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歸去

字數:17907   加入書籤

A+A-




    泰熙三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地漫長。

    明明已經開春,積雪逐漸消融,北風忽而再起,雪水便被凜風凍成異形的冰。舊雪尚未消去,新雪又積了厚厚一層,蓬鬆的白雪相互堆疊,悄無無聲地將這漫長嚴冬裏發生的雲波詭事,封凍在曆史長河中。

    隨著並州軍舊案被推翻,沉澱了十七年的真相終於浮出水麵,天下為此震動。

    趙王構陷忠良、殘殺軍士、私刻玉璽、假傳聖旨,是為謀逆,由楚王帶禁軍捉拿。昔日仙風道骨的梁倫,一夜間死於亂刀下,殘屍唯餘一副已辨不出人樣的骨架,被棄置於京郊北山。

    此後三日,惠帝令楚王主持清算舊賬,受株連者近千。

    又三日,並州軍終得正名。

    惠帝明詔天下,令趙氏父子官複原職,追封趙鐸為鎮國將軍、清河侯,諡曰“武烈”;追封趙楨為奉國將軍,諡曰“忠平”。朝廷為此二人立衣冠塚於北邙山,皆配饗太廟。

    國子祭酒曹躍淵犯顏直諫,因追查冤案為讒言所害,複為鄄城公,諡曰“文正”。其餘三百二十名並州將官,各有追封;五萬將士,俱加賜一等爵位,恤賞後人。

    趙楨獨子趙靈,忍辱負重為忠良洗冤,惠帝感念其仁義忠心,特賜承襲爵位,為清河侯,食三千戶、兵千人。曹躍淵之子曹三爵功勞亦盛,特賜承襲父位,為鄄城公,食五千戶、置一軍。

    惠帝率諸侯王祭祀先祖,告誡眾人以史為鑒,並大赦天下。他本想為並州軍立碑,刻五萬軍士名姓,樹於銅駝街頭。後由趙靈提議,整碑不刻碑文,隻要一個“正”字,於洛陽城西郊麵西而立,接引英魂榮歸故裏。

    一切塵埃落定,最令人唏噓的,隻怕是十六年前先帝禦筆親批的逆賊名單,十六年後,成了惠帝手中的功勳簿。

    並州軍舊案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群情激憤下,惠帝公正處置、揭開塵封的真相,一連處置千餘人,不僅沒有令百姓們感到失望,反倒大快人心,得人交口稱讚。這在他即位一來,尚是頭一遭。

    然而,事分兩麵。

    惠帝先後嚴懲謝瑛、趙王,藩王、外戚終日惶惶,宗室中人難免覺得這皇帝六親不認,是愚癡到無可救藥。舊案可以推翻重審,但人心散了,便難再立起來。

    宗室力保齊王,強行將他劫掠漕糧的事壓了下來,惠帝一個人強不過一大家倚老賣老的宗親,最終隻能屈服,下令讓梁允返回封國,自省三年。

    淮南王在家書中提醒楚王,自此後應謹言慎行,莫蹈前人覆轍。

    轉眼已是二月中旬,江水化凍,萬象更新。

    涉案眾人中,唯有一個北匈奴右賢王烏珠流,尚未得到處置。

    說來令人寒心。北匈奴的右賢王,被劉玉擄走已有月餘,匈奴竟未傳出一絲風吹草動,想必是在為爭奪王位而明爭暗鬥,甚至想借漢人的手了去烏珠流的性命。

    大周朝廷不能遂了匈奴人的意,因斬殺右賢王而擔負罵名,反令匈奴一致對外。朝廷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隻能將烏珠流暫時軟禁。對待將他擒來的劉玉,亦是不冷不熱,隻在聖旨上一筆帶過,半點封賞都沒有,顯然是不想因此得罪匈奴。

    董晗深知惠帝心思,暗中布置,令烏珠流“意外”出逃,再派人前去告訴白馬,說從前多有得罪,現為他備上了一份薄禮賠罪。

    白馬接到消息後,很容易就明白了董晗話中的深意,即刻同岑非魚策馬奔出洛陽,等候在西門外。

    天色昏暗,烏雲壓城。

    烏朱流原就在病中,被劉曜綁在麻袋中,經過數萬裏長途顛簸來到洛陽,整個人都已脫了形。他自供述過往罪行後,一直被關在洛陽城北的行館裏,由重兵把守,幾乎沒有任何可逃走的機會。

    但烏珠流畢竟統治了北匈奴近二十年,絕不會坐以待斃。他知道,漢人們此刻進退兩難,絕不會輕易動手殺了自己,便時刻留心,不放過任何出逃的機會。

    今日傍晚,他用過晚膳,假裝舊傷複發,躺上床便不再動。負責監視的人很就快退了出去。大門一闔上,烏朱流便坐起身來,靜下心來冥思苦想。

    正思索間,烏珠流的耳朵輕輕一抖,像是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謹慎地摸到窗邊,將窗戶打開一道縫隙,偷偷向外張望。果不其然,他看見平日時刻守在後窗外的兩名侍衛,此刻雙雙醉倒在芭蕉樹下,怪不得他覺得房外格外寂靜。

    “漢人膽子小,值守重犯時,怎敢喝得稀糊爛醉?隻怕他們是覺得本王棘手,故意要放我逃走。”烏珠流當機立斷,大著膽子翻身從後窗爬出,迅速往地上一滾,將臉抹上泥灰,一口氣跑出數裏。

    天色越發昏暗,烏朱流從行館逃出,不多時便混入了人群中。洛陽王城多胡人,他雖身材魁梧,但病怏怏的模樣倒沒有引人注目。他如此疾行數裏,終於沒了力氣,躲進暗巷中休息。

    一名乞丐瑟縮著上前乞討,烏珠流靈機一動,隨手把人打死,換上對方的衣服,假扮成遼西災民混出洛陽西城門。他自以為終於逃出生天,漢人不會馬上來追,把慢騰騰地向西行進,目光四處逡巡,想要殺人劫馬。

    怎料,白馬和岑非魚正守株待兔?

    烏朱流好容易遇上一個騎馬運貨的商販,二話不說,上前一掌將人劈死,翻身上馬,放開顧忌打馬狂奔。可片刻過後,那馬兒忽然引頸長嘶,繼而前足跪地,猛然逐步將他摔了下去。

    “暌違日久,不知右賢王可還認得我?不過,您貴人事忙,成日想著算計別人,隻怕是不會記得一個奴才的。”白馬騎在馬上,自林間徐行而出,手一揚,想收回地上的絆馬索,不想反將另一頭的岑非魚牽了出來,“鬆手!難不成鎖鏈粘在你手上了?”

    岑非魚掐指吹了個響哨,嘴裏發出“嗚嗚啦啦”的鬼叫聲,扯著絆馬索偏就不放,仿佛在暗示白馬“千裏姻緣一線牽”。他催馬繞著烏朱流跑了兩圈,將壯碩右賢王當成野豬死死綁住,煞有介事道:“你同他講什麽道理?捆起來免得逃跑。”

    “你就是鬧著好玩!”白馬佯怒道,他懶得同岑非魚拌嘴,轉頭對烏朱流說,“賢王英明神武,該不會真不記得我了?”

    天光昏暗,烏朱流倒在地上,眯著眼睛看了半天,才依稀想起白馬是誰,嗤笑一聲,嘲道:“你是劉玉養得白雪奴?哼,當初若非本王看上你模樣漂亮,開口護你一回,你早被李雪玲打死了。如今見本王落難,便想要落井下石?”

    白馬失笑,道:“原來賢王真不知道。也罷,你既覺得自己救過我,那我就給你一線生機。”

    烏朱流不知白馬就是趙靈,以為對方不敢真對自己動手,因此仍抱有一線希望,疑惑問道:“你待如何?”

    白馬拍了拍馬屁股,麵上明明在笑,眼神卻如雪似冰,慢悠悠地道:“我人生中最難過的日子,是在匈奴度過的那三年,那時候,貴族少年們常常相邀跑馬,場麵甚是壯觀。盡管已經過去了四年,但我總覺得這中原的馬,騎起來就是不舒服,還是匈奴馬更好。”

    烏珠流會錯了意,道:“若你今日放本王離去,本王便不同你計較,等我能回到匈奴,無論你想要金銀財寶,或是牛羊馬匹,我俱會如願奉上。”

    白馬話鋒一轉,道:“我喜歡匈奴馬,因為它們跟賢王一樣肥碩健壯。賢王想回匈奴去,萬裏迢迢,亦不知你的足力夠不夠,不如先同我賽一回試試?”

    白馬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烏朱流縱使再健忘,亦隱約想起當年那場“賽馬”。從前,烏達覬覦這白雪奴的美色,常常無端欺辱他的主子劉玉,有一次更是帶著群小貴族,強行將雪奴按在地上扒了衣服。烏朱流不想同劉淵交惡,打斷眾人,亦是起了色心,才想了個折中的法子,讓雪奴脫光衣服當劉玉的馬,在寒風中同烏達賽馬。

    烏珠流自然知道,白馬是故意要羞辱自己,氣得麵色青白,道:“你最好記得當年的事,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你一個羯胡奴隸,算個甚麽東西,也敢欺侮本王?”

    岑非魚眉峰微蹙,沉聲問:“你對他做過什麽?”

    烏珠流眸光一閃,挑撥道:“你是雪奴新攀上的主子?敢帶他來找我報仇,想必對他很是上心。”他嗤笑一聲,搖頭歎道,“我匈奴部落中不養閑人,你以為,他是靠什麽活到今日的?可歎天底下漂亮羯奴多得是,你非找一個千人騎、萬人操的爛貨。”

    岑非魚麵沉如鐵,問白馬:“還想同他比麽?”

    白馬的臉色不大好,點點頭,道:“我……”

    岑非魚策馬緩行,至白馬身側,伸長脖子,同他交頸說了兩句悄悄話,像兩隻鳧水的鴛鴦。說罷,他在白馬臉頰上落下一吻,笑道:“可惜這右賢王長得太難看,必定沒人願意花錢買他,要不然,咱可以把他賣到青山樓裏去。”

    白馬忍俊不禁,心中那一點陰霾瞬間散開了。

    “烏珠流,我不能放過你,不是因為你讓我做了三年奴隸,受匈奴人輕賤,過豬狗不如的生活。你沒能殺了我,往日屈辱隻會鞭策我變強。如今,那些事在我看來,不過輕如雲煙。”白馬催馬上前,在烏珠流身邊緩慢繞行,“我不能放過你,是因為你殘殺我父、欺辱我母,滅我羯族,此仇不共戴天!”

    北風呼嘯,天邊最後一絲晚霞被風吹散,夜幕徹底落下。白馬背著月光,灰綠色的雙眼中沒有半星光亮,幽綠深沉如盯上獵物的狼。

    “你就是趙靈?”烏珠流恍然大悟,繼而自嘲大笑,他尚在病中,嗓子沙啞,笑聲在黑暗中越顯詭異。未料,當年自己一念之仁,竟會留下這樣大的禍患,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烏珠流的心咯噔一跳,知道自己多半是要栽在麵前這少年手中了,可他並不甘心,吼道:“本王殺你爹娘、滅你全族,早該連你一同殺了!可恨那中原賤婦李雪玲,受劉淵指使來我身邊,瞞著我留下你這個禍患。”

    白馬不想聽見有關李雪玲的任何事情,催促道:“來吧!要麽跑,要麽死,你如今是階下囚,沒有選擇的餘地。”

    “駕!”岑非魚聽白馬說完此話,催馬式地揚起皮鞭,罩麵抽在烏珠流臉上,將他打得頭破血流。

    白馬瞥了烏珠流一眼,當先打馬跑了出去,頭也不回地喊道:“咱們先跑個十裏地,畜生會累,自要歇息。若右賢王能不被我甩掉,我或可留你一命!駕——!”

    乘雲四足踏雪,濺起雪水冰渣,仿若黑風拂過積雪地。

    烏珠流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一抖腦袋,甩掉頭麵上的血珠,隻當自己是在受胯|下之辱,迅速咬牙邁步跑了起來。

    烏珠流不會安心賽跑,他謹慎地留意四周,時刻想要伺機逃離。然而,他的雙手都被絆馬索貼身捆住,隻有兩條腿能自由行動,極難保持平衡,稍不注意便會栽個跟頭。

    天色昏暗,道路崎嶇,路邊的石頭上全都結滿了薄冰。烏珠流幾乎是跑動七八步,便會摔倒一次,一裏路跑下來,已弄得渾身青紫、血流不止,活像是三跪九叩前去恕罪一般。

    “匈奴馬兒快跑,跑得慢可就沒命嘍!”岑非魚笑喊著,像條牧羊犬似的跟在烏珠流屁股後頭,隻消見到他稍稍放慢腳步,就一鞭子抽下去,如此抽了二十來鞭,已將烏珠流的後背打得血肉模糊。

    岑非魚殺伐果決,從不喜歡對他人用刑,可隻要一想到白馬從前吃過的苦,他甚至不敢細想、不敢去問那到底是怎樣的苦楚,便氣得快要吐血,隻想將麵前這人千刀萬剮。

    別看岑非魚像是在玩鬧,烏珠流明白地知道,此人已將自己盯死,自己是插翅難飛。眼看著已經跑出六裏,而前方的白馬仍在視野中,他便暫時壓住幾乎要蓬勃而出的怒火,咬牙追趕。

    哐——!

    岑非魚等得不耐煩,忽然抽出馬腹邊掛著的長刀,當空一舞,將烏珠流那身破爛棉襖挑開扔掉,隻讓他穿著染血的裏衣,笑道:“賢王是個大人物,追一匹中原馬,定然不在話下。在下為您解衣散熱,免得你跑贏了畜生活下來,要找我秋後算賬。”

    烏珠流跑得渾身熱汗,陡然間沒了棉袍,直覺冷得刺骨,被風雪吹打得瑟瑟發抖。臉上汗漬未幹,背上鮮血已凝,皮肉被卷著冰雪的寒風刮擦,烏珠流直是痛入骨髓。他緊咬牙關,既不願白費力氣討饒,亦不敢觸怒岑非魚,隻威脅道:“你最好記住自己做過什麽,免得他日被本王捉住,不曉得自己為什麽會送命。”

    岑非魚行事,何曾循過常理?

    他聽了烏朱流的話,瞬間大笑不止,再抽一刀,將烏朱流的裏衣割裂剝去。看著這赤條條的老畜生在前方抖著橫肉跑動,他隻覺說不出的惡心,嘲道:“我就說,方才總覺得哪裏不對。這才想起來,畜生可不能穿人的衣服,否則不就成了衣冠禽獸?”見烏朱劉回頭對自己怒目而視,他才稍稍開心起來,揚鞭作勢要打,喊道,“賢王快跑,快跑!莫要丟了匈奴馬的臉麵。”

    北風如刀,塵雪被血染得微紅,仿佛漫天生了鏽的鐵屑。

    烏朱流一路狂奔,幾乎要跑死過去,在身後拖出一道血色印記,感覺自己仿佛行在無間地獄。

    十裏已過,白馬停在正字碑前,翻身下馬,撫摸著冰冷的石碑,等待烏朱流的到來。

    “這馬腳力好快呢!”岑非魚笑喊,手中馬鞭和長刀上,已沾滿烏朱流的血,“一口氣跑了十裏路,根本不用歇腳,真是稀奇玩意兒。要麽,咱讓他跑回匈奴試試?”

    烏朱流撲倒在地,翻身平躺,血淚俱下,渾身已被抽打得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但他依舊硬氣,死都不肯低頭,吼道:“趙靈!你他娘的,難道隻有這麽點本事?還剩什麽後招,盡數使來,莫讓本王看了你的笑話!”

    白馬冷哼一聲,旋即反身上前,抓住烏朱流的頭發,將他拖行至正字碑前,“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他們,都是因你而死!”他陡然發力,將健碩的烏珠流向前甩出,重重地砸在正字碑上。

    烏朱流慘然大笑,腦袋撞在結了冰的石板上,瞬間血濺石碑,噴湧的血水將碑麵上唯一的一個陰刻“正”字,染得烏紅發亮。

    白馬走上前去,單手提起烏朱流,押著他在石碑上叩下九個驚天動地的響頭,沉聲問道:“烏珠流,你可知罪?”

    “我認罪了,你難道會放我一馬?呸!”烏朱流哈哈大笑,自知斷無生機,更加囂張起來,朝白馬吐了口唾沫,“畜生!本王所作所為,俱是無愧於匈奴的英雄事,從未後悔過。你縱使殺了我,也改變不了任何事,那些並州軍全都是我的手下敗將,他們被我殲滅,是不爭的事實。至於你,你和你的父親一樣,都是懦弱的漢人,最終必會死在我匈奴兒郎的鐵蹄下!”

    “那便血債血償吧!”

    白馬背著月光,雙目中燒著憤怒的冷火,抽出一把“雲上天”,並不直取烏朱流的性命,而是將刀刃按在他的手掌上,一節一節地割掉他的手指,而後是小臂、大臂。

    白馬為烏珠流點穴止血,但鮮血仍舊從他的傷口中泉湧而出,天地間仿佛彌漫著一團腥紅血霧,鐵鏽似的氣味充斥著白馬的鼻腔。

    烏朱流似乎是疼瘋了,大笑不止,道:“你們輸了!漢人都是懦夫!你以為自己當真報了仇?蠢狗!你們已經輸了,殺了本王除了泄憤又有何用?”

    白馬一刀割掉烏朱流的舌頭,砍砍刺刺,最終將他削成一根“人棍”,埋在正字碑前的凍土中。

    烏珠流的慘叫聲越來越小,喉嚨被凝固的血塊堵住,到最後,隻能發出微弱的“嗬嗬”聲。

    白馬肅容道:“我不想殺你,因為殺了你根本不能讓我不解恨。但血債血償,你的惡行必要以命償還。你所行俱是為振興匈奴?那你就在地府中等著看吧,看我如何屠盡匈奴狗!”

    烏朱流像是死了一般,低垂著腦袋,再沒發出任何聲響。

    白馬看著滿地鮮血,看著自己染血的雙手,看著僅餘一口氣在的烏朱流,將刀劍刺入他目中,撐著他的眼皮,讓他睜大眼睛看著麵前的正字碑。

    烏珠流的生命力,隨鮮血一點一點流失。

    白馬雙眼一眨不眨,流出淚,淚如血。此刻終於到來,而他心中的悲憤,卻沒能減去分毫。他望著麵前的正字碑,似乎終於明白,沉冤昭雪、殺人複仇,從來都不是會讓人快樂的事情。

    這份原本理所應當的正義,已經遲到了十七年,終於到來時,自己怎會喜出望外?冤魂怎能感恩戴德?正義會被伸張,或許隻是用來警醒後人,讓他們知道善惡到頭終有報,讓眾生棄惡從善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烏朱流徹徹底底沒了呼吸。他那顆唯一留在土堆外的、血肉模糊的腦袋,已被大雪覆蓋,像個小小的墳包。

    岑非魚走上前來,從背後抱住白馬,感覺到他在哭、在發抖,便用手捂住他的眼睛,柔聲道:“能做的已做盡,莫再讓仇恨摧折自己。記仇苦,複仇苦,我們都該放下了。”

    白馬嗚咽著點點頭,收刀入鞘,反身將臉埋在岑非魚胸前,道:“我們都該放下了。可你,當真能放下?”

    岑非魚抱著白馬,翻身上馬,打了個響哨,喚乘雲跟在後頭,笑道:“放不下,但為了同你過快活日子,我會盡力嚐試。馬兒,往後一直同我逍遙度日吧?定會讓你快活到風中淩亂、飄飄欲仙。”

    白馬破涕為笑,罵道:“天底下怎有你這樣不要臉的人?”

    岑非魚從來都是臉皮比城牆厚,當即搖頭歎道:“你這話可說得不對。子曰,‘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真算起來,你可要叫我作爹呢,有這樣罵爹的麽?”

    子曰?這話明明就是《太公家書》中所載。白馬總被占便宜,終於抓到岑非魚的漏洞,氣鼓鼓道:“這話可不是孔夫子說的!你做我師父,那是我沒得選,你還敢妄稱為師?真不知你教我的東西裏,夾帶了多少私貨。”

    白馬眼珠子骨碌一轉,他本側坐著,靠在岑非魚懷裏,忽然抬腿向後橫掃,把岑非魚趕下馬去,將轡頭搶來自己禦馬,指著他身後,驚叫道:“我爹來追你了!”

    岑非魚大驚失色,嚇得撒足狂奔,跑得比馬還快,一口氣奔到洛陽西城門下,滿頭大汗,撲倒在宮燈邊的積雪上。

    漫天風雪,岑非魚躺在冰冷的雪地上,眼裏隻有笑著拍馬追來的白馬。他渾不在意守城衛兵的目光,自顧自地笑起來,伸出食指,比作小箭,自己配上“咻”的聲音,將“箭”射向白馬心窩,自言自語道:“乖兒子,二爺哄你呢。”

    即在此時,大風忽然將宮燈吹滅,岑非魚的笑容僵在了臉上,萬幸沒被別人看見。

    此後半月,白馬和岑非魚在洛陽城中小住。

    他們不雇力役,自己親手把兩座相鄰著的、荒涼的府邸修葺翻新,除草、砌牆,裏裏外外裝點一番,雖不華美,但每一塊新磚都堅實穩固。

    期間,劉玉和劉曜曾深夜來訪。

    劉玉長大了,身材頎長、玉樹臨風,但不再像個不諳世事的貴族公子,他的眉眼間縈繞著一股陰鬱憂愁。

    白馬看著重新站起來的劉玉,已經很難將他同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小瘸子聯係在一起。

    兩人相對而立,一時無語。

    唯有劉曜仍與幼時一樣粗魯爽利,不怕白馬的武功、身份,仍將他當成從前的小雪奴,一個勁兒地同他打趣,甚至對他動手動腳,敢欺負他。可惜,被岑非魚一句爆喝給罵了回去。

    白馬看見劉玉額前的傷疤,想起三人相邀逃亡的那日,感慨道:“若非你當年舍身相救,趙靈不會有今日。公子,我欠你一命,來日必還。”兩個人之間本就沒有多少情誼,白馬不願故作親近,隻說了這一句真心話。

    劉玉搖頭,道:“我娘為了一己之私,令你陷入困境,是她對不起你在先。那一回,算是我替她還你一個情,往後就不要再提。”

    白馬點點頭,不答。

    劉玉歎了口氣,見白馬不請自己入府座談,即知對方不喜見到自己,便不再自討沒趣,隻道:“你是個英雄人物,將來必會有一番作為。我此行前來,不是為了敘舊,更不是為了找你討還人情,隻是想請你考慮一件事。”

    白馬:“你說。”

    “你和我一樣,都有著一半胡人的血脈。”劉玉牽起白馬的手,看著他的眼睛說,“無論胡漢,都有惡人,也都有好人,請你不要因為過往種種而憎惡胡人。你現在是侯爺,你的朋友是公爵,將來我們或許會兵戎相見,到那時,希望你用自己的雙眼去看,到底什麽人才是對天下百姓有益的。”

    白馬悟到了劉玉的言外之意,問:“你父親會有動作?”

    劉玉:“眼下沒有,但總會有的。”

    白馬點點頭,不置可否,隻說:“我明白了。”

    劉玉歎了口氣,同白馬作別。

    劉玉走後,岑非魚攬著白馬向府中走,隨口嘲道:“那小子不簡單,剛剛擺脫質子身份,便開始籌謀將來,為自己招兵買馬。”

    白馬:“你怎麽說?”

    岑非魚笑道:“他有心機,眼光也不錯,但也有可能隻是漫天撒網,見到任何機會都不放過。若你仍舊是從前那個小奴隸,他必不會想起你,而且,他還敢牽你的手?我不喜歡他。”

    白馬失笑,道:“說正經的!”

    岑非魚這才換上正經神色,道:“胡漢之間必有一戰,但那並非你我能夠左右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過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有愧於心就是。”

    白馬終於展顏,覺得隻要跟岑非魚在一起,任何問題都不是問題。

    過了幾日,岑非魚掌著白馬的手,同他一起在牌匾上寫下“趙”字和“曹”字,等到清漆風幹,牌匾掛上府門,終於大功告成。

    眼看著舊日慌宅成了新居,兩人雖辛苦,卻覺得異常充實,心中感觸良多,請來周望舒和喬羽,四人雪夜圍爐,吃了一頓家常飯。

    燭火煌煌,將窗紙照得跟月亮一般明黃透亮。

    直到今日,白馬才第一次正視喬羽。

    喬羽已年近五旬,雖然光陰對她這樣的美人格外優待,但自從謝瑛死後,她大仇得報,原先憋在心中的一股勁,終於鬆了下來。於是,歲月在她的身上留下的痕跡,便也顯現出來。她生出了幾縷白發,眼角亦有淺紋。

    白馬舉起酒杯,對喬羽和周望舒說:“喬姐、三叔,當年謝瑛使了卑鄙手段,令周將軍慘死軍中,此事無從翻案,可周將軍為國捐軀,令人敬佩。我請皇帝不要在石碑上刻文,便是想著,周將軍的功勞和冤屈都不能被後人忘記,要以此碑紀念他和他手下的兒郎們。白馬無能,隻能為他做這點事,自罰三杯。”

    “且慢。”喬羽攔住白馬,從他手裏奪過酒杯,把酒一氣飲盡,“我先前為了報仇,已是走火入魔,險些害了你的性命。你是個好孩子,聰明懂事,不同我計較,反倒處處為我們考慮,令我這個做長輩的萬分汗顏。白馬,我對不住你。”

    喬羽說著,忽然一個矮身跪倒在地,趁眾人詫異間,向白馬磕了個頭,道:“我對不住你。”

    “使不得!”白馬大驚失色,連忙拉住喬羽,可他不敢使勁,一時間拉她不動。

    白馬不知所措,同這幾個家人在一處,亦不考慮許多,立馬跪倒在地,同喬羽麵對麵,對著她磕了個頭,道:“喬姐,您萬不要折煞我!你的心情,我怎會不了解?你恨胡人,理所應當,可你能接納我,真心待我,我心中甚為感動。快快起來,莫要著涼。”他說著,迅速向周望舒暗使眼色,讓他幫忙把喬羽拉起來。

    可周望舒性子冷僻,不常與人交往,哪看得懂白馬這一眼中包含的人情世故?他不知如何勸慰,便跟著喬羽一同跪了下來,道:“白馬,當年你救了我,在山中照顧我月餘,我卻未能及時發現你的身份,讓你受了許多苦,對不住。”

    白馬一個頭兩個大,偏生岑非魚從來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他在一旁懶洋洋地坐著,拋起花生用嘴接,吃著東西還不忘煽風點火,道:“還是我火眼金睛,若非當時喝醉了酒,你又故意誆我,我肯定一眼就能將你認出來。”

    喬羽的眼淚無聲滴落,道:“先前我不知楨兒留下了你,便不曾尋過。但你在青山樓中三年,過著什麽樣的日子,我豈會不知?吃不飽、穿不暖,受人冷眼,還要放下尊嚴去逢迎他人。若你不是這樣聰明謹慎,又有先人們的在天之靈護佑,我定會悔之晚矣,更莫說見到今日這番光景。”

    白馬聽著,不禁落淚,伸手試著給喬羽擦去眼淚,邊哭邊笑,道:“沒同你們相認以前,我從不知自己竟會有這樣多的眼淚。從前我不哭,是因為沒人在乎我。現如今,能有你們相伴,我開心還來不及,哪會計較前事?我隻想加倍珍惜眼前人。喬姐,快起來吧!”

    岑非魚本來是很記恨喬羽的,恨他之前傷過白馬,更恨他將周望舒培養成了一個冷漠的殺手。但這些恨,加起來都抵不過白馬的一顆淚。他無奈地笑了笑,站起身來,強行將喬羽和周望舒拖起來,道:“親人哪有隔夜仇?在家裏再怎麽相互嫌棄,出了門能真心相付的還不是彼此?吃菜吃菜!我費勁做了那麽一大桌菜,全被你們的眼淚給泡冷了,不知這貔貅變得小子多心疼呢!”

    喬羽破涕為笑,同白馬一道罵岑非魚不要臉,先前的種種誤會,即便消除了。

    喬羽回到青山如是樓,將眾人召集起來,宣布青山樓從此不再是春樓,改作酒館,隻要人表演絲竹歌舞,讓他們自行決定去留。

    一些人如蒙大赦,由喬羽出麵為他們改換戶籍,而後開開心心地拿著賞錢走了。另一些人卻因為尋不著生計,或是別的原因,最終還是留了下來。

    白馬聽得消息,立馬回到樓中,分別見了臨江仙和月邊嬌,讓她們不要有諸多顧慮,表示若她們想要離開,自己可出錢替她們贖身,幫他們安身立命。

    月邊嬌悄悄告訴白馬,自己已經有了心上人,隻等對方賺足了銀錢,便會將自己娶回去供著。現在,對方已經給了一半的錢,自己早已不再接客,隻等對方給出另一半銀錢,兩個人便會成婚,到時候一定請白馬喝喜酒。

    白馬幾番詢問,月邊嬌卻不肯說對方是誰,亦不願拿他的錢。月邊嬌人小鬼大,偷偷告訴白馬,這錢一定要自己的心上人出,如此辛苦求得,對方才不會拋棄自己這個“值錢”的老婆。

    臨江仙不願離去,說反正自己年紀大了,已不再陪客人睡覺,在樓中憑手藝掙錢,還能結識達官貴人,探聽些朝堂中的消息,過得比尋常人好上許多。而且,她在等一個人。

    白馬沒有辦法,隻能給這兩人送了一筆足可贖身的銀錢,又打點了幾個掌事,而後無奈地離開。

    雪仍在下,喬羽揮退左右,緩步至後院中,生平頭一次同兒子剖心夜談,說了一整晚的話。

    第二日,喬羽同白馬和岑非魚告別,托他們照顧周望舒,而後獨自策馬南下,前往巴中峨眉山,落發為尼了。

    送走喬羽後的一日,白馬和岑非魚接到了周望舒的辭別信。兩人打馬追到南門外,隻見到周望舒蕭瑟的背景。

    白馬追上前去,問:“三叔,你怎麽說走就走?你要去什麽地方?往後我們要如何找你?”

    麵對這一連串的問話,周望隻是舒搖頭,道:“我亦不知,且行且看罷。”

    白馬略有些遲疑,還是問了出來,道:“三叔,你自己想做什麽?現在沒有俗事纏身,你可放開手腳去做。而且,想過檀青麽?再怎麽說,他是你的徒兒。”

    周望舒眼中盡是茫然,道:“我自懂事以來,就一直在練武,所思所想唯有複仇。如今大仇得報,我才知道,自己活著從來都是漫無目的。我的修行遇到關隘,也是因為我悟不出人道,更摸不著天道。此行,我想周遊山水,或效仿遊俠兒,濟世救人、匡扶正義,希望能從中求到我自己的道。”

    “去罷!哥哥支持你,任何時候隻要你想回來,咱們一定在青州等你。你遇到任何事,都一定要傳書與我們,我們替你分擔、為你籌謀。保重,兄弟。”岑非魚策馬上前,摟著周望舒,在他肩頭重重拍了幾下,“你願意體味人道、尋求大道,這是好事。出門在位外,吃好喝好,不許怠慢自己,更不要讓別人占了便宜,知道嗎?”

    “知道了。”周望舒笑著推開岑非魚,從懷中取出一張羊皮小卷,遞給白馬,“我是個不稱職的師父,沒交給檀青多少本領。我知道他喜歡我,但我尚不明白情為何物。你教我的方法,我也用了,但……還是不行。若你遇到他,將此物替我轉交於他。”

    “那好吧,我不是很懂,但隻要是你自己的決定,我都會支持。”白馬騎在馬上,向周望舒揮手作別,目送他,看著那一人、一劍、一馬,漫步於蒼茫天地間。

    直至周望舒消失在天邊,白馬才調轉馬頭,朝洛陽城中走去。

    岑非魚追了上來,催促他:“快把東西拿來看看,你猜小雲寫了什麽?不對,你什麽時候又去私下寬慰他了?你真是的,人不大點兒,管得倒挺寬。”他說著,毫不客氣地湊上前去,對著白馬的衣服一陣嗅,“你衣服上有他娘的梅花香!”

    “你個棒槌!”白馬將腰間掛著的銀薰球摘下,當作暗器投向岑非魚,兀自催馬奔行,隻想快快同這瘋子拉開距離。

    兩個人相互追逐打鬧,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城外的周瑾舊宅前。

    山中忽然傳來一陣隱約的馬蹄聲。

    白馬知道,若有人想暗殺自己,絕不會這樣明目張膽,便勒馬駐步,與岑非魚停在一棵青鬆下等候。

    岑非魚等得無聊,催促白馬快看看周望舒寫了什麽。

    白馬不勝其煩,終於將羊皮小卷展開,念道:“七日,檀青贈我一支紅梅,定是做晚課時偷跑出去,明日要讓他加練。八日,無事。九日,戰勝兩人,檀青稱道,何故?對手同我實力懸殊,我取勝不須大驚小怪……唉,我讓他記下每日開心的事,他怎麽一件都沒有?”

    岑非魚同白馬大眼瞪小眼,無奈道:“他連自己開不開心都不知道,是該多出去走走。”

    不過多時,檀青同王霄漢出現在林間小道上。檀青胖了些,眼神明亮、充滿笑意,看得出,王霄漢對他很是照顧。

    檀青是來同白馬告別的。

    白馬連忙把周望舒的羊皮卷收起來,問:“你不是早就走了麽?如此磨磨蹭蹭,難不成,還想繼續跟著你侯爺哥哥混飯吃?”

    “你的事沒個結果,我他娘的能放心走人?眼看著你現在越來越好,我本不欲打擾,想著過幾日就啟程離開。”檀青佯裝發怒,一拳敲在白馬肩頭,“方才正好在城門口遇見你們,我就想,還是上來再來告個別吧。誰知道你倆竟跑得這樣快?那麽猴急,定又想著要跑進深山老林裏做些齷齪事!”

    白馬心中很是感動,但麵上並不表露,笑道:“你哪是等我?你肯定是尾隨我三叔出的城,想要同他告別,但遇上我兩個,你就不好意思了。我三叔又不吃人,你怕什麽?”

    檀青撇撇嘴,道:“好心當成驢肝肺!行了,看你活蹦亂跳,還混成了侯爺,往後想必不會再受人欺負。哥哥放心了,這就回太原去。”

    白馬拉住檀青,問:“再然後呢?”

    “然後?我會回鮮卑,徹查我父母的死因。”檀青沉默片刻,想了想,才說,“白馬,我從你身上學到了很多。我知道,自己有責任在身,絕不能繼續逃避。先前咱們都說過了,現下便不再提。”

    白馬鬆開手,道:“等我和非魚安頓好,一定去鮮卑找你。”

    “真的走了,照顧好自己。”檀青笑著點頭,翻身上馬,反身揮手,“二爺,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岑非魚笑嘻嘻地揮手,小聲問白馬:“怎不把東西給他?”

    白馬無奈,道:“方才他都看到了,可他沒問我要,就是不敢看。複仇之路,何其艱難?我不給他看,是想讓他留著點念想。喜歡一個人是好事,能讓他在複仇路上,不輕易失了本心。”

    岑非魚點點頭,把白馬牽下馬來,湊到他麵前,擠眉弄眼地問:“你方才叫我什麽?”

    白馬揣著明白裝糊塗,臉頰微微發燙,反問:“我叫你什麽?”

    岑非魚將臉貼得更近,低聲哄道:“我沒聽清,你再叫一遍。”

    “老流氓!”白馬一腳踩在岑非魚腳掌上,邁步向前跑去,“老流氓,大混蛋,三十歲的在室男!”

    “臭小子,別讓爺逮著你!”岑非魚將兩匹馬兒放開,任它們自由奔跑,趕忙跑上去,牽起白馬的手,拉著他走入周瑾的舊宅。

    兩人穿過皚皚白雪,抖落歲月的塵埃,走出舊日陰霾,登上了後山頂峰,並肩俯瞰洛陽伽藍。

    “乖馬兒,你叫我什麽?”

    “非魚。”

    夕陽如血,大雪中的萬裏江山,光彩耀目,分外好看。

    第三卷·江南一夜·終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了!這周身體很不舒服,斷斷續續地寫,抱歉了。

    還剩最後一卷,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