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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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官退朝,洛陽宮複歸安寧祥和。網

    惠帝回到寢宮,正遇上在殿前教訓奴才。他心煩意亂,本不想管束,然隨意一瞥,見那被教訓的小侍女竟僅穿著單薄裏衣,跪在業已結冰的荷花池中,不禁皺眉,道:“皇後若心裏有氣,殺了她給個痛快。沒這樣糟踐人的。”

    “陛下今日回來得晚,可是遇上了什麽事?”蕭後一笑,讓人將那侍女拖下去亂棍打死,收起淩厲神色,跟在惠帝身後走入寢宮,一麵詢問今日大殿上發生的事。

    惠帝知道蕭後耳目眾多,斷無可能不知趙靈之事。隻不過,此刻他腦中一片混亂,索性借著向蕭後講述今日所遇,將事情再捋一遍。他將事情說完以後,總算理出了頭緒,知道趙靈所言多半不假,因此對趙王深感失望,心裏很是難過,搖頭歎道:“外公謀反被誅,齊王私劫漕糧,眼下趙王又被人推上風口浪尖。朕坐不穩這個江山。”

    蕭後漫不經心地勸道:“陛下說什麽喪氣話?世間千錯萬錯,從來都不是天子的錯。謝瑛、齊王,說好聽了是皇親國戚,其實不過是沾了陛下的光,才有如此權威。臣子手中的權力,俱是天子的恩賜,您若覺得他們令您煩心,將權力收回就是,不該怪罪自己。”

    董晗暗暗瞥了蕭後一眼,目光中藏著提防,蕭穆淑此話說得未免太過了。

    惠帝毫無所覺,但並未被蕭後帶跑。他隻是一味自責,道:“朝臣離心離德,就是朕的無能。”

    董晗勸道:“非是聖上無能,而是亂臣賊子太過奸詐狡猾。”

    蕭淑穆對惠帝的失落並不上心,兀自伏案寫字,問:“陛下可曾想過,趙王為何要盡誅並州軍?”

    惠帝聞言皺眉,他還沒能接受趙王當真有罪的事實,自欺欺人般地說:“皇後這樣講,隻怕有失偏頗。”

    蕭後笑道:“陛下不信,一是不信趙靈的身份,二是沒有有力的證據,三是找不到趙王行此事的理由。”

    惠帝追問:“這三件事,難道皇後都能證實?”

    蕭淑穆不答,而是話鋒忽轉,對準董晗,道:“趙靈其人,董晗最是了解,不如讓他給陛下說說清楚。”

    惠帝眉眼間帶著怒意,道:“你們到底有多少事瞞著朕?別以為朕不過問便不知道,先前是你們暗中派孟殊時去江南拿人的。”

    董晗連忙跪下,道:“陛下息怒!臣結識趙靈,確是意外。”

    蕭淑穆全不把惠帝的憤怒放在眼中,避重就輕道:“董晗不能生育,收些義子承歡膝下,沒甚不對。趙靈不是被人賣到青山樓麽?明珠蒙塵仍是明珠,董卿慧眼識英,將他認作義子。趙靈聰明機警,很快便為董晗和孟殊時牽線搭橋,讓孟殊時替我們辦事。”

    惠帝親自上前去將董晗從地上扶起,低聲道:“朕心裏亂糟糟的,不是怪你。地上冷,快起來說話。”

    蕭淑穆滿臉不屑,甚至不用正眼看那兩人,頭也不抬地說:“本宮被趙王盯得緊,不敢陪陛下處理公務,日日在後宮聽婦人們嚼舌根,知道趙靈和孟殊時孟大人曾有過一段故事。故而,趙靈攀上董晗後,便拉了孟殊時一把,將他引薦給董晗。隻是,他兩個沒能走到一起,陛下可知為何?”

    惠帝躺在軟塌上閉目養神,“別問朕,你直說就是。”

    董晗見狀,連忙跟過去,躬身於榻邊幫惠帝捏肩,一麵說:“孟殊時曾為幽州軍,參與過玉門一戰,當時帶人追擊趙楨並謊稱他已死的人就是他。趙靈怎會同仇人在一起?孟殊時心中苦悶,曾向微臣說過此事。”

    惠帝也聰明了一回,疑惑道:“那他為何不將趙王的罪狀一並向你陳明?”

    董晗:“人微言輕,孟殊時就是個當兵的,他縱使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說來,臣也不會信。”

    惠帝點點頭,知道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他對謝瑛謀反一事耿耿於懷,害怕重蹈覆轍,當即吩咐道:“你將孟殊時傳召入宮,朕要當麵問他。不,他今日是否在宮中值守?若他不在宮中,你還是親自走一趟,免得事情傳到趙王耳中,令他心寒。”

    董晗迅速步出大殿,朝禁軍衛所行去。

    孟殊時雖已升官,但因得蕭後信任,仍領同李峯領殿中禁軍,可算是帝、後的心腹。兩人俱知今夜定不平靜,便都找了借口,留在衛所中內待命。

    畢竟,謝瑛死後,趙王在朝中獨大,不僅仗著自己的身份處處壓著楚王一頭,更嚴厲管束蕭淑穆,早已成了蕭淑穆和楚王的眼中釘。楚王正直,不會陰謀暗害,但蕭後卻是個毒婦,她要對付趙王,即使趙王行事沒有紕漏,她亦能找出成千上百個由頭發難。如今並州軍的舊案被提重新翻開,蕭後怎能不抓住機會,對趙王一擊斃命?

    然而,孟、李兩人都在待命,董晗獨獨傳了孟殊時去麵聖,這令李峯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其實,不怪他嫉妒,原本他同孟殊時一同勤王,功勞都一樣,可孟殊時卻因攀上了齊王而平步青雲,官銜生生比他高上一級,他心中怎能服氣?

    閑話休提,話分兩頭。

    卻說孟殊時等了一日,早在心裏打好了腹稿,麵聖時對答如流,很快已令惠帝確信,趙楨的確在自己手下逃過一劫,且趙靈就是趙楨的兒子。

    然而,即便玉門舊事常在孟殊時心中浮現,此番向惠帝坦陳,他仍舊忍不住悔恨痛心,跪地三叩首,道:“請陛下治臣的罪!”

    惠帝擺擺手,現在有罪的人太多了,孟殊時這樣無足輕重的人,他哪會放在心上?他隨口寬慰道:“你能有甚麽罪?不知者無罪。孟卿向來正直,朕喜歡正直的人。回去值守罷!你所說的話,朕不會讓旁人知道。”

    惠帝說罷,起身走出寢宮,揮退左右,隻讓董晗一人陪著。

    天寒地凍,大風揚雪撲麵。天空黑沉沉一片,仿佛預示著暴雪將至,今夜注定不能是一個平靜的夜晚。

    惠帝冷得打了個哆嗦。四下無人,他不再有許多顧忌,不顧帝王儀態,用嘴哈出熱氣暖手,感慨:“阿晗,又起風了。”

    董晗忙扯起衣袖,為惠帝遮擋風雪。

    惠帝推開董晗的手,任憑凜風如刀割麵,勉強振奮精神,道:“朕在想,以父皇的英明睿智,當年怎會錯判?朕知道,你們都不喜歡趙王,朝中有許多人都想對付趙王,可趙王、齊王、楚王,他們都是朕的親人,朕不想同他們為敵。唉,我……”他煩悶地來回踱步,“我不想當皇帝了!”

    董晗:“陛下莫說氣話。”

    惠帝:“你知道我說的是真心話。自即位以來,我一直如履薄冰,我沒有父皇半分果決,麵對自家親人的明爭暗鬥,常常不知該如何自處。”

    惠帝心善,作為帝王,他太過仁慈,他頭腦簡單、心思純良,尚且做不到為了更長遠的利益而犧牲仁義公道。他沒有考慮過推翻舊案會對先帝,乃至大周朝產生甚麽樣的影響,他想公正地查辦趙王,唯一擔憂的、不舍的,隻是他同趙王間的親情。

    董晗明白惠帝的猶豫。他雖同蕭後見解不同,但為了讓惠帝安安穩穩、自由無拘地坐在龍椅上,也想要置趙王於死地。他看到了惠帝心中那點懷疑的火苗,便決定再扇一股風,道:“陛下,其實當年的事,說來也簡單。”

    惠帝:“怎麽說?”

    董晗隨手摘了片竹葉,拿在手中慢慢翻折,道:“陛下可還記得,您還是太子的時候,馮颯老將軍曾在先帝麵前暗諷你無能?先帝氣極,將師父們都叫去飲宴,把你獨自留在東宮寫文章。”

    惠帝苦笑,道:“馮司空說得對。我愚笨駑鈍,寫不出錦繡文章,還是皇後請人為我捉刀代筆,才勉強應付過去。”

    董晗:“陛下隻是不精於此道罷了。”

    惠帝搖頭歎息,道:“當時,我唯獨不明白一件事:父王明知文章並非出自我手,為何假裝沒看出來?他還拿著文章去向馮颯炫耀,馮颯亦都故作不知,甚至讚我寫得好。可我清楚自己的斤兩,知道父王保住我的太子位,隻是看上我兒聰穎。他倒不如將皇位還給老齊王,方不至於令王叔心中鬱鬱,病逝京中。”

    董晗失笑,道:“微臣同陛下提起這往事,就是想說這麽個道理——先帝屬意您,您寫的文章,假也是真;先帝不喜歡齊王,他得了病,真也是假。”

    惠帝恍然大悟,撫掌道:“你的意思是,父王其實知道並州軍謀反案的真相,他沒有說,因為趙王是皇親,他控製並州的兵權,能拱衛王室;而趙家人是外人,他們掌握兵權,隻能令世家的勢力擴大,危及王室的利益。至於老齊王,他雖是父親的親哥哥,但總比不過我這個兒子親近,當年他暴斃京中,是父王不讓人替他治病?”

    董晗不置可否,隻道:“趙鐸是曹魏舊臣,老齊王即位的呼聲超過了您,這兩人相互扶持,先帝怎能不憂心?誠然,他們都憂國憂民,都深受老百姓愛戴,但這恰恰就是他們的罪——因為天下姓梁,不姓趙;天子是您,不是老齊王。為人臣者,忠君愛國,國是天子之國,非是百姓之國,故而,忠君遠比愛國重要。他們一味愛國,卻不知忠君,實在是太僭越了!”

    惠帝雖完全明白董晗所說的道理,可他仍覺得難以接受,憤憤道:“這世上總會有大公無私的人,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父王為何不明白?而且,若他們都蒙冤受屈,為何滿朝文武沒有一個敢站出來替他們發聲?”

    董晗無奈,道:“趙家父子、老齊王,確實大公無私,可誰也不能將他們的心扒開來看,事關江山社稷,不容半點差池,隻能疑罪從有。先帝不是不明白,他如此決斷,想必亦是於心不忍。再者,朝臣為人臣,俱知忠君應在愛國前,皇帝所說所做,隻要利於朝廷,他們都不會反對。至於那些認死理的人,譬如曹躍淵、周瑾,陛下看哪一個有好下場?”

    惠帝搖頭,眉目間帶著難掩的失落,道:“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董晗怕惠帝傷心,便換了話頭,不再提先帝,而是說:“微臣想,趙王對並州軍痛下殺手,道理亦是如此。”

    惠帝不解,道:“趙鐸在曹魏時,幾乎不曾參與過三國紛爭,一直隻在玉門戍邊。及至大周開國,他亦是不曾說過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並州將士,無論是胡是漢,都隻是想護衛家園,縱使戰事吃緊不可臨陣換將,他們何錯之有?怎麽就危及江山社稷了?”

    董晗輕歎一聲,道:“幽、並、涼三州,本是趙王的封地,他在京中謀事時,自然樂得趙鐸為他戍邊治軍;等到您坐穩了太子位,他自知無緣帝位,便將視線轉回自己的封地,趙鐸若真的聰明,便該及早教權。試問,哪一個藩王,能忍受旁人比自己更受百姓愛戴?哪一個藩王,能忍受軍士敬服旁人更勝自己?殺五萬並州軍,換回自己的絕對權威,這在王爺眼中很是值得。”

    董晗頓了頓,想必他說出此話,心中亦感悲哀,過了片刻才道:“更不用說,並州軍被剿滅以後,匈奴烏珠流上位成為右賢王,同大周言和修好,換來胡漢間數十年的和平。先帝龍顏大悅,賞賜趙王十萬兵力充實邊關。”

    惠帝聽得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些什麽,不敢再深究帝王心術,隻道:“你說得很對,朕、朕經不起第二個謝瑛了。”

    董晗點點頭,道:“微……皇後,還有微臣,都會一直陪著陛下,請您莫要過度憂心。”

    惠帝想到皇後,無奈地笑了笑,道:“若無穆淑,我就沒有今天。可皇後脾氣狠戾,不循常理。思來想去,我真正能信任的隻有你。”

    “謝陛下賞識。”董晗雙目濡濕,別過臉,不願讓惠帝看見,“馮司空雖說向來不偏不倚,但總歸從前是不看好陛下的。臣覺得,孟殊時忠君愛國,往後可以重用。”

    惠帝想到孟殊時,總忍不住想他同趙靈“在一起”的模樣,不禁臉頰泛紅,道:“他們真的在一起?”

    暮色靄靄,大風又吹起雪花。

    點點冰晶紛揚浮空,一麵雪白,一麵映著晚霞的紫紅。冰晶的邊緣白而透亮,閃著夕陽的紅光,仿佛能反映出世間萬象。

    董晗看著惠帝,笑而不答,把一隻用綠竹葉折成的螞蚱遞給他。

    “阿晗……咳、咳!”惠帝同董晗說過話,憂心一掃而空,樂而忘形,張嘴就灌了口冷風,發出一連串咳嗽。

    董晗勸道:“陛下回去吧?”

    惠帝望了眼已經結冰的湖麵,牽著董晗的手,往大殿裏走,“有時候,朕會異想天開:天下哪兒那麽容易被別人奪去?自古敢篡逆的人,沒有幾個能得善終。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當年曹家隻剩孤兒寡母,梁……”

    “陛下!”董晗一聲,他知道惠帝想說什麽——昔年曹氏幼帝孤弱,梁周趁機逼宮,如今周朝惠帝羸弱,身邊虎狼環伺,仿佛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然而,皇帝是不能說這些的。

    董晗岔開惠帝的話頭,道:“陛下請莫要泄氣,天道在梁不在曹。”

    “我失言了。算,不提也罷。”惠帝自嘲般笑了笑,“我早就說過,自己不是當皇帝的料。”

    董晗:“今日在朝堂上,陛下做得很好。經過謝瑛的事,您老練了許多。”

    惠帝搖頭,道:“今日審問趙王,我其實並未考慮這許多,隻是覺得他做錯了事。”

    董晗:“陛下覺得,趙王有何過錯?”

    惠帝想了想,道:“我記性不好,從小就是學過就忘,唯獨記得念書的第一天,袁師傅教我寫了一個‘正’字。”

    董晗提醒惠帝,不可自稱“我”,而後說到:“臣記得。袁師傅說:正,守一以止;方直不屈,謂之正。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君子持身正道,剛正不阿。”

    惠帝歎道:“寧可正之不足,決不斜之有餘。你還記得呢!朕覺得趙王行事不正,則當受罰,以儆效尤,如此方不至於失盡人心。反正,朕已經這樣丟人現眼,不如任性一回,把案子辦了,不枉做一回手握天道的皇帝。大家不都說麽?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董晗:“陛下登基前夜也說過這話。臣都記得。”

    惠帝忽然沒頭沒腦地問:“若朕不是天子,你還會記得?”

    董晗不假思索道:“臣遇見陛下的時候,陛下還在哭鼻子呢。”

    梁衷大笑,道:“阿晗喜歡朕,所以,縱使朕做了錯事,你也不會指出來。”

    董晗搖頭輕笑,道:“您是天子,想做什麽便做什麽。臣總是會陪著您的。”

    惠帝:“走吧,還有兩個疑問,等著朕回去確認。但想必皇後已經幫朕找到了答案。”

    世人都說惠帝愚癡,事實當真如此?董晗從不這樣認為。惠帝,隻是不適合做殺伐決斷的天子罷了。

    ※

    夜色籠罩洛陽城,大理寺中一片死寂。

    廷尉吊死公堂,他手下的官員們看不清形勢,惶惶然不可終日,什麽案子都不敢再接,個個在家稱病謝客,強行暫停了一切事務。

    府衙森嚴,至夜更顯寂寂,黑暗中唯一的聲響,便是巡邏官兵所發出的整齊腳步聲。循著這腳步聲,穿過公堂、繞開後院,通過一條竹林掩映下的青石小路,便能見到守衛最為森嚴的大牢。

    大理寺牢房特殊,共有兩院,東院關押待審的犯人,因時人喜好吃寒食散,洛陽街頭常有浪蕩子因吃多藥粉而衝動犯事,罪責不大不小,皆被塞在東院反躬自省。走過東院,再穿過獄卒的衛所,便能進入關押重犯的西院。

    西院中犯人不多,燈火昏昏,隻有丙字牢前燃著篝火,火上架著兩口大鍋,羊湯冒著滾滾白煙,鮮美的氣味令人垂涎三尺。

    此刻,岑非魚坐在丙字大牢前的走道上,牢獄逼仄,走道十分狹窄,他身材健壯、手長腳長,如此勉強坐著,直覺渾身不自在,時不時伸脖子、晃腦袋,更越過圍欄,把長腿伸到丙字牢中,活像個被強行塞進籠子的大老虎。

    他手裏捧盛滿羊湯的海碗,嘴裏啃著羊腿,卻一腦門的官司氣,念叨著:“冬吃蘿卜夏吃薑,蘿卜生津潤肺,素有‘小人參’的美譽。你不要挑食,隻曉得悶頭扒飯可怎麽行?總是這副狼吞虎咽的吃相,若讓那姓孟的看到,還以為我不給你飯吃呢。”

    “你睜大眼睛看看清楚!”白馬夾起一根人參,杵到岑非魚鼻子底下,“你家蘿卜長得跟人參一模一樣?”

    “啊——”岑非魚張大嘴,順勢在白馬夾來的人參上咬了一口,咀嚼兩下,露出一副愜意神情,“這蘿卜好像是有些人參味兒?許是苻鸞眼睛不好,讓他買蘿卜,錯買成了人參。人參有什麽不好的?不僅滋補,而且很對你的病症。”

    瞧這打蛇隨棍上的無賴相,倒像是白馬在上趕著喂他似的。

    白馬欲哭無淚,不願讓岑非魚再占便宜,把手收回,啃蘿卜似的將剩下的人參吃了,氣鼓鼓道:“我有什麽病症?你才有病呢。”

    “那天你夜裏做夢,說匈奴人來了,讓你姐姐快跑。”岑非魚摸了摸白馬的額頭,幫他把汗擦掉,“夢寐驚魘,恐怖不寧,是心氣不定、五髒不足而致。你的病尤甚,還伴有別的症狀。”

    白馬一聽便知,岑非魚又在說胡話了。

    從前,岑非魚非說白馬長得太單薄,變著法子讓他進補,但經邢一善治療,如今白馬的體格已遠比常人硬朗,覺得每頓飯吃飽就行,不必再浪費銀錢。而且,補品吃多了,人便血氣奔湧,更容易生出衝動。

    白馬越想,越覺得岑非魚目的不純,怒道:“在路上的時候,你成日讓苻鸞送好東西給我吃,安得是什麽心,我難道不清楚?不與你計較罷了。日日吃人參、鹿茸,吃羊肉、喝羊湯,不要花你的錢?而且,還吃得我、我……”他麵色微紅,埋頭繼續吃飯,“反正我不要再吃了,要吃你自己吃!”

    “你看看你!喜怒無時,朝差暮劇。”岑非魚沒臉沒皮,陰暗齷齪的心思被人識破,不臊反笑,伸出手指勾勾白馬的下巴,“二爺這鍋湯,專用來治你的病。人參補心氣,菖蒲開心竅,茯苓、遠誌更是補腎氣的好東西。一鍋下去,保管你五誌歸常、心神安定,飄飄欲仙了。”

    白馬看岑非魚那嘚瑟勁兒,本想生氣,卻憋不住笑,一巴掌把他伸進圍欄的手拍開,道:“牢裏陰暗,看你胖成這樣,在此待著必定不舒服。吃飽了就回去,別膩膩歪歪的,我難道就不想你麽?過兩日就出去了。”

    白馬目前仍是戴罪身,畢竟身在洛京,明裏暗裏被無數雙眼睛盯著,在趙王被定罪前,他須老老實實地坐牢,不能太過放肆,反引他人猜疑。

    岑非魚卻不管這許多。先前在入京路上,他就一直跟在楚王的車隊後麵。如今白馬坐牢了,他仍舊大咧咧地出入牢房,派苻鸞在丙字牢中鋪滿皮毛墊子,又天天搜羅京中美食送來。

    原本,大理寺這樣莊嚴的地方,是不容別人自由來去的。可岑非魚天不怕地不怕,若有哪個不長眼的人膽敢擋他去路,他便將“丹書鐵券”取出,對著日光一晃,僅僅是光芒便能閃瞎別人的眼。幾日下來,官兵們不一定叫得出他的名,但隻要見到他,不待他開口便會讓開道來,道一句“您有丹書鐵券,您先請!”

    白馬亦是無可奈何。他管不住岑非魚,隻能牢牢守住牢門,說什麽都不讓這人走進牢房,嘴上說是怕他圖謀不軌,其實隻是怕他沾上自己的晦氣。

    兩人日日隔著一道圍欄一同吃飯,也不嫌麻煩。幸虧白馬樂善好施,常常把吃不完的東西分給左右“鄰居”,如此,岑非魚才沒有被他們的白眼給淹死。

    岑非魚語氣曖昧,笑道:“趙大俠也想我?是哪一種想,怎樣的想?”

    白馬正欲怒斥岑非魚不要臉,忽聽外頭傳來一陣喧嘩,見獄卒出外查看而久久未歸,不由心下一緊。然而,他低頭看了一眼,見碗裏還剩大半碗白米飯,心中實在不舍,經過一番天人交戰,終於打定心思先把飯吃完,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不要衝動,要靜觀其變。”

    岑非魚見白馬那滿臉算計,隻為了半碗米飯的模樣,覺得他實在可愛,伸手在他臉頰上捏了把,笑道:“娶雞隨雞,娶狗隨狗,娶了二爺,自成英雄。你跟我在一起久了,現也能處變不驚,頗有為妻風範。”

    白馬失笑,道:“若哪日我的臉皮能有你一半厚,那才是最有你的風範。”

    “洛陽宮已被你攪得亂成一鍋粥,你卻這大牢中大快朵頤。柘析白馬,你未免太過安心了吧!”

    白馬聽到來人喊話,忽然一愣,倒不是因為懼怕,而是他發現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前幾日被自己重傷的天山雙刀客阿九。

    才幾日過去,阿九的傷勢竟已見好,但畢竟傷筋斷骨,她的手已不如從前靈活,方才在外頭一陣拚殺,眼下已露出難掩的疲態。她又穿上了一身黑衣,頭戴黑色布巾,隻露出一小片蒼白如雪的皮膚,以及一雙湛藍的眼睛。

    白馬很是納悶,邊吃邊問:“你來做什麽?你打不過我的。”

    阿九哂笑,道:“你已半隻腳踏入鬼門關,竟還故作鎮定,吃你的斷頭飯!你奪我寶刀、毀我一臂,以為我不會報複?我給你下了毒,此番前來,為的就親眼看你腸穿肚爛的。”

    白馬同岑非魚麵麵相覷,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由於太過好笑,他們甚至不忍心笑出聲來,怕令阿九無地自容。

    白馬不以為意,道:“斷頭飯最是好吃,若這真是我此生最後一頓飯,我更要多吃些才行。”反正自己吃過“玉壺冰”,已然百毒不侵。

    岑非魚在白馬腦袋頂上輕輕一敲,道:“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阿九怒極反笑,因見岑非魚一夫當關,自知決計打不過他們,才按捺住不出手,恨恨地盯著白馬看了好一陣。

    岑非魚見了阿九的眼神,莫名覺得極為不爽,仿佛她多看白馬一眼,就是占了自己的便宜,沒好氣地嚷嚷起來:“他是老子的,你看什麽看?老子許你看了麽?有話說、有屁放,無事就滾回姓孟的身邊去,老子不欺負女人。”

    阿九隻看著白馬,根本不理會岑非魚。如此過了片刻,終於把白馬看得汗毛倒豎。

    白馬實在按捺不住,問她:“這位姐姐,你到底想做什麽?當年,你雖曾追殺我和三叔,但畢竟沒有傷及我們性命,一報還一報,你的同伴被我殺了一個,你的手也已被我弄傷,我就不再同你計較。他人我查明族人中毒的事,若發現有你們天山派摻和,定會再找你算賬。你若無事,便請離開罷。”

    阿九忽然問了一句:“柘析白馬,你是胡人還是漢人?”

    白馬莫名其妙,道:“我隻是一個人,正道直行,無愧於心。我是胡是漢,同你有什麽關係?你又是什麽人,生在何處,長在何處?”

    “你根本就不清楚,自己的仇人到底是誰!”阿九說完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白馬覺得阿九意有所指,卻不知她到底是什麽意思,正思索間,沒有注意到阿九行至大牢門邊,忽然從抬手,朝他射出一支帶有毒囊的短箭。

    短箭一脫手,阿九便閃身逃脫。

    岑非魚生怕白馬中招,想也不想,運起“金鍾罩”的內功,將手掌變得堅硬如鐵,一把抓住暗箭。

    可誰都沒料到,那毒囊上另有機關,隻待短箭停止前行,它便“砰”地一下自行炸裂開來。其中粉末散在空中,罩住了乙、丙、丁三個牢房,更灑了岑非魚滿頭滿臉。

    “遭,快將毒粉洗去!”

    話雖如此,可白馬迅速環顧四周,發現與自己相鄰的乙字牢和丁字牢中,兩個同樣被藥粉灑中的犯人,俱都安然無事,反而更遠處牢房中,有幾個犯人似有毒發的症狀。

    白馬知道事有蹊蹺,推測阿九的藥粉沒有毒性,然而,他見到岑非魚那不知死活的模樣,心中十分氣惱,決定給他個教訓。他眼珠子骨碌一轉,假裝心急上火,抓起早已擺在地上晾涼了的湯鍋,照著岑非魚麵門潑去。

    岑非魚被澆了個滿頭滿臉。

    白馬假裝滿臉歉意,緊張兮兮地說:“沒別的辦法了,先用湯水頂頂,你可以什麽不適?不是我說你,她射箭就射箭,你抓它做甚?如此衝動,早晚要中招!”他說著說著,不禁真心自責起來,“我吃過‘玉壺冰’,現已百毒不侵。怪我當時衝動,早該將那東西留給你。”

    岑非魚伸出舌頭,將鼻尖上沾著的茯苓糕舔掉,勸道:“莫慌。”

    白馬雙目通紅,道:“你當中毒是好玩的麽?”

    岑非魚不敢再賣關子,道:“這不是毒。”

    白馬明知故問:“你怎知道?”

    岑非魚以眼神示意白馬,讓他看看其他牢房,道:“他們都中毒了,應當是大理寺的飯食全被人下了毒。”

    白馬:“說你自己,不要說旁人。”

    岑非魚一抹臉,笑道:“這麽多人都已毒發,唯獨同你相鄰的乙字和丁字牢房中的兩個人安然無事,多半是方才吸入了那藥粉,才得以解去藥性。”

    白馬:“難道她剛剛是來救我的?為什麽?”

    岑非魚笑道:“許是齊王收到風聲,派他前來救你?今日咱們在眾目睽睽下將了他一軍,他算是同趙王撕破了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趙王被定罪以前,他不會讓你出事。”

    白馬搖搖頭,道:“我覺得不是。”

    先前在擂台上生出的那個荒謬想法,此刻又浮現在白馬腦中。然而,他但一想到阿九那因練邪功而變得不人不鬼的麵容,想到她當年冷眼旁觀羯族被滅,便立馬否定了自己的猜測,覺得自己太過多思多慮,必須多吃幾根人參治治。

    白馬低頭思索,兩個眸子映著火光,像一湖紅綠間雜的春水。

    岑非魚見之,不由心中一動,忽然伸出手摟著白馬後頸,將他拉到柵欄前,隔著柵欄吻住他的嘴唇,柔聲笑問:“今晚,要不要我留下來陪你?”

    白馬看著岑非魚滿頭滿臉都是湯湯水水,實在止不住笑,一把將他推開,罵道:“留下來做什麽?還能等你入味了,把你當大蘿卜吃掉麽!”

    岑非魚三步一回頭,依依不舍地走出牢門,“你的補藥都白吃了,年輕人不能總憋著啊!”

    然而,當岑非魚行至東院與獄卒衛所間的小院中,卻發現地上躺滿了刺客的屍體,不禁眸光一暗,讚同白馬的想法,覺得阿九此行意味不明。

    但眼下管不了這許多。

    岑非魚簡單查看了屍體,沒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便命人去向孟殊時傳訊,說趙王派了刺客前來,更在大理寺重犯的夥食中下了毒。

    岑非魚派苻鸞帶人守在大理寺附近,又找到周望舒,將各方麵情況進展再確認了一遍,知道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才想起要洗去一身汙穢。而此時,他跟個已經“入味”了藥材似的,渾身都是羊騷味。

    岑非魚洗過澡,坐在床邊思索,回想夜間發生的事情,想著白馬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忽然從椅子上跌了下來,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笑著罵道:“那小子潑我一身,是他娘的故意整我呢?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