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精神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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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行的日子到了,餘競瑤再不舍也隻能和沈彥欽作別, 若不是自己帶著身孕, 真的很想跟他一同去。

    沈彥欽把能想到的都為她安排好了,連接生的事一並都安置了。餘競瑤心裏不悅, 問他不是說好了兩月必回嗎?沈彥欽告訴她, 總要提前做好一切準備。她笑了, 有這心思,你倒不若給孩子想個名字更好。

    身體不便, 餘競瑤也隻把他送到了寧王府外,拉著他的手,想到西北出征時二人相別,心裏一陣眷眷翻湧,酸得眼睛也跟著熱了,手越是撒不開。

    “早日回來,萬事小心。”

    “我會的,你也是。”沈彥欽拉著妻子的手, 輕輕抱了抱她。

    餘競瑤伏在他的懷裏,點了點頭。“嗯,放心吧, 我會照顧好自己, 也會照顧好承越的。”

    沈彥欽走了, 隨皇帝、皇子及各王,大行隊伍浩浩湯湯。餘靖添同行,連衡南王世子及郡主也一同隨行。趙玨本不用去的, 不過沈彥欽在哪,她自然要跟著。其實這樣也好,沈彥欽覺得,把她放在身邊,總比留京城安在餘競瑤身邊放心得多,更何況,她不是要幫自己嗎?計劃總還要進行下去。

    剛剛新婚沒多時,餘靖添便要離嬌妻遠行,二人自然不舍,無奈君命如天。好在還有餘競瑤在,二人相聚,總不會太寂寞了。

    除了去晉國公府探望母親,就是去公主府看看孩子。每每思念起夫君來,她便躲在書房中看書,回憶二人的點滴,憧憬日後的生活,還好有肚子裏這麽個小東西在,思念的日子也不會太難過,一晃竟也過了半月了。

    貴妃玉體有恙便沒有隨行,讓皇帝帶了惠、嫻二妃同去,這會她身子好多了,陛下不在,她除了誦佛,也無事可做。一時沒了顧忌,帶著侍衛仆婢出宮,來公主府看自己的外孫。趕巧餘競瑤也在,她二人是許久沒見了。

    行過禮公主把小鈞兒喚了來,貴妃見到著實喜歡。她到也不是沒有孫兒,睿王侍妾孕有一子,可總歸不是嫡子,更何況昱榮公主是貴妃的掌上明珠,愛屋及烏,昱榮的孩子她自然喜歡得不得了。

    能坐在貴妃的懷裏,和她這麽親近的也隻有小鈞兒了。餘競瑤望著她祖孫二人,天倫之樂發自肺腑。誰能看出這個慈藹的祖母也是那盡毒之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親人都可利用。想來也是,自己再親又如何,姑侄親不過母子,為了睿王她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

    貴妃坐在榻上,眼神也不住地掃向餘競瑤,瞧她穩坐,心事重重,也猜不出在想什麽。自打餘競瑤嫁了人,她總覺得這個侄女和自己沒那麽親近了,尤其這一年來,她的異樣更是明顯,若是具體說哪不對,又實在指不出,隻是更沉穩了。莫不是對自己有了戒心?

    “競瑤最近身子如何?孩子可都還好?”貴妃把小鈞兒交給了乳母,笑著問道。

    餘競瑤思緒攏了回來,莞爾一笑,應道,“謝姑母惦念著,我都好。”

    還是這樣淡淡的疏離感,貴妃道了句“那就好。”便也不想說什麽了,說了她也未必會應。

    時過晌午,餘競瑤有些乏了,想要離開,但貴妃在這,她又不能先行退下,耐著性子等著。貴妃見她總是提不起精神的模樣,便打算讓她回了。貴妃可不傻,若是因為自己,讓帶孕的餘競瑤有個差錯,沈彥欽那脾氣,可不會放過自己。別人不了解他,她可是清楚得很。可這口剛張開,音還沒發出來,就看到駙馬都尉匆匆而歸,帶著一臉的憂懼和滿身的涼氣,一開口,更是把滿堂的人驚得脊背發寒。

    “陛下遇刺,寧王挺身而出,救了陛下,卻身負重傷。”

    餘競瑤隻覺得腦袋一側像被針刺了一下似的疼,隨即胸口一窒,被人捂了口鼻,不能呼吸。她想喘氣,可喘不上來,接著便感覺腹中孩子連著踢了她幾下,也莫名地痛了起來,痛得她驚詫的臉都有些扭曲了。

    “你呀!”公主責備地看著駙馬怨了一句,趕忙衝到餘競瑤身邊,一麵安撫著她,一麵吩咐嬤嬤撫她到內室歇下。

    駙馬呆了住,他情急心迫,竟忽略了她。這消息來得突然,連他自己還處在驚懼中,怎還注意得到他人,想得那麽多。

    餘競瑤深吸了幾口氣,下意識地撫著自己的肚子,腹中孩子動作漸漸輕了。她推開了下人的手,拒絕離開,望著駙馬,壓抑著惶恐問道:“寧王此刻如何?”

    駙馬急促的聲調緩了下來,道:“王妃切勿擔心,寧王不會有事的。不然陛下定會讓寧王遣返,眼下沒有消息,應該是傷得不重。”

    餘競瑤稍稍舒了口氣,可這心還是懸而不定,手心裏都是涼浸浸的汗。

    “居然敢行刺皇帝,誰這麽大的膽子。”坐在正堂上的貴妃問道。

    駙馬神色踟躕,沉默片刻,應道,“聽聞是高陽王的一個侍衛……”此言一出,貴妃登時僵了住,眼神有那麽一刻恍惚,隨即捏緊了手中的絹帕,緩緩長吐了口氣,若有所思。

    高陽王割據江州,實力比不上衡南王,卻也有一番勢力。即便如此,刺殺皇帝?在封禪的路上,當著諸王和四夷首領的麵?太荒唐也太蹊蹺了吧,這膽子也太大了。餘競瑤隻覺得不可思議,想到沈彥欽再次受傷,心疼不已。為何受傷的總是他,上一次是為睿王,這一次是為皇帝……

    餘競瑤猛地吸了一口冷氣,心寒襲來,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難道這刺殺的目標不是皇帝?依舊是沈彥欽?

    餘競瑤如何都坐不住了,她想要回家。抬頭瞥了一眼貴妃,此刻的貴妃更是顯得有些焦慮,她是在為陛下憂心吧。兩個各懷心思的人,同時離開了公主府。

    一入寧王府,餘競瑤趕緊召喚來了程兗,好在程兗被沈彥欽留了下來,她此刻也有個可以商量的人。她單獨在書房見了程兗,程兗勸她,這事不一定是衝著寧王來的。那刺殺他的人向來都在暗處,而且心狠手辣,抱著出手必死的決心。他們不敢如此明目張膽,更何況還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這事許就是如駙馬所說那般,目標是皇帝。

    程兗說得有道理,但餘競瑤的心如何都舒緩不下來,她遣程兗無論如何也要去泰山一趟,瞧個究竟,也好助沈彥欽一臂之力。程兗為難,言道沈彥欽是讓他留下來守護寧王妃的,二人僵持了一陣,程兗僅遣了一個手下人去了。

    一切安排妥當,程兗退出書房,餘競瑤喚住了他。房中隻餘二人。

    “程先生可是越國人?”

    程兗應聲,如今的王妃,已經沒什麽可瞞的了。

    “那程先生跟隨寧王也有些年頭了吧。”程兗看上去勇武矯健,氣血方剛,實則將至不惑。

    “回王妃,十年有餘了。”程兗語氣淡然。餘競瑤淡淡一笑,十年有餘,那麽就是沈彥欽剛剛知道母親身份的時候吧。如此之久,想來沈彥欽的事情他一定很清楚。於是問道,“蕭公主是被皇帝害死的,寧王一定恨極了皇帝吧。”

    程兗未語,沉默之後,他低沉的嗓音有了那麽一刹那的變化。“不止寧王,整個越國都恨他。”

    “嗯,這個我能理解。”餘競瑤自從接觸了沈彥欽就覺得他背後定是有壓得他不能喘息的秘密,不然他不會一直把自己鎖在黑暗中,即便二人再如何親近,他總是不能敞開心扉。而且即便他不說,餘競瑤也覺得,他過得很壓抑。“程先生,你不覺得這像個枷鎖嗎?”

    程兗微驚,他似乎沒明白餘競瑤的意識,雙目怔忡,望著她。餘競瑤娥眉深蹙,清媚嬌豔的臉,籠著一層淡淡的愁鬱,像靜湖的薄霧,平靜又神秘。

    “再如何恨,那畢竟是他的父親。蕭公主可以恨她,越國人也可以恨他,但對沈彥欽而言,那是給了他生命的人。”有些話,她想了很久,她抑不住的想要說出來。

    “給了生命又如何?給了他生命卻又奪取了他的所有。”程兗此刻已經不再克製他的情緒,人在這個時候才應該更真實。

    “我明白這國仇家恨,可是你們不覺得,你們是把整個越國人的仇恨都壓在了寧王的身上,他活得沒有一分自我。”

    “他身上流著越國的血。”

    “可他身上也流著大魏的血。”餘競瑤語氣平靜,平靜道冷漠。程兗驚了住,好似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秘密一般,這不是秘密,可他們卻在有意識地忽略。

    “也許我說的話,寧王也不一定認可,我也隻是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去看。對寧王而言,皇帝、蕭公主,他們之間是一個家庭的紛爭。可是如今你們把所有的仇恨意識都壓在了他的身上,這何嚐不是一種情感綁架,他麵對的是兩個國家的恩怨。”

    而且為了解決這個恩怨,沈彥欽一直在犧牲。

    方才程兗對皇帝被刺殺的反應,就讓餘競瑤揣測出了什麽。對他而言,沈彥欽不隻是主子,更是越國的希望。他不僅把自己的命為沈彥欽掛在刀刃上,甚至周圍的一切人,都不會比他更重要,包括餘競瑤。麵對生死危難,他豈會拋下沈彥欽不管,而護著餘競瑤。那不可能,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早就預料到這些會發生,或者這一切都是計劃的一部分。

    餘競瑤的心沉入湖底,壓抑得發緊發疼。她不管這個計劃是什麽,他們可曾想過這個計劃若是出現一點點的差池,首當其衝受到危害的就是沈彥欽。

    “我總是在想,寧王在眾人眼中,向來是個安分謹慎的人,不對任何人造成威脅。在皇權爭奪中,他甚至都不在競爭對手的考慮之內,那麽為何有人從一開始就容不下他,非要置他於死地?如今我明白了,也許為得就是他特殊的身份,他背後的勢力。”餘競瑤歎息一聲,望著空中虛無的一點,續言道,“其實他根本不是一個貪圖權勢的人,可為了登上頂峰,一次次地鋌而走險,以前不懂,現在明白了,他為的是複仇,越國的仇。”

    “且不說,這一步步是如何把他推向刀尖的,許他也果真是為了母親。可當真有了那麽一天,他和父親劍鋒相對那刻,有人會在乎他心裏的抉擇嗎?那是給了他骨血的父親。”沒有挨不過的**刑罰,隻有熬不過的精神折磨。沒誰的心可以強大到如此吧。如果沈彥欽的心夠硬,餘競瑤不會有今天,心不夠硬,那麽這注定是個悲劇。

    程兗不語了,這些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沈彥欽是越國之後,複仇是他的責任和義務,有誰想過給他選擇呢。

    餘競瑤知道自己的話程兗是聽進去了,但是她也知道他不會為此改變什麽。餘競瑤能做的也無非是從一個妻子的角度疼惜自己的夫君而已,她甚至知道自己也改變不了沈彥欽的執念,她辯不過這個時代的“忠義”,也阻止不了他的複仇之路……

    二人沉默了許久,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閃了出來,這念頭甚至讓她有那麽一絲恐懼。她望著怔愣的程兗,問道:“程先生可知,當初帶兵去滅越國的,是何人?”

    ……

    行宮裏,沈彥欽跪在皇帝的腳下,單衣未係,緊實的胸口下,腹部還纏著剛剛換了藥的白色繃帶。

    皇帝趕緊扶他起身,這父子二人近距離接觸。觸到兒子的那一刹那,猶如電擊,直中心房,他的心驟停一刻。沈彥欽出生時,他曾抱過他,自此再無相觸。

    “身上帶著傷,快起來吧。”

    “謝父皇。”沈彥欽起身,抬頭看了一眼皇帝。目光交接,反倒是皇帝被震懾倒了,這幽邃寡淡的雙眸,像極了那個夜夜在夢中出現的人。

    “禦醫說,你這傷雖避開了要害,卻也傷了元氣,且要好生養著。若是實在不適,封禪便不要跟著了。”皇帝語重心長,聽得出來他是認真的。

    “勞父皇為兒臣擔心了,兒臣無礙,定會隨父皇一同登山進行封禪。”沈彥欽決然道。

    “不必勉強。”

    “並非勉強,況且作為皇子,有義務祭告天地。隻是……”沈彥欽神情一轉,憂鬱狀,望著眼前的九枝銅燈座凝神,“這刺客該兒臣已將他押下,且他供出高陽王,還待父皇給個旨意,接下來該如何處置。”

    皇帝轉身坐在榻上,撚著檀木佛珠,雍然沉思,道,“高陽王可認了?”

    “他認了這刺客是他的侍衛之一,但行刺之事,他一口咬定非他指使。”

    “哼。”皇帝冷笑一聲,“人都認了,說這些還有什麽用。行刺皇帝,任誰也不會承認,可證據在這,這罪不認也得認。也不長個腦子,幹這糊塗事,可是他自己找上門的!”

    皇帝將佛珠一把捏了住,像似扼住了對方的咽喉,目光凶煞,把空氣都凝了住。

    “讓你的隊伍,把高陽王扣下,回京交給刑部收押待審。至於江州,即刻讓鎮軍將軍派兵圍剿。”皇帝話一出,沈彥欽明白了,什麽回京待審,江州都被剿了,這罪名是一定要坐實了。

    此刻才看得出誰最狠,自然是皇帝。他才不管這刺殺中有無蹊蹺,他才不在乎高陽王是否指使,他就是要這麽個借口。削藩,有機會他絕不會放過。

    沈彥欽心中冷笑,麵上卻露出鬱色。“此行怕是不妥,高陽王被押一事暫無人知。父皇也無非是想出其不意,打江西個措手不及。那麽調動鎮軍將軍,必然容易打草驚蛇,不若從京中派個意外之將,倒是能掩人耳目。”

    “嗯,我兒言之有理。”皇帝點了點頭,“此事和鎮軍將軍商量,速從京中派一將領,直奔江西。”

    “是。”沈彥欽朗聲應了下。隻要不讓鎮軍將軍餘靖添去就好,不能再讓妻子憂心了。

    見他應聲,皇帝笑了。他今兒倒是極其信任這個三皇子,可也是,那一刻,眼看著他衝到自己的麵前,為自己擋下那一刀,不要說這是自己的兒子,就是陌生人他也不可能不為之動容。畢竟父子,許那一刻真的是出於本能吧。事發突然,他不相信沈彥欽會有思考的時間。其實說到底,他還是對他懷有期望的。

    “聽說寧王妃有孕六個月了?”

    沈彥欽怔了怔,應聲,“是。”

    “嗯。”皇帝從榻上起身,若有所思地走到門口,沈彥欽護送在後。剛邁出門,皇帝轉過身來,對著沈彥欽道,“可有名字了?”

    “還沒有。”

    “若是男孩,那就一個‘嶼’吧。”若即若離,再如何孤立的島,退了潮,總歸和陸地是連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