色草場忽然飄起一道煙塵,匈奴鐵騎張牙舞爪,手上的鋒鏑映著晚霞,閃爍著粼粼波光。”

    岑非魚一對招子極亮,眼珠子跟琥珀似的,直勾勾地盯著白馬,溫柔得幾乎要融化。可他並不是省油的燈,趁白馬出神,突然一口叼住對方的手指頭,用舌頭在指腹上輕舔兩下。

    白馬麵紅耳赤,用力將手收回。

    “躲個什麽勁兒?”岑非魚沒臉沒皮地湊上前去,雙手撐在木桶緣上,將白馬鎖在懷裏,同他鼻尖相蹭,像條試圖撒嬌的大笨狗,“要我說,當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到手了的便不稀罕,非要扒人屋頂才叫有意思?”

    白馬哭笑不得,“你又知道了!”

    岑非魚老神在在,道:“哼,靠那幫混小子找人,那得等到何時?不過是你二爺打翻了醋缸子,心中正不爽,找個由頭教訓他們兩句罷了。”

    白馬失笑,道:“你就是怕被你師父責罵,不敢在他麵前多待。如此說來,你也見到王霄漢了,覺得他人品如何,是否可信?我怕檀青被人利用。”

    岑非魚搖頭晃腦,道:“又不是相親,看什麽人品?什麽王霄漢、李霄漢的,我根本沒聽說過,更莫說放在心上。但僅看王家在北方的勢力,便知他們全無必要去利用一個愣頭小子。”

    白馬:“檀青聰明,可他心大,我還是不太放心。此間事了,咱們邀上我三叔,一道去鮮卑看望他?”

    “梁允長袖善舞、左右逢源,那人跟他一道來的,是王霄漢沒錯。”岑非魚輕歎一氣,“你自己諸事纏身,還總去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我看,明日我不用吃飯,光吃醋就吃飽了。”

    白馬一把拍開水花,往岑非魚臉上澆,換將雙手摁在他兩個肩膀上,把人推至木桶的另一側,將臉貼上前去,親吻岑非魚的眼角眉梢,“讓我來嚐嚐,岑大俠打翻的是山西老陳醋,還是鎮江香醋?”

    岑非魚一陣心悸,“那便好生嚐嚐。”

    白馬的吻很細碎,像是千百片柔軟溫暖的羽毛,輕柔地托舉起岑非魚的心,帶給他仿若幻夢的快樂。

    岑非魚伸手往下,握住白馬的陽|物慢慢套|弄,叼著他的耳朵尖,呢喃道:“讓我多同你親近親近。明日楚王來了,想必咱們就要分開一段時日。說來真是奇怪,你們羯人難不成同苗人一樣,個個都會豢養蠱毒?不知你給我下了什麽蠱,相識不過半載,我好像已經離不開你了。”

    白馬被岑非魚弄得癢梭梭的,縮著脖子、側過臉來,趴在岑非魚胸膛上,摟著他的後頸,笑道:“你是偷吃了蜂蜜才對。”

    古舊的廂房中,朱闌掉了紅漆,色彩黯淡異常,碧甃爬滿青苔,一片墨綠近黑。木桶裏裝滿熱水,水波粼粼,霧氣升騰,若紗綢縈繞門梁窗框,將古舊的廂房襯出一絲鬼氣。

    煙霧縈繞在兩人間,朦朧中卻有無限旖旎風光,讓彼此看在對方眼裏,都帶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熟悉而陌生。

    過不多久,白馬便射在岑非魚手中。

    岑非魚抱著白馬,跨出浴桶,躺到床上,放下床前的布簾。

    燭光搖曳浮動,照亮岑非魚的側臉,讓他的眉毛染上了遠山的青黛色。銀月流華漫上青磚地,床前布簾上,落著兩個相互交纏的人影。

    此夜,白馬睡得異常舒適,卻在雞鳴時分,於睡夢中被岑非魚吻醒,側躺在床上,半睜著眼睛望向床邊,咕噥道:“又發什麽瘋?”

    窗戶開了一線通風,透光這道縫隙向外望,天地間一片漆黑,尚不見半分晨光。

    岑非魚已將自己收拾妥帖,見白馬醒了,便幫他把衣物拿來放在床上,道:“楚王來了,收拾收拾,咱去會會他。”

    白馬打了個嗬欠,聽見房外響起一陣腳步聲,登時清醒過來,邊穿衣邊往外走,推開門,果然見幾方人馬已在院內對峙。

    楚王梁瑋方才勒馬駐步,翻身下來,問苻鸞:“趙靈可在?”

    “趙靈恭候多時,王爺總算來捉拿我了。”白馬快步上前,被侍衛抽刀攔下,遂解了佩刀遞給苻鸞,再向梁瑋拱手行禮,“草民趙靈,見過王爺。”

    楚王雙目圓睜,細細打量白馬,驚道:“是你!你就是趙靈?可你不是在青山……原來是隱姓埋名,你變了許多。”

    淮南王聞訊而來,見麵先抱住梁瑋,道了聲:“大哥。”

    楚王欣喜異常,卻轉而皺眉,對梁允怒目而視,怒道:“風大雪急,你個小子不在建鄴城待著,來這是非之地做什麽?”

    淮南王對楚王一笑,便又讓哥哥轉怒為喜,無奈地摸摸他的腦袋,同他低語一番,當是在了解事情原委。

    孟殊時趕來時,楚王已經全然知情,正思索如何處置白馬,見了孟殊時,不打招呼,開口直問:“孟大人不在朝中侍候皇兄,來這裏做什麽?我倒不知這小小的趙靈,卻牽動了朝中那麽多人的心。”

    孟殊時早已備好說辭,回道:“下官雖地位卑微,卻時刻心係江山社稷,不自量力,想為朝廷分憂。”

    楚王笑道:“王叔自身難保,你是他幹女婿,在這個檔口出京,將自己撇的一幹二淨倒也不錯。你說得很好,官員是朝廷的官員,不要成日拉幫結派,隻要盡好本分效忠天子就是。”

    楚王說罷,終於轉向白馬,問:“你若真是趙靈,便是罪臣之後,按理來說,趙家是要被株連九族的。你為何不繼續藏身暗處安度此生,反倒掀起一場天大的風波,居心何在?”

    白馬不卑不亢,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草民若真有罪,縱使逃到天涯海角,又怎能躲過朝廷緝捕?我原本想要去官府陳冤,奈何身份微賤,狀告無門,王爺曾親眼見過我受官兵欺淩,應知我所言非虛。”

    楚王哼了一聲,“不無道理。”

    白馬繼續道:“去歲六月,江湖上忽然傳出一道懸賞令,有人願出萬金買我性命。我不願坐以待斃,便求岑非魚岑大俠出手相助,讓他將我擺到明麵上來,一則避過暗處追殺,二則等待朝廷向我興師問罪。並州軍冤屈深重,我不怕與人對質,更不會抗拒緝捕,還請王爺明察到底,還五萬忠魂一個清白。”

    楚王聽罷,看著白馬,沉默良久。

    白馬亦在打量他。短短半年不見,梁瑋仿佛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灰,並不是說他的皮膚曬黑了,而是他的精神氣變了,他看起來很是疲累。

    換作從前,梁瑋定二話不說就接下白馬的案子,但經過半年的打磨,梁瑋已經學會考慮自己衝動行事的後果了。

    梁允站在哥哥身旁,伸手輕輕地幫他揉按太陽穴,低聲道:“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大哥,你該多為自己想想。”

    楚王在朝中,同趙王勢成水火,他若替趙王考慮,把此事壓下來,趙王說不得會反咬他一口。再者,趙王的野心很大,行事霸道,若為了王室顏麵而一味地姑息縱容,任憑他坐大,誰知道將來朝廷會變成什麽模樣?於公於私,楚王都不該幫趙王。

    梁允說得很隱晦,但梁瑋卻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握住弟弟柔軟溫熱的手,歎了口氣,朝白馬說:“好吧。本王原是收到淮南王的消息,前來緝拿罪臣之後,你說你有冤屈,我卻不能隻聽一麵之詞便信你。請你暫進囚籠,隨我一同入京,我會將你交由廷尉查辦。”

    白馬取出袖中“如幻三昧刀”,遞還給岑非魚,而後舉起雙手,由楚王的兵士搜身。

    兵士將他身上一應銳氣盡數取下,並讓他脫去外袍,換上赭色深衣,披散長發,真真要弄成囚徒模樣。

    白馬剛剛脫下外衣,便被岑非魚出聲喝止,聽他氣呼呼地說道:“案情尚未查明,趙靈並非囚徒,王爺緣何要如此羞辱於他?”

    楚王皺眉,道:“岑大俠,你在江湖上頗有威望,但並無功名在身,但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本王讓你站著說話,算是已給足你麵子,莫要胡攪蠻纏,指點本王查案。”

    岑非魚嗤笑道:“王爺威風很足啊,草民甚是惶恐。”他說著,隨手從懷中取出一個用黃布包裹著的物件。

    “大膽!”侍衛以為岑非魚要動武,紛紛拔刀相對。

    岑非魚將黃布扯下,隨手丟掉,拿出其中的一張鐵板,晃了兩下,笑道:“我有先帝欽賜‘丹書鐵券’一張,王爺若覺得這不算什麽,我也沒辦法。”

    楚王同淮南王是胞兄弟,哪裏會不知道岑非魚的真實身份?他見他隨手就將萬金難求的“丹書鐵券”取出,不禁咋舌,道:“岑非魚!你到底想做什麽?”

    “聽說這塊兒鐵皮能免死?我用不著,我家靈兒武功非凡,你們對付不了的刺客,於他而言不過小菜一碟,他更用不著。岑某隻是想請王爺看在先帝的麵子上,莫以罪人待他,至少……”岑非魚把“丹書鐵券”交給白馬,幫他披上外衣, “不能讓他受凍挨餓。”他幫白馬攏好外衣服,再讓苻鸞取來一件披風,親手給白馬披上,把他裹得嚴嚴實實地,最後在他眉心落下一吻,“我會一直跟在你身後,你隻要一回頭,便能見到我,照顧好自己,別趁天黑偷偷哭鼻子。王爺馬上就要趕我走了,你別同他計較。”

    白馬失笑,“去你的吧!躲著哭可別讓我瞧見。”

    楚王看得目瞪口呆,自己明明是在場眾人中權力最大的,卻仿佛吃了個啞巴虧一樣。他搖搖腦袋,感慨世間多癡兒,大手一揮,將岑非魚趕走,自己連夜押著白馬朝洛陽趕去。

    ※

    泰熙四年元月,黃河南北連月雨雪不止。

    過了元宵,年節徹底結束。但今年此時,南來北往的商旅行客,僅有往年半數不到,隻因物候反常。

    去歲,先有洪災、後有旱災,入冬便有雪災,農田顆粒無收,災民無家可歸。邊關衝突頻發,西南、遼北等地,甚至爆發過數次規模不大的叛亂,雖俱被當地藩王鎮壓,可天下人心惶惶。岑非魚的英雄會,能引來眾多遊手好閑的江湖人,亦是因為天寒地凍,許多人無從勞作,才去湊個熱鬧。

    元月二十五日,惠帝夢見先帝伏於陵墓前慟哭。

    梁衷半夜醒來,喝茶壓驚,忽聽穹頂上驚雷一滾,嚇得從龍床上掉了下來,茶盞摔得粉碎。第二日,他立馬輕裝簡行,前往北邙山祭祀先帝。

    是日,天降暴雪,雪中夾冰。

    惠帝跪伏陵前,剛剛拜了第一下,便被一塊冰雹砸中。他雖未受傷,頭上冕冠的冕板卻被劈成兩半,十二根玉串應聲斷裂,瞬間分崩四濺。

    雪地白茫茫一片,五彩玉珠散落其上,紅白蒼黃,光華流轉。每一顆珠子都打磨得鋥亮如鏡,隨著風雪茫然地向前滾去,珠麵上映照出山林天水,仿佛微縮的浮世流年。

    惠帝回到宮中,顫著手下了一封罪己詔:“朕以涼德,奉承宏業,不能宣流風化,而感逆陰陽。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上幹天地之和,下叢家室之怨。近日災害頻仍,幹戈擾攘,興思禍變,宵旰糜寧,罪在朕躬,不敢自寬。望群司勉修職事,極言無諱。”

    一時間,奏報如水般流入含章殿。

    為了讓自己的奏報從雪花般的折子中脫穎而出,滿朝大臣忙得不可開交,幾乎都在鑽研一門明貶實褒的鼓吹術。

    滿朝文武,閑人或許就剩下楚王一個了。這日,他正在青山樓中喝花酒,隻聽彈琴,旁的什麽都不碰,兩個時辰過去後,一呼一吸都帶著濃重的酒味。虧得他常年練武,有一副好體格,方不至於喝死當場。

    此刻正在彈琴的,是花魁娘子臨江仙。她慢慢地揉撚著琵琶弦,秋水橫波般的雙眸不時從楚王身上爬過,心中琢磨著,該如何開口向他探聽白馬的消息。

    廂房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侍衛來報,說廷尉魏明華有要事上報,此刻正在外恭候,不知是否該即刻通傳。

    楚王先讓臨江仙換了首曲子,再把侍衛扯到麵前,對著他的耳朵大喊:“傳!為何不傳?快請廷尉大人進來!”

    侍衛捂著耳朵,小跑著去通傳,並對魏明華道:“王爺喝多了,魏大人若有要事,或可明日再來。”

    廷尉魏明華滿臉愁苦,搖了搖頭。

    梁瑋著人拿來一碗蜂蜜水,一氣喝下,隻覺唇齒留香,眼神複歸清明,酒已醒了大半。但他卻不顯露出來,至單手撐著額頭,裝出一副頭痛的模樣,聽見腳步聲,便打了個酒嗝,端起滿碗酒朝向門口,不待來人問安,將酒水一口悶下,道:“廷尉大人夙夜在公,本王很是佩服!來,本王敬你一碗,幹了!”

    魏明華抹了把汗,連忙端起酒杯,同楚王幹了一碗,“王爺,下官有一事實在難以決斷,還請王爺示下。”

    楚王笑問:“何事?你直說就是。”

    魏明華用眼神掃了掃房內,顯然是在示意楚王此地人多口雜。

    梁瑋卻假裝沒有看見,忽然趴在案桌上,盯著魏明華剛剛放下的空酒杯,問他:“本王向你敬酒,你怎不喝?你是看不起本王!”

    魏明華本就愁苦,現在更是不知所措。

    楚王提起酒壺,親自給魏明華倒了滿滿一大碗,扶著他的手,讓他把酒碗拿起,並把碗推到他唇邊,道:“正愁沒人陪我喝酒,廷尉大人若覺得口渴說不出話來,不如先喝了再慢慢說。”

    魏明華無奈,被楚王變著花樣勸酒,很快就在不知不覺間,喝下了四、五碗,隻覺得天旋地轉,說話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梁瑋打趣道:“別人都忙著寫奏報,廷尉大人怎有空來陪本王喝酒?被人比下去也就算了,難道就不怕有人以此說事,治你個不忠的罪?”

    魏明華喝多了酒,直言道:“旁的都是小事,王爺派給下官的差事,卻著實棘手得很。”

    梁瑋了然一笑,點點頭,道:“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我知道這事棘手,但並未在其中做甚麽手腳,更沒想過利用此事作甚麽文章。將人交給魏大人查辦,不是從百官中選中了你,隻是因為你是廷尉。”

    “多謝王爺賞識。”魏明華喝得迷迷糊糊,但下巴上的兩縷青須仍舊飄逸,他一捋胡須,“是廷尉,就要辦案。下官沒有埋怨王爺的意思,更不是來向王爺訴苦的。”

    梁瑋一拍桌,“廷尉大人但說無妨。”

    魏明華楞了一下,說:“王爺才智過人,下官能查出來的,您定然都已了解。下官是廷尉,無論什麽樣的案子,隻要有違朝廷律法,我都必須秉公辦理。可下官亦是大周的臣子,就難免要站在臣子的位置上,為大周權衡利弊得失。有些事辦了,是匡扶正義,是大快人心,可過去的事已然過去,譬如傷已結痂,再把那傷疤挖開,亦不過隻是再流一次血,於世何補?有弊無利。下官隻是個辦案的,不能幫大周朝做這樣重要的決斷,不是不敢擔負罵名,而是……唉!”

    “哎!”楚王胡亂擺擺手,用筷子敲著碗,打出節拍,唱起歌來,“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魏明華已指叩桌,接道:“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

    楚王搖頭歎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實話告訴你,本王是行了小人之舉,將自己也辦不了的事情,推給了廷尉大人。我想不出答案,這事如何決斷,隻能靠大人自己。對不住了,魏大人。”

    魏明華搖頭長歎,同楚王喝到天明。

    第二日,楚王午後才醒,醒來便接到一個消息——魏明華在公堂中,踩著案卷自縊了。

    天子正對著百官送來的奏報反躬自省,忽而聽人來報,說當朝廷尉魏明華自縊於公堂上。內心正惶惶不安,卻又找不得自己過失的帝王仿佛終於等來了先帝留給自己的難題,登時拍案而起,不聽詳報,隻說了一個字:“查!”

    於是,便有了今日,天子居於明堂之上,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注視著禁軍將白馬帶上大殿的場景。

    白馬進入洛陽宮,並非頭一次。但這一次,他是在青天白日下,踏著朱紅大道而來。他行得不徐不疾,到了地方,並不急於闡述,而是規規矩矩地行過三跪九叩的大禮,等天子親自發問,才從容對答。

    天子麵前,擺著兩樣證物:一塊馬腹玉符,一支舊匕首。

    白馬身後,跪著一名證人:販奴商人,陳安。

    大殿上落針可聞,沒有一個人敢發出疑問。

    惠帝扣下匕首上的機關,取出其中那張帶血的青紙,再取出傳國玉璽,在另一張青紙上落下一印。

    他顫抖著手,將兩張青紙並排擺放,一眼就看出了其中蹊蹺,但經曆過謝英的事,他算是受過了風浪,已能沉住氣,先給趙王賜了座,才問:“王叔可有什麽要說的?”

    趙王細細看過兩張青紙後,舊神色淡定,道:“陛下,一個身份不明的胡人,帶著一張來曆不明的矯詔,便要空口誣蔑老臣欺君罔上、濫殺無辜,陛下難道會信?”

    惠帝:“楚王怎麽看?”

    楚王應聲出列,道:“前些日子,江湖人聚於石頭城大辦英雄會,掀起風波無數。陛下知道,允弟生性柔弱,事情出在他的封地上,令他不知所措。臣弟不得不替他出麵壓製,並將趙靈帶回京城,交由大理寺查辦。”

    惠帝:“楚王辛勞奔波,受苦了。”

    楚王一擺手,道:“這是臣弟的本分。還是說魏大人吧!昨日,魏大人星夜來訪,言及此案乃是他平生從未遇過的頭號難案,因為事關趙王,不知如何決斷。臣弟惶恐,不敢多言,未料魏大人會因此自縊。自責之餘,臣弟不禁要想:魏大人是當朝廷尉,是大周斷案最高明的人,他說難辦的案子,恐怕確有蹊蹺。別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另一件事,到了此時,卻不得不上報。”

    惠帝:“何事?”

    楚王:“舉辦英雄宴的人,名喚岑非魚,隻憑他的身份,便能證明趙靈是趙楨遺孤。此事,司空大人馮颯應當最清楚不過。”

    惠帝眉頭緊蹙,疑惑道:“馮老將軍?”

    馮颯應聲出列,跪伏在地,道:“臣有罪!”

    馮颯向來不偏不倚,在謝瑛謀反時,更曾救惠帝於危難,而後重新出仕並升任司空,為人處世公道正派,朝中上下有目共睹,惠帝不知他怎會牽扯進來,連忙問:“馮司空何罪之有?”

    馮颯搖頭歎息,道:“當年,國子祭酒曹躍淵上書進諫,觸怒先帝,被抄家滅門,唯有一子,名喚曹躍淵的,因遠在玉門從軍而幸免。曹躍淵萬念俱灰時,老臣不忍見他走上歧途,便派人將他送入少室山避禍。他在山中結識了高僧弗如檀,因緣際會、遁入空門,十年後才還俗下山,改名換姓,即為岑非魚。”

    趙王冷笑道:“馮司空怎能包庇罪臣後人?”

    馮颯冷哼一聲,道:“朝有諫臣,國不亡也。先帝怒殺曹祭酒,悔之晚矣,知道曹三爵仍在世後,不僅沒有怪罪老臣,還賜他一張丹書鐵券,由老臣親自送到他手中。”

    惠帝點點頭,道:“先帝對曹祭酒的事耿耿於懷,寡人知道。馮司空做得對。”

    馮颯:“岑非魚就是曹三爵,他感念我的救命之恩,年前還曾來拜訪我。趙楨若真有遺孤,他雖未見過,但能憑一件信物確認。”

    惠帝:“什麽信物?”

    馮颯:“趙楨的一塊白馬玉符。”

    惠帝聽過後,命馮颯即刻將岑非魚傳召入宮。

    岑非魚輕功了得,不過片刻,便已站在大殿上。

    惠帝聽過岑非魚的陳述,將兩塊殘玉嚴絲合縫地拚在一起,點點頭,道:“王叔,看來趙靈的確是趙楨的遺孤。聽說趙靈武功了得,他沒有必要同岑非魚合夥,假冒罪臣之子,誣陷於你。”

    趙王臉色鐵青,再也按捺不住,指著白馬大吼:“你血口噴人!”繼而轉向惠帝,雙膝跪地,三叩首,將前額磕破,“本王對大周忠心耿耿,當年出兵平叛,早知定會被人嫉恨報複,但為了江山穩固,卻還是毫不猶豫地剿滅了叛軍。定是他兩人受人唆使,串通合謀,請聖上明鑒!”

    聲淚俱下、頭破血流,趙王的模樣半點不似作偽。

    惠帝搖頭歎息,道:“兩人之言不可信,這玉符還有一塊,是在齊王手中?速速去將齊王傳來。”

    眾人故作驚訝,甚至有人裝模作樣地詢問齊王怎會在京中。其實大家心知肚明,月前楚王親自督辦案件,眼下齊王劫掠漕糧的罪已經坐實,被軟禁在洛京城中的行館裏,隻等天子裁決。

    齊王頃刻便至,虎步龍行,臉上沒有半點心虛。他跪倒在地,行過君臣大禮,朗聲道:“罪臣見過陛下。”

    “旁的都是小事,暫不要提。”惠帝舉著兩塊玉符,朝齊王發問,“王叔可認得此物?”

    齊王從董晗手中接過玉符,細細查看,驚道:“這、這是昔日並州軍的前鋒,白馬軍主帥用以調兵遣將的玉符。”

    惠帝又問:“王叔如何識得它?”

    齊王長歎一氣,道:“昔日,趙鐸老將軍在玉門抗擊匈奴,適逢天旱,朝廷國庫空虛,兵馬糧草吃緊。是我父王伸以援手,將青州的存糧送往邊關,幫助老將軍渡過難關。人分兩麵,並州軍雖作亂,但他們鎮守玉門關二十餘年,盡心竭力抗擊匈奴,卻是不假。”

    惠帝:“叔父賢明,大公無私。趙鐸為魏臣時,亦很少參與朝政之事,及至大周開國,他更是為了大義,向我朝稱臣,隻請願繼續留在玉門駐守邊關。”

    齊王點頭,目有淚光,道:“後來,趙楨將軍從這塊玉符中,發現了樓蘭秘寶的蹤跡。當時匈奴人佯裝與我修好,局勢和緩,趙楨將玉符一分為三,趁著這個空檔,讓岑非魚回家省親,並將其中一塊玉符贈予我父王,算是還他慷慨贈糧的一份情。趙楨、曹三爵、我父王三人各持其一,任何人都不能私吞,我父王亦已將此事向先帝稟明。”

    趙王簡直一個字都不願多聽,聽得“佯裝”二字,當即打斷齊王的話,道:“齊王怎知匈奴是佯裝與大周修好,難不成,是你或你父親眼所見?當時,匈奴明明早就有意同大周言和,可那趙氏父子在玉門關當了一輩子將軍,都長了一顆嗜血的毒心,懼怕往後再無戰事,自己手中便再無兵權,所以才會從中作梗,不斷挑起爭端,拒絕將兵權交還給我。”

    岑非魚眸中精光一閃,笑道:“齊王沒去過玉門關,自然沒有親眼看過。可趙王說得如此篤定,想必是親至玉門關外,還同匈奴的頭領們把酒言歡?”

    趙王怒道:“休得胡言誣我!”

    岑非魚陡然提高了聲音,道:“那曹某請問趙王,您到底是如何得知玉門戰況的?”

    趙王氣勢不減,道:“朝廷豈能放任貳臣賊子在邊關獨大?本王乃堂堂都督幽、並、涼三州諸軍事,在玉門關內安放耳目,難不成也要向你稟報?”

    “陳王七步成詩,曹某沒有那樣的才能,但記憶過人。但凡王爺能說得出名字的並州軍中人,曹某必定知曉。”岑非魚迅速發問,氣勢淩厲、咄咄逼人,“請問王爺,您的眼線是誰?他姓甚名誰?在哪一營、哪一隊、哪一個作戰位,使得是哪一種兵器?能得到至關重要的情報,而後全殲並州軍,如此大功想必王爺終生難忘吧!”

    趙王年事已高,忽然被岑非魚問了一長串問題,隻覺腦中一片空白。情勢急迫,不容他細細考量,編造出一個不存在的眼線。他隻能硬著頭皮說:“本王的眼線,就是羯人乞奕伽!”

    至此,白馬的身世、白馬所述冤情,一樁一件,全都被印證了。

    “好!”岑非魚鼓起掌來,“趙王好擔當。”

    趙王怒目而視,眼眶通紅,道:“本王當年為了獲取並州軍裏通外敵的證據,不惜以羯族部落為人質,要挾趙楨手下一名裨將乞奕伽為我傳遞消息。本王的手段雖不光彩,但唯有如此才能保證消息切實無誤。我做一回小人,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大周的國祚。”

    董晗拍了拍惠帝的肩膀,惠帝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險些被趙王帶跑了,便道:“都別吵了!齊王,你繼續說。”

    齊王長舒一口氣,道:“可惜後來玉門事發,另外兩塊殘玉都不知去向。父親暴斃京中,我繼承了他的遺誌,多年來苦尋玉符。”齊王說得聲情並茂,從懷中取出自己的那塊玉符,同另外兩塊拚在一起,“今日總算得見三塊殘玉合而為一,是天佑我大周!”

    董晗把玉符取回,敏銳地捕捉到了齊王那極度不舍,卻又壯士斷腕般的神情,不由一哂。

    惠帝接過玉符,心中越發沉痛,腦海中總是浮現出先帝於陵前痛哭的情形,繼續問道:“王叔既知道這許多,為何還要發出懸賞,讓人追捕趙靈?”

    齊王聞言,既驚又怒,恨恨地瞪了岑非魚一樣,繼而轉向惠帝,做無辜狀,道:“此話從何說起?”

    岑非魚嗤笑一聲,卻立馬換成一臉真誠,道:“王爺無須多慮,六月裏,我曾私下向您陳明實情,並請你出手相助。當時,為免打草驚蛇,您還讓我在你的枕頭邊插了把匕首,假裝同你不對付。而後,你便向江湖上一個名喚‘懷沙’的幫派發出號令,出重金尋找趙靈的下落。”

    白馬附和道:“王爺不僅發出懸賞,更編出了許多假相,迷惑那些心懷鬼胎的人。其實,我流落在外,時刻都會發生不測,王爺一道懸賞將我放到明麵上來,可以避過許多暗箭,用心良苦,趙靈拜謝!許是父親有靈,我陰差陽錯間同岑大俠相認了,而後便將計就計,安排了一場英雄會,想要把那個躲在暗處的人揪出來。”

    兩人早已合計過,將自己的謀劃全都推到齊王腦袋上,屆時,齊王為了將自己圖謀玉符的嫌疑撇清,不得不咬著牙認下來,他同趙王間的矛盾便更不可彌合,。齊、趙二王若反目成仇,齊王就勢必要把趙王置於死地。

    “不必多說,本王……隻是為了朝廷。”齊王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點點頭,算是默認了。

    趙王怒極,暴起喝罵:“你們串通一氣,是要置我於死地!”

    白馬:“王爺保重身體,切莫過激。草民還沒說到,您暗中向‘懷沙’追加賞金,想要置我於死地的事呢。懷沙幫中,恰有我的江湖朋友,能證明您出了數萬兩黃金。”

    “你!”趙王指著白馬,怒極幾不能言語。

    白馬:“王爺可要找人前來對質?”

    趙王氣得發笑,道:“好、好、好!本王明白了,你們是蓄謀已久,不害死本王不得罷休!對,本王為了捉拿你這興風作浪的罪臣之後,確實曾追加賞金,卻還是沒能捉住你,才讓你有機會構陷我!但本王相信,陛下自會明斷是非,還我公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趙王心虛了。而趙王追加懸賞,向趙靈索命的行為,無疑更證實了他想要滅口。

    “趙靈的身世,雖屬實,但僅憑這一張青紙,卻遠不能證明甚麽。朕乏了,明日再議,退朝吧。”惠帝頭痛難耐,說完話便起身離開。

    趙王尷尬無比,大袖一甩,率先離開。許是心虛,他走到大殿門口時竟忘了邁步,被門檻絆倒在地,模樣狼狽至極。

    大臣們在殿上麵麵相覷,唯有岑非魚指著趙王遠去的背影哈哈大笑,白馬見狀,亦忍俊不禁。

    作者有話要說:  ……忍不住。這是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