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砭骨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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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過該如何告訴你,但不知該如何開口。”沈彥欽安置餘競瑤坐下, 給她倒了杯水。“我發現林川跟蹤我的時候就明白, 他一定是你派來的,你也一定是知道什麽了, 與其讓你憂思揣測, 到不若趁機給你解釋清楚, 所以我便讓林川把你帶來了,沒想到會是這樣。你剛剛是吃醋了嗎?”沈彥欽話裏帶著笑音。
餘競瑤不滿, 突然看到那一幕,任哪個為妻的不會誤會?尤其是那孩子和沈彥欽太像了,誰又會想到那是他弟弟。可他哪裏來的弟弟?她不接水,也不理他,長睫低垂,目光無所定地望著腳下的一方青磚。
沈彥欽放下水杯蹲在她的麵前,捧起她的手放在她的膝頭,抬頭望著她, 眼神幽深繾綣,看得餘競瑤心軟下來,她清淺一笑, 拉他起來。
“你說吧, 我聽著。”
藏了許久的秘密, 他該說了,餘競瑤也該知道了……
沈彥欽從他記事開始,就是生活在華穆宮裏, 他和母親相依為命,困頓不堪,冷宮冷得不是人,是心。沈彥欽覺得自己是被遺忘的人,他每天麵對的是一個沉默寡言的母親,和聽不懂不流言蜚語。
他聽說他母親原是一個宮婢,聽說她勾引了皇帝才有了自己,聽說皇帝對她無情無念,所為不過是一時衝動,聽說自己和母親被關在這裏是因為她害死了皇帝的嬪妃……
沈彥欽也會問,但母親從不回應他,唯是倔強地咬緊牙關流下悔恨的淚。所以,對沈彥欽而言,母親是溫暖的,也是幽怨的,他記憶中最清晰的身影便是她扶在窗欞上,用簪子一筆一筆地刻著她的恨。
八歲那年,母親終於開口了,她撫著自己告訴他,自己從來沒有害過任何人,他會知道一切真相的。可就是在那天,那竟成了他和母親最後的對話。還沒待他清楚一切,莫名其妙地就被人強行和母親分開了,他被送出了宮,寄養在了琿王府。
皇帝對外宣稱她母親死了,誰會對一個罪婦留心呢,死便死了,下場也不會比一個低等的宮女好多少。從那日開始沈彥欽絕望透了,他徹底成為了被這個世界拋棄的人,心疼倒沒了知覺了,漸漸人也跟著麻木了。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漂浮的塵埃,塵歸塵,土歸土,他不再對自己和人生抱任何希望,連生存的**都沒有了……
“我就這樣渾噩中過了四年,十二歲的一日,樗櫟院悄悄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看著驚訝的我什麽都沒說,從懷裏拿出了一條包裹的絹帕,展開來,是一對珍珠耳墜。”
聽到這,餘競瑤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不過她今日帶的是一副瑩潤的碧玉耳鐺。沈彥欽見她的反應,點了點頭,道:“就是給你的那一副,那是我母親最喜歡的一副耳墜。”
那男子見沈彥欽接了耳墜,便知道他都明白了,於是開門見山,告訴他母親沒有死,是他母親讓他把真相告訴給沈彥欽。
之前之所以不說,一來擔心他太小接受不了,二來是因為皇帝一直派人守著她,不肯讓她多說一句。所以那日她剛有了這個打算,就被皇帝強行拆散了他們母子。
母親根本不是宮女,是東南越國的公主,當初還是皇子的沈程明被封瑉王,封地和越國相接壤,越國不過是個獨立兩世的小國,與大魏對立,也招受侵擾,不過自從這個年輕的瑉王出現後,兩方不但停了幹戈,還進行互市,邊境百姓無不擁戴他,同樣也得到了越國公主蕭綺年的傾慕。
沈程明睿智寬仁,勢力越來越大,漸漸成為了皇室的隱患,甚至經常有人拿他和太子做比較。皇帝知道這是個威脅,便生了削勢的念頭。沈程明知道,削勢不過是個開始,太子繼位後,跟本就沒有他的容身之地,於是他做出了奪嫡逼宮的決定。
他的兵力不足以對抗朝廷,他想到了越國。越國君主明白,沒有沈程明,便不會有兩國的相安無事,他想幫他,但這件事代價太高,若是他謀反未成呢?那後果隻會更嚴重。最後打消他念頭的竟是自己的小女兒,沈程明前來求親,並發誓成勢後定立她為後。
蕭綺年滿心歡喜,她才不在乎成不成後,她隻想他活著,想和他白頭到老。於是整個殺伐血腥之路,她都始終陪在他的身邊,直到他果真繼承了皇位。
該兌現諾言了,越國君主大喜過望,他以為有了沈程明做皇帝,魏越兩國可以永世相安了,豈止這一切都不過是個圈套。沈程明奪嫡的野心從他被封瑉王的那一刻就產生了,他所作的一切,不過都是計劃中的一部分,為自己尋求生存的權利都是他謀反的借口。越國就是他奪位之路上的一塊墊腳石。如今大魏都在他的掌中了,他其還能容得下小小的越國,那必須是他大魏版圖的一塊,連附屬都不可以。也許真的是為了擴充疆土,也許是為了掩蓋他用聯姻借勢的不堪,總是他把這個越國給滅得一幹二淨,連在曆史中的痕跡都被抹了掉。
國滅,君主為國戰死,蕭氏一族無一人生還。沈程明便把心死的蕭綺年囚禁在了華穆宮,以沈彥欽做威脅,不許她再提及越國一個字……
“都說越國是侵犯大魏而被滅,竟不知真相是這樣的。”餘競瑤拉著沈彥欽的手歎了口氣。“那母親呢,她一定很恨吧……”被最親近的人欺騙,讓她陷於不義,還有比這更絕望的嗎。
沈彥欽歎息,難掩的悲涼。“那男子告訴我他是越國的舊臣,越國還有隱匿的殘勢,他們需要一個擁立者,於是便找到了我。宮中有送入的眼線,所以他知道母親沒死,還讓他來找我。”
說到這,餘競瑤終於明白沈彥欽背後的那些人是誰了,也明白了他所背負的責任。
“既然還有實力,那有沒有想過救母親出來?”餘競瑤心神緊繃問。
沈彥欽手指摩了摩桌邊,語氣縹緲道:“想過。但她不走,她擔心她這一走了,包括我在內所有人都會暴露。”
“那承越又是怎麽回事?他是母親的孩子?”
“簫承越,蕭是越國的國姓,她自然是母親的孩子,我們不但同母,而且同父。”沈彥欽自嘲似的笑了笑,隨即眼神痛得要沁出血來。“明明就是相恨的,還一定要去招惹,他就一點愧疚都沒有嗎?非要讓這痛加倍。”
沈彥欽十四歲那年,醉酒的沈程明不知為何居然去了華穆宮。蕭綺年盼了這麽多年終於把他盼來了,她舉著那支簪子氣都不喘地刺向他,他沒死,她卻又再鬼門關走了一遭。
沒多久蕭綺年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不想要這孩子,卻又舍不得,結果瞞住所有人把他留下了。眼看著分娩之日臨近,卻走漏了風聲,被皇帝知道了,皇帝送來了毒酒,連母親帶孩子,一個他都不想留。母親屏住最後一口氣,把承越生了下來,被潛在宮中的越國人偷偷送出了宮,養在了葉城。直到沈彥欽被封了寧王,他才把他接回了京城,而那蓯蓉,便是當初掩小承越出宮的宮女。
現在,餘競瑤終於全都明白了,誰生下來便是陰鬱的性子,不過是環境使然。以前她以為他生活在冷漠裏過得夠苦了,怎知他背負著這麽大的仇恨。不管他內心有多強大,這強大都是建立在無限悲痛之上,那心裏被一刀刀剮著,他得多疼啊!
“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啊!”餘競瑤的心被輕揉著,一股酸澀衝了上來,淚水肆流,抓著他的手越來越緊,恨不能自己能嵌道他骨血裏,把他所有的傷都堵上。
不過她不知道,他的傷已經被她堵上了,她是他療傷的那道光,這輩子他都離不開了。她已經是他的骨血了。
“我是不想讓你生活在這種陰暗中。”沈彥欽摟著她,輕輕吻了吻她的額。
餘競瑤抱著他,抓緊了他腰上的玉帶,目光怨憤地盯視著他,帶著責備,“不是說好了,以後不許再瞞我,若不是今日察覺到了林校尉,你是不是還不打算告訴?”
“告訴,本想等一切都解決了,再告訴你。”沈彥欽小心翼翼地撫著她的頭,滿眼都是寵溺的笑,她對他而言,就是個孩子,他不想讓她和自己一起背負太多壓力。
“解決?解決什麽?”餘競瑤眼神微亮。
“為母親和蕭氏洗冤。”
餘競瑤霎時間懂了,洗冤,皇帝豈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唯一可能的便是他自己登上九五之尊,才能為母族報仇。原來這才是他稱帝的真正目的。
“我懂了”餘競瑤喃喃著。沈彥欽捧著她的臉,拇指劃過,試去了她眼角的殘淚,凝眉道,“你懂了,我可不懂了。你為何讓林川來?又是如何知道我在這的?”
餘競瑤定了定神,把霽顏給她的那張紙條交給了沈彥欽,沈彥欽展開,沉默了。
“我也不知這是誰給我的,看到鄭大夫,我滿心思都是你是不是病了。又擔心是個陷阱,於是便遣林校尉來了。”餘競瑤突然想起了什麽,“林校尉他……”
沈彥欽明白她的意思,微笑道:“林川不會說出去的,況且他不知實情。不過鄭大夫,他也是越國人,我們的關係更近一些。所以今日聽聞承越病了,我便把他請來了。看來此人一直跟著我,不然怎會知道我和鄭大夫在一起。”
餘競瑤點頭,若有所思。仔細想想,那紙條的目的不就是想讓她看到這一幕,挑撥他和沈彥欽嗎?讓她以為這孩子是沈彥欽的,或者那人根本不知道這孩子不是沈彥欽的。她恍然想到了趙玨的那句話,“子嗣興旺……”若是這樣,那還真是解釋通了,餘競瑤不免擔憂起來。
“殿下,許是衡南王郡主。”於是便把今兒的事說給了他聽。
沈彥欽心底早就有了揣測,除了她還能有誰。就知道她不會為自己守住這個秘密,所以沈彥欽才會考慮適時告之餘競瑤,但沒想到趙玨會這麽迫不及待。
若她不是衡南王郡主,輕易下不得手,她跟蹤自己的那日沈彥欽就不會留她。趙玨應該感謝餘競瑤的沉穩,若是她和孩子因此出現任何閃失,他可就沒那麽理智了。
所以趙玨是一定要處理的,但不是此刻。如今他不能因為任何人挑起任何事端,他必須保證一個平和的環境讓餘競瑤把孩子生下來。
“走吧。”沈彥欽銳利的眼神突然軟了下來,柔柔地望著餘競瑤。“回家吧。”
“回家?我可說要回家了?”餘競瑤神色一轉,目光清冷地瞥了過來,讓他一愣,趕忙挽住了她。這臉色說變就變,可是自己哪裏又說錯了?
“去看看承越吧。”餘競瑤緩聲道。
沈彥欽明白了,欣然一笑,“還是過些日子吧,他得了風寒,你帶著身孕,小心染上了。”
“我畢竟是他嫂嫂,長嫂為母,照顧不了他就算了,總不能這麽走了,我去和他說句話,好歹再看一眼。”看到他就能看到沈彥欽小時候的影子,似乎也能看到自己孩子未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