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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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月清輝遍灑洛陽,莊嚴宮城中,白雪滿地。雪映月光,更顯淒清。

    惠帝回到殿中,頭腦已冷靜下來。

    蕭皇後仍在伏案寫字。

    大殿中央,跪著一名美貌婦人。

    楚王坐在一旁,似乎已經等得不耐煩,剛吩咐孟殊時去尋惠帝回來。

    惠帝望了蕭皇後一眼,不由鬆開董晗的手,同他先後走入殿中。

    楚王起身行禮。

    惠帝單刀直入,詢問楚王有何要事。

    楚王言,趙王最寵愛的妾室衛夫人,今日到大理寺告發他謀逆。大理寺剛剛吊死一個廷尉,案子沒人敢接。可今日朝中發生的事早已傳遍洛陽,大理寺的人雖不敢接下此案,卻也不敢把事情壓下去。於是,這燙手的山芋,又被拋到了自己手上。

    惠帝審視著衛夫人,確定自己此前的確曾在趙王身邊見過她,再問了她幾個問題,她都對答得當,身份應當不假。

    朝中人盡皆知,趙王上了年紀,尤其是在惠帝即位以後,已不再執著於權柄,變得與世無爭。他醉心玄學,尤好黃老之術,日日煉丹求長生,不再貪戀女色,獨寵妾室衛微清,甚至讓她同自己一起修道,成了一對令人稱羨的道侶。

    衛微清何許人也?

    此人年紀不過四十餘,模樣長得平平無奇,隻聲音清靈動聽。她的來曆沒甚稀奇,出身不甚光彩,原是青山如是樓中的歌女,隻為趙王唱過一次歌,便抓住了他的心,先被重金贖身接入府中,後被破例封為“夫人”,算得上是個奇女子。

    “罪婦衛氏,參見陛下。”衛微清臉色灰白,跪在地上,懷中抱著個小木盒。參見過惠帝以後,她靜待在上位者發問,並不多言,時而閉目搖頭,像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

    惠帝本就看不起衛微清的出身,對她今日望風而動、出賣親夫的舉動更是不齒,過了好一會兒,才漫不經心地問:“衛夫人要告趙王謀逆,可有證據?”

    衛微清在意旁人如何看她,雙手微微發抖,將緊緊抱在懷裏的盒子打開,交由董晗查驗,道:“罪婦潛伏在趙王身邊十三年,早已搜羅到他的種種罪證,因時機未至,一直不敢聲張。如今趙王多行不義,引得人神共憤,罪婦終於能將證物公之於眾,揭開他的醜惡麵目。所有罪證,皆在此盒中。”

    董晗仔細驗過,稟報惠帝:“陛下,盒中所藏,皆是書信。內容大逆不道,臣不敢讀。”

    “拿來,朕自己看。”惠帝已接過董晗遞來的青紙,一張接一張地仔細查看,“本帥思慮多日,認為王爺先前來信中所言無錯,你與趙氏父子水火不容,我匈奴同他們更勢不兩立。本帥願與王爺精誠協作,我先偃旗息鼓,至關鍵時刻再佯攻玉門,王爺掐準時機向趙鐸索要兵權,臨陣換將是兵家大忌,趙鐸定然抗旨不從,屆時我兩方南北夾擊,豈非甕中捉鱉?王爺助我立功,同我合謀殲滅並州五萬駐軍,屆時本帥自則可降服諸部落大帥,不日定能當上右賢王,本帥定將竭盡全力推動胡漢議和,其中利益盡歸你我。烏朱流。”

    惠帝斷斷續續地將來信讀出,越看越是心驚,疑惑道:“本帥,烏朱流?這是匈奴右賢王烏珠流寫的?是了,玉門一戰前,他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部落小帥。那一戰中,不知他榮立了何種大功勞,一舉當上右賢王,而來十六年。這是在他仍為部落小帥時寫的,他稱呼對方為王爺,他寫信給誰?”

    衛微清雙唇緊抿,想了片刻,才答:“回陛下,這些書信,俱是罪婦從趙王處盜來的,是烏珠流寫給趙王的信。”

    楚王可不信,兩眼瞪得滾圓,當即喝問:“試問,若你同他人密謀行不義之事,會否留下這樣至關重要的罪證?難道趙王竟這樣疼愛你,知道你有朝一日要告發他,便故意留下這罪證換你一笑!”

    衛微清雙目無波,冷笑道:“當時,趙王本可帶幽州軍前往玉門馳援,他卻假稱路遇暴雪,道不通行,駐紮在雲山東麓,任憑匈奴人攻打玉門關。而後,他趁火打劫,發信命令趙鐸交還兵權。趙鐸正帶兵抗敵,拚死守衛關門,怎能臨陣交權?趙鐸的奏報、趙王的告狀,先後抵達洛陽,先帝派謝瑛前往視察事情,那謝瑛驅馬赴邊關,整個來回隻用了三日三夜。當時,趙王收到風聲,便私下通知烏朱流且暫收兵。謝瑛登臨城關,隻見遠方空無一人,哪有匈奴鐵蹄的影子?朝廷認定趙鐸貪戀並州軍權,故意與朝廷作對,便令趙王發兵平叛。當時行軍匆忙,趙王沒有時間同烏珠流再立誓約,便先留下書信,想著若烏珠流背棄約定,他還能以此為憑,請朝廷發兵討伐匈奴。”

    楚王沒有爭權的心,行事俱是為朝廷和惠帝考量。他同趙王不對付,僅僅是因為趙王被請回洛陽以後無人壓製,行事做派日漸霸道。故而,他不會聽風就是雨,捉到一個把柄便揪著不放,更不能讓旁人汙蔑梁家人,聽罷衛夫人分辨,在此出聲質問:“不過是些書信而已,你難道就不能偽造?”

    衛微清:“來信皆為烏朱流親筆,大人們可將他寫給朝廷的書信拿來對照參看。再者,趙王多疑多慮,非烏朱流親筆信,他絕不會接。故而,罪婦帶來的每一封信上,俱有烏珠流的印鑒。王爺若仍不信,自可找他前來對質。”

    惠帝將讀過的書信交個董晗,讓他派人去藏書庫中找烏朱流的親筆信,拿來對照鑒定。

    “還有別的信,是什麽?”惠帝接著往下看,發現剩下的書信,信紙都是小而破舊,上麵滿是血汙,“匈奴佯裝罷兵休養三月,忽出奇兵強攻玉門,恐有後招。屆時,並州軍定會糧草吃緊、軍備不足,請朝廷速速發兵馳援。”他伸出手指,細細描摹落款處業已褪色的暗紅印鑒,“這是趙鐸的印,他除了之前請求暫緩教權的奏章外,還曾向朝廷發出求援羽檄?”他又拿起另一張,“並州軍抵死守城,糧草已斷,速來馳援。這張青紙上,亦有趙鐸的印鑒。”

    “求援……寡不敵眾……速來增援……誓死衛國……”惠帝接連拿出九張信紙,發現這九封書信,全部都是趙鐸向朝廷發出的求援羽檄!

    惠帝氣憤地拍桌而起,怒問:“當年,朝廷可有接到過類似的求援信?”

    孟殊時聽得心如刀絞,目光低垂,握手成拳,緊要牙關不發一言。

    董晗答道:“微臣記得,當時先帝臥病,朝中局勢緊張,並州軍似乎確有送過幾道奏報,先是說邊關情勢緩和,後又突然說戰事吃緊。此事,曾引得百官議論紛紛,都以為是趙鐸不願還兵權於趙王,以為他鬧脾氣,俱沒當成是要緊的事情。後來,先帝派謝瑛去玉門關巡察,謝瑛去了不足三日便返回,言及趙鐸謊報軍情,有騙取糧草的嫌疑。其餘的這些求援書信,倒未曾聽人提過。”

    楚王更為冷靜審慎,提議道:“臣弟當時年幼,所知不多。皇兄何不傳史官和幾位老臣前來詢問?讓他們好好查查,絕冤枉了皇家人。”

    董晗隨孟殊時即刻出宮,秘密地將幾位老臣接來。楚王親自護衛惠帝及蕭後,移駕至宣室殿。

    數名官員議論了好一陣,確定這九道帶血的羽檄俱為趙鐸親筆,而且,從未傳到朝中。他們接近了舊案的真相,俱都惶惶不安,想必是在後悔此夜不該聽命前來。

    唯有楚王臨陣不亂,道:“本王的疑問仍與先前相同:若羽檄為真,趙王為何會留下這些罪證?”

    衛微清苦笑道:“這些羽檄,非為趙王所留。留下羽檄的人,是他帳下親衛,罪婦的哥哥衛驍。”

    楚王目光如刀,問:“此話怎講?”

    衛微清回望楚王,並無半分懼怕,目光中帶著一絲決絕,道:“罪婦其實曾與人成婚,且育有一子,丈夫名喚李明陽。大人們若不嫌麻煩,可從當年處罰並州叛軍的名單上找到他。明陽是個熱血兒郎,我們成婚後不久,他便應召至邊關拋灑熱血。怎奈造化弄人?為國為民的,最終成了叛軍;作威作福的,最終執掌權柄。罪婦的哥哥雖在趙王帳下,但他懂得仁義道德,能夠明辨是非,隻因情勢迫人,他一個小卒子無法挽回大局,所以才未曾在明麵上反對趙王,而是偷偷留下羽檄作為證物,等待他日同趙王算賬。”

    惠帝不由歎道:“確實太過巧合。況且若你大哥有此證物在手,先帝在世時,他為何……”

    說到此,會讀戛然收聲,回想起先前董晗所言。他終於明白,為何趙靈也好,衛微清也罷,俱是一副無比冤屈的模樣。他們明為被趙王所害,實則是被整個朝廷遺棄的卒子,一切都隻是為了成就先帝的一場帝王霸業!他們怎能不冤?

    是故,心直口快的曹躍淵才會拚死直諫,負責查案的周瑾才會埋骨蜀中。想必當年,曹三爵潛行入宮,為的並不僅僅是取趙王的性命。

    惠帝深感無力,不敢再想,不敢再問。

    衛微清懂得察言觀色,自不說破,隻道:“其實,所有的事俱非巧合。明陽慘死以後,罪婦萬念俱灰,隻為替夫君報仇雪恨,才苟活世間。罪婦想方設法接近趙王,投其所好,終於成了他的枕邊人。罪婦同他在一起十三年,十三年來來臥薪嚐膽,小心翼翼地收集他的罪證,度日如年。此為巧合?非也。天理循環便是如此,他當年既然敢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就早應知道報應不爽!”她說到激動處,不禁提高了聲調,自覺失態,便再叩首道罪,“若覺得舊日書信不足為證,陛下請繼續往下翻看。”

    董晗按照衛微清的描述,找到盒底藏著的一個機關,打開了從盒子最底下的夾層,從中取出數十道奏折。

    惠帝接過奏折,隨意翻看,問:“這些奏折平平無奇,不過是糧草賦稅的調度,能證明什麽?左不過是趙王以權謀私罷了。”

    衛微清哈哈大笑,說是笑,卻更像是哭,指著奏折說:“陛下請仔細看看,這些奏折,難道都是您禦筆朱批?難道真的都是您親自發出的聖旨?”

    “這印章,是傳國玉璽?”惠帝定睛一看,直覺兩眼發黑——奏折上,禦筆朱批俱是自己的字跡,但那一方禦印,卻跟今日趙靈所呈矯詔上的印章一模一樣!若是如此,趙王隻怕並不僅僅是構陷忠良,他甚至有謀逆的嫌疑。

    楚王接過奏折仔細查看,驚怒道:“這全部都是矯詔!你一個無知婦人,想必做不出來。”

    衛微清:“當年,趙王用矯詔騙了趙鐸。他好容易刻了一方假印,從矯詔中嚐到了甜頭,怎會輕易收手?這些年來,他不知假傳了多少聖旨,在封地上橫征暴斂,完完全全是西北的土皇帝。”

    楚王問:“趙王行事隱秘,更不會在你麵前露出蛛絲馬跡,這些書信罪證,恐怕不是你一個弱女子能搜集到的。你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若趙王不行悖逆之事,誰人又能變出罪證誣陷於他?那枚假玉璽,就藏在他日日枕著的玉枕中。”衛微清一陣慘笑,嘴唇翕動,似在喃喃自語,忽然起身,一腦袋撞在大殿裏的立柱上。

    血濺三尺,衛微清當場斃命。

    惠帝尚未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不知何時已離開的孟殊時忽然衝入殿中,跪地抱拳道:“事出突然,請陛下恕罪!”

    楚王率先反應過來,當即拔刀出鞘,喝問:“你意欲何為?”

    惠帝回過神來,忙讓楚王收刀,道:“孟大人有何急事上報?”

    孟殊時飛速朝身後瞟了一眼,道:“回陛下,禁軍在宮門外抓到兩個形跡可疑的人,鑒於其身份特殊,不敢擅自做主。臣方才趕去衛所核查,發現那兩人一個是匈奴左部帥劉彰幼子劉玉,另一個則是他的義子劉曜。”

    惠帝想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問:“劉彰?他不是在關內放牧,許多年都不見消息了麽?劉彰的兒子,似乎是十六年前胡漢議和時,被送往右匈奴為質的,怎忽然跑到洛京來了?”

    孟殊時沉著臉,道:“他們把右賢王帶來了。”

    惠帝大驚失色,問:“你說什麽?”

    孟殊時把話重複了一遍,道:“劉彰的兒子,劉玉和劉曜,把匈奴右賢王烏珠流劫持到洛京來了。不知想他們做什麽,堅持要麵聖才肯說,此刻正在門外等候。”

    從寢宮到宣室殿,今晚蕭穆淑格外安靜。她平時慣愛舞刀弄劍,可沒有練字的嗜好,不知為何,今夜卻一直在伏案寫字,直到此時才發聲,道:“劉玉遠到是客,陛下怎好不見?人既已劫至洛陽,烏珠流必然認定是陛下授意,縱使您將他放回去,亦是於事無補。”

    惠帝的目光帶著懷疑,審視著神色一派淡然的蕭穆淑,還是問了出來,道:“皇後,你似乎並不驚訝?”

    “哀家一個深宮婦人,哪兒管得到萬裏外的匈奴?”蕭後一哂,她極擅弄權,惠帝隻要吭一聲,她就能猜透對方所想,但此刻並不反駁,“今日許多事,連陛下都已覺得巧合,想必定然有人在暗中操控。但說到底蒼蠅不叮無縫蛋,還不是因為趙王做了太多有損陰德的事,才會引起眾怒?恨他的人那樣多,有幾個人合同起來算計他,沒什麽可驚訝的。”

    惠帝轉念一想,不得不承認蕭穆淑說得不錯。正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斜”。今日的一切,發生得順利近似巧合,任誰都能看出,是有人暗中做局算計趙王。然而,任何人都沒有冤枉趙王,事情樁樁件件俱有證據,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持身不正,咎由自取。

    惠帝無奈,示意孟殊時將人帶進來。

    殿門外,劉玉解下佩劍,當先走入。

    高大魁梧的劉曜緊隨其後,肩上扛著個黑布袋,走到了地方,不待劉玉發話,便一把將那布袋扔在地上。

    “曜哥,不得無禮。”劉玉眉頭一緊,低低地喊了一聲,隨即跪地三叩首,行了個君臣大禮,“匈奴左部帥劉淵之子劉玉、劉曜,拜見陛下!”

    惠帝擺擺手,道:“劉玉,十六年前胡漢議和,匈奴左部將你送往右部為質,非詔不得入關,更莫說劫持匈奴王爺進宮麵聖。你枉顧胡漢盟約,陷大周於不義,到底是為何?”

    劉玉再叩首,未及回話,隻見一人從地上的黑布袋中爬出——雖形容狼狽,麵帶衰色,卻是如假包換的匈奴右賢王烏珠流。

    烏珠流一路顛簸,被人像畜生似的對待,加上本身就負傷未愈,如今身體徹底虧空,仿若風中殘燭,幾乎連站都站不起來。他虛弱地趴在地上,好容易才適應了大殿裏的火光,指著惠帝大罵:“言而無信的中原狗皇帝!你竟敢背棄盟約,將我擒來。你就不怕匈奴鐵蹄南下,讓中原變成屍山血海嗎?”

    楚王見惠帝大驚失色,心中暗暗歎息,不得不衝出來替他擋住這番唾罵,喝道:“賊子大膽!先行不義的是你,可不是中原人。烏珠流,你可還記得,十六年前玉門關外,你是如何勾結趙王梁倫,殘害五萬大周將士的?你用不光彩的手段上位為王,此事一經傳出,匈奴人必會唾棄你,哪還有人替你報仇?”

    “楚王說得很對。”惠帝感激地望向楚王,緊接著朝烏珠流說,“右賢王,如今你已成階下囚,該是你怕朕才對。”

    蕭穆淑瞥了楚王一樣,眼神不善,但她隻緊了緊握筆的手,並沒有多說什麽。

    烏珠流冷笑道:“你算個甚麽東西,也配審問本王?梁衷,你就是個白癡、懦夫,隻敢用下三濫的手段陰謀暗算!”

    “你——!”惠帝氣極,不知該如何反駁。

    蕭後終於停筆,朝烏朱流說:“右賢王,你是匈奴人,怎會不清楚匈奴人和中原人,哪一個才是無信無義、無心無德?你們匈奴右部忽然間群龍無首,你說,他們是會唱出一曲‘將相和’,還是會上演一場‘窩裏鬥’?話可不要說得太滿。”

    烏朱流知道她所言非虛,匈奴部落眾多,而他自己不過是憑借玉門一戰才脫穎而出,許多人心中並不服氣,若事情敗露,平白給那些人推翻自己的機會。他隻能罵一句:“堂堂漢家天子,卻要靠一個女人替自己出頭,令人不齒。”

    劉玉見烏朱流氣焰已滅,連忙說到:“陛下,劫持烏朱流,確是劉玉所為,並非受到任何人指使。我是漢人,十餘年來一直思念家鄉,更感念大周接納我匈奴左部的恩德。故而,當我發現了烏朱流的悖逆行為後,才憤而不平將他捉拿至此,為的就是請朝廷公正處決他。”

    惠帝點點頭,雖然劉玉一人將此劫持右賢王的事扛下,但人心深沉,他是越來越有體會,不敢輕信對方,故而隻點點頭,不置可否。他剛想再問別的事,卻見蕭後用眼神示意自己不要開口,便緘默不言。

    蕭後清了清桑,問:“烏朱流,當年你以五萬並州軍的性命為條件,暗中同趙王議和,要挾他攻打玉門關,助你獲取軍功以登上右賢王的寶座,可有此事?”

    烏朱流聽了這話,以為是趙王出賣自己,怒道:“本王要挾他?明明是他先向本王示好!你們中原人,果真都是忘恩負義的畜生。”

    劉玉沒想到蕭穆淑三兩句話,就能逼得烏珠流吐出實情,覺得這女人實在可怕,不敢多說其他,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包,雙手奉上,道:“右賢王此話不假。這些是我在他營帳中發現的密信,是他與趙王勾結的證物。樁樁件件,都寫得清楚明白。”

    烏珠流亦是敢作敢當,憤憤道:“本王就知道他會反咬一口,幸好將書信全都留了下來,你們自己看看清楚罷!”他說罷轉念一想,忽然覺出不對,“劉玉,你當時來去匆匆,並未搜查本王的營帳,怎會拿到本王暗藏的書信?哼,想也知道,你沒有這樣的手段,你是受何人指使?”

    劉玉眸光一閃,沉住氣,道:“烏珠流,我從出關的第一日起,就一直在籌謀回到中原。你對我母子百般羞辱,你以為我娘會真的屈服於你?你老了,就像一匹跑不動的馬,必定會死在虎狼的利爪下。”書信罪證,俱是周望舒送給他的,但劉玉不能讓旁人知道,以免節外生枝,便暗示烏朱流,自己是從李雪玲處得知了他的秘密。

    “噤聲!”惠帝出言喝止兩人的喋喋不休,將信一張張取出翻看,又遞給蕭後和楚王過目。

    如此,趙王同烏珠流勾結殘害並州軍,真相完全浮出水麵。

    惠帝心中百味雜陳,沉默地坐著,忽然不知下一步該當如何。

    蕭後比他果斷,率先出言打破這可怖的靜默,道:“陛下,衛夫人狀告趙王,這事想必趙王已經了。”

    惠帝木木然道:“皇後覺得,趙王會如何?”

    蕭後波瀾不驚,細細道來:“原本,無論是趙靈所言,或是衛夫人帶來的書信,趙王俱可矢口否認。所以,他不會率先動手,一定隻是在府中聚集兵士幕僚,靜觀其變。隻可惜他千算萬算,算不到劉玉會把烏珠流帶來。

    惠帝算是鬆了一口氣,道:“劉玉果敢有決斷,當記一功。”

    蕭後話鋒一轉,道:“但陛下不能慶幸,因為紙包不住火,趙王早晚都會收到風聲。他膽子很大,保不齊不會狗急跳牆。”

    楚王附和道:“陛下,若要處置趙王,定要搶占先機。”

    惠帝麵露猶豫,道:“容朕想想,或許,趙王會認罪?”

    正在此時,有一名禁軍前來向孟殊時稟報,稱有刺客暗襲大理寺,更在天牢重犯的夥食中下了毒,必定是想要殺趙靈滅口,幸被岑非魚盡數斬殺。

    蕭後勸道:“陛下,趙王心虛了,指不定會做出什麽更加大逆不道的事來,若要處置他,須得快刀斬亂麻,不可再拖!”

    楚王跪地請願,道:“皇後說得有理,還請陛下速速決斷!臣弟願領禁軍前往捉拿趙王,以免遲則生變。”

    惠帝心如刀絞,呼吸都亂了,雙手握拳又鬆開,最終緊握一拳,重重砸在禦案上,道:“趙王殘害忠良,私製玉璽等同謀逆,此罪不可饒恕。楚王,朕命你領禁軍前往捉拿梁倫,若遇抵抗,自可便宜行事。速去!”

    楚王領命,叫上孟殊時同往。

    董晗卻將孟殊時攔住,勸說惠帝:“趙王豢養了許多刺客,宮中隻怕亦不安全,還是請孟大人留下護衛陛下吧?”

    惠帝點頭稱是,待到楚王離開,才想起自己連聖旨都忘了寫。他在桌案上一陣翻找,不見紙筆,再看蕭穆淑仍在寫字,便口述詳詔,讓蕭後替自己擬旨,交由董晗送出,而後才敢鬆一口氣。

    楚王疾行而出,半道卻被董晗追了上來,不解道:“陛下可還有甚麽吩咐?”同時吩咐手下,“給本王牽馬過來。”

    董晗遞出青紙卷軸,道:“方才太過匆忙,王爺隻領了聖上的口諭,就想帶兵去圍趙王的府邸?皇後最先反應過來,請陛下手書密詔,王爺快收好。”

    楚王大驚,道:“多謝皇後。本王方才義憤填膺,實在糊塗,竟連規矩都忘了。如此,本王應當入殿複奏,請陛下頒布聖旨將趙王定罪,再調兵將他拿下。”

    董晗眼神一閃,道:“趙王毒殺天牢重犯,派人入大理寺行刺,可見有一顆狼子野心。而且,趙王平日很講排場,得陛下恩典,府中養了近兩千名私兵,若要處置他,須得先發製人,不能讓他搶占先機啊。王爺先去複奏,再等陛下準奏擬旨,唯恐走漏風聲,讓趙王得了消息。”

    董晗說得不無道理,可楚王總覺得心裏不踏實,道:“本王非是墨守成規的人。可趙王手上有兩千私兵,本王必須調動三十六路禁軍營兵,一則守衛宮門,一則待命支援。眼下中護軍空缺,本王領北軍中侯一職,沒有單獨調兵的權力。”

    董晗:“事急從權,陛下賜您便宜行事!皇後讓下官囑咐王爺,帶上李峯一同行動,。王爺,您不要出頭,讓李峯為您擔任先鋒,一來不與趙王撕破臉,平白讓旁人看了天家的笑話;二來,往後萬一出事,尚有轉圜的餘地。”

    “如此更為穩妥,也隻能如此了。”楚王接過聖旨翻看,短短半個晚上,他將皇後蕭穆淑的果決機智看在眼裏,漸漸放下成見,“陛下得蕭皇後輔佐,甚好。”

    此時已是下半夜,宮燈微明。

    幽昧的燈火,令董晗的麵色顯得有幾分怪異。他見楚王準備映著燈火細看聖旨,不禁催促道:“楚王還是快些動手,莫讓趙王鑽空子逃出京城!”

    那青紙卷軸尚未完全展開,楚王卻已懶得再看,將東西卷好收進懷中,策馬衝出宮城。

    ※

    今夜的洛陽宮和大理寺,俱是風波不斷。銅駝街邊的趙王府,又是怎樣一番情景?

    趙王府更不安寧。

    卻說趙王下朝後回到京中府邸,因心中煩悶,無法繼續清修,徑直去西廂找衛夫人排憂解困,想要同自己的枕邊人說說心事。

    可等他走到衛夫人房中,不見有人來迎,隻聽侍女上報,說衛夫人偶然風寒,今日已在房裏睡了一整天。

    趙王心中更加煩悶,揮退左右,獨自進房,見衛夫人躺在床上,裹著厚厚的被子一動不動,隻怕是病的不輕。他健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揭開錦被,竟發現裏麵裹著的分明是個枕頭!

    趙王做多了虧心事,疑心很重,他首先想到不是衛夫人出賣自己,而是有人將她擄走,想要逼迫她誣告自己。

    趙王此時完全確定,自己已落入他人羅網,立馬召來親信幕僚商議對策,同時下令,糾集五百名儀仗兵和千五百名私兵武裝待命。

    趙王府裏燈火通明。

    梁倫來回踱步,心急如焚,罵道:“皇帝是個沒腦子的蠢貨,定是蕭穆淑那個賤婦從中挑撥,勾結曹家小子,想要一舉置我於死地!該如何是好?”

    幕僚們亦是滿頭大汗,一時間六神無主,說不出個所以然。

    有人議論道:“先前蕭後為了對付謝瑛,曾派孟殊時請王爺出山,王爺向他詢問過當年的舊事,那廝欺瞞了王爺,才讓您如此被動。想必,蕭穆淑是早有預謀,隻等著您入京以後才敢張開羅網來對付您。”

    趙王當年陷害趙氏父子,幕僚們俱是心知肚明,但當時先帝經過兩番細查,已經定案,他們便覺得可以高枕無憂,從未想過會有東窗事發的一日,此刻情勢危急,俱是束手無策。

    有人大著膽子提議,道:“蕭穆淑心思歹毒,敢對付王爺,必定準備充足,人證物證都備齊了,王爺抵賴不得。您不如先把罪認下,而後在行周旋。王爺不必認全,隻認無關緊要的一部分,將其餘的都推到烏朱流身上。那右賢王遠在天邊,誰人會去問他?”

    趙王怒道:“不行!事情還沒到這一步。”

    趙王話音未落,忽聽侍衛來報,說禁軍李峯領著楚王的命令,已讓人把王府團團圍住,說他欺君罔上,要他出去認罪受縛。

    幕僚們大驚失色,均道:“王爺不能出去!他們若真是想讓您認罪受縛,定隻派一隊人馬前來,何須大動幹戈,派禁軍圍住王府?這是把王爺當成謝瑛一樣的逆賊對待啊!”

    趙王進退兩難,遲遲不能決斷。

    李峯騎馬堵在王府門口,手中短刀銀亮。他能從數萬人裏出頭,做到今天這個官位,自然並非隻知聽命行事的泛泛之輩。

    旁人各有各的謀劃,李峯心中亦有計較:“先前皇帝單獨傳召孟殊時,想必是要問些有關玉門一案的舊事,不能讓我聽見。然而,到了真正行動的時候,楚王不帶上姓孟的,偏讓我來打前鋒,多半是留著他自己的心腹守衛帝後。我同楚王素無瓜葛,他不會信任我,此番前來會帶上我,甚至讓我充當前鋒,定然是蕭後授意。蕭穆淑心機深沉,絕不會無緣無故令我擔此重任,她到底想要我做甚麽?”

    “噅——!”

    李峯正思索間,他的坐騎卻忽然發出“噅噅”叫聲。他緊盯前方,不見趙王府的人有什麽動作,隻見王府的大門仍舊緊閉,牆頭的旗幟隨風雪飄動,推測是府中侍衛定在排兵布陣,紛亂的腳步聲引得馬匹躁動。

    幕僚們給不出主意,趙王隻能自行決斷。他先讓侍衛們收起兵器,再派人走到大門前同李峯喊話,道:“趙王無罪,爾等宵小怎敢以兵圍府?”

    李峯將短刀半收入鞘,又抽出,繼而再收入鞘,回道:“還請轉告趙王,如今認證物證俱全,他構陷忠良以及欺君罔上的罪名業已坐實。紙包不住火,請趙王快快束手就擒,如此拖延再三,難不成是想要謀反?”

    裏麵的人又喊道:“先不說趙王無罪,縱使王爺有錯,他仍是大周朝的王爺,不是你們說拿就拿的。你們這幫人來曆不明,要我們如何敢信?若真奉了皇命,便請將聖旨拿來!”

    聖旨?是了,楚王沒有聖旨!

    交談間,李峯忽然明白過來,蕭後派自己前來,為的根本不是捉拿趙王,而是借機陷害楚王。

    隻是一個疑問,李峯怎忽然明白了,蕭後要害死楚王?

    原來,方才李峯請楚王出示聖旨,楚王給他看的隻是一封手詔。那手詔卷成青紙小筒,楚王並未將它展開示人,想必連看都不曾看過,隻奉了皇帝口諭便來拿人。

    當時,楚王舉著手詔,告訴各路禁軍統領,道:“趙王梁倫構陷忠良、勾結外族屠戮並州軍、私刻玉璽行悖逆之事,陛下命本王前往捉拿逆賊,並賜我便宜行事。諸將聽命:一,集結禁軍,分別屯駐各大宮門;二,李峯領五百禁軍圍堵趙王府邸,免其官職,令其出府受縛。”

    手詔,是皇帝親手書寫的密詔,但畢竟不是真正的聖旨,沒有調兵遣將的權力。當時,在場眾將聽了楚王的號令,皆相率驚顧,心中猶疑不定。但畢竟楚王有密詔在手,且是惠帝的親弟,更領著禁軍北軍中侯一職,凡有所命,諸軍莫敢不從。

    至於楚王,他並非不曉得手詔不能調兵,亦非不明白自己如此調兵等同假傳聖旨。但他身為惠帝的親兄弟,完全信任自己的皇兄,且確實不情勢緊急,隻能權宜行事。他多半想著:趙王的私兵眾多,自己若不先發製人,隻怕雙方短兵相接,將致血流成河,故不得三思而行,隻能持此密詔行事。

    此種情勢下,楚王矯詔調兵,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關鍵在於惠帝會否追究;不追究就罷了,若真的追究起來,治楚王一個假傳聖旨的罪,那是再簡單不過。

    此計陰毒,無聲無息地陷楚王於兩難和不義,除了蕭後沒人想得出來。

    李峯未接到密令,卻自行悟出了蕭後的意圖,可見蕭後看人的眼光奇準無比。李峯沾沾自喜,隻在猶豫一件事:自己如何才能讓蕭後再高看一眼?

    “趙王堂堂當朝王爺,是天子的長輩,非聖旨禦令,無人可動他分毫!煩請將軍回去,請楚王將聖旨拿來。”對麵的人喊完此話,便迅速回到議事廳中,不再給任何回應。

    李峯心中已有決斷,旋即吩咐手下,爬上趙王府的牆頭,密切注視其中動靜,不斷朝趙王喊話,讓他束手就擒。

    他又派了自己的親信,打馬奔向半裏外的宮門,即楚王駐兵等候處,向楚王回報,說趙王不願出門就擒,且傳來滿王府的幕僚,聚在議事廳中籌謀叛逆,若是發兵強攻,隻怕牽連太廣;若是按兵不動,唯恐他們欲行不軌,如何行事,須請楚王發話。

    楚王是個有魄力的人,簡單思量過後,當機立斷,道:“傳令下去,若府中幕僚不助紂為虐,當即離去,則官職可留,絕不會受連坐;若不奉詔,皆軍法處置。”

    李峯得了命令,暗自發笑。

    他命人在牆邊搭了梯子,親自爬上牆頭,朝裏其中眾人宣旨,張口就編造出一道不存在的聖旨,並謊稱是楚王所傳,道:“趙王拒不出府受縛,等同謀逆。陛下已傳旨楚王,聖旨言:趙王拒不認罪,私自聚兵於府中,欲行伊、霍故事,王宜調兵分屯宮門,免趙王官爵。”

    在場禁軍,盡皆沉默肅立。

    其實,並非無人懷疑此詔真偽,但王室中的爭鬥,又豈是他們這些小人物敢管、能管的?眼下趙王大勢已去,若自己敢懷疑楚王,隻怕亦會慘死在這場風波中,故而,沒有一人發出異議。

    有些幕僚膽小,當即作鳥獸散。

    唯有幾個趙王的心腹老臣,曾參與了他的許多罪事,知道自己逃不了幹係,不得不勉強撐著,勸趙王:“楚王連麵都不敢露,其中定然有詐,王爺絕不可出府受縛!”不過是怕趙王倒了,自己免不了要受牽連。

    趙王搖頭,知道大勢已去,但因為仍對惠帝的仁慈抱有一絲僥幸幻想,方行至院內,與李峯麵對麵,道:“本王何錯之有?既從未有錯,為何要認罪?認甚麽罪!楚王、蕭後、趙靈,他們才是國之大賊,狼狽為奸,勢要將本王置於死地。本王無罪,更無二心,謀逆一說從何談起?”他說到最後,直是聲淚俱下,泣不成聲。

    李峯不為所動,淡淡道:“下官隻是奉詔行事,其餘不得而知。”

    趙王麵色灰白,愣愣地說:“要本王認罪亦可,請將軍把聖旨拿來。”

    李峯:“還請王爺束手就擒,莫要為難咱們這些聽令辦事的。自前次謝瑛謀反,至今不過短短半年,洛陽城不該見兩次血。”

    趙王聽了此話,沉默良久,最終大手一揮,讓府中侍衛撤離,自己跪伏院中,束手就擒了。

    趙王被禁軍以麻繩緊緊縛住,準備帶離王府,行至府門前,不由站定回望,不甘地長歎一聲:“本王忠心耿耿,足可披示天下。如何無道,枉殺不辜![注]”

    李峯眸中精光一閃,招來方才為自己傳訊的親信,告訴他楚王先前曾傳給自己一道密旨,讓其代為發出號令,道:“楚王有言:能斬倫者,賞金千兩、布萬匹!”

    諸軍聞言,爭相刺殺趙王,或割耳、或剜目、或截其手足,場麵混亂無比。

    李峯計謀已成,趁亂將那傳訊的親信殺了滅口,而後直驅入宮,在帝後麵前反告楚王一狀。

    趙王死於諸軍圍攻中,死無全屍,血濺三尺,染紅了府門前牌匾上的“趙”字。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更,不要漏看~愛你們=3=

    對了,還沒完結呢,隻是寫得多就多發點,寫得少就少發點。

    這幾天剛好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