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初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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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衣是十五那天早上送到靜怡軒的,上襦下裙樣式的禮服,上襦衣交領,領口雪白配以銀紋的樣式,外麵的褙子是鮮亮的粉,繡著大簇大簇的月季,遠處看不出什麽特別之處,近著瞧才能發現團花錦簇,腳上登一雙牡丹玉舄,典熙那顆活絡的心都要從胸口裏跳出來了。

    “咱們公主還是頭一回穿這麽新鮮的顏色,如今看起來當真是個粉雕玉琢的可人兒呢。”夕霧給典熙細細的穿戴,冬葵和青果捧著首飾托盤在一旁立著,荊白挑來挑去,笑意盈盈道:“年節時皇上賞了不少好東西給咱們,皇後那兒也送了好些首飾來,奴婢挑花了眼,都不知道該選哪一樣了。”

    寧嬪把手裏的茶盞放下,身子略微向前探了探:“我瞧著那縭紋的金簪就挺好的,小熙年紀小,不要選太老套的東西給她。”說著又站起來,在妝樞裏挑了挑,選出了一條白玉雕琢成玉蘭花樣式垂鏈給典熙戴上:“這樣就挺好了,人前顯貴難免遭嫉恨,不落下風就行。”

    典熙在地上轉了一圈,百褶襦裙外麵的料子雖然沉甸甸的,但轉起來華麗繁複,看起來像一隻蹁躚的蝴蝶:“母親,好看嗎?”

    寧嬪看著點點頭:“自是好看的,小熙穿什麽都好看。”

    堂屋裏喜笑顏顏,毓祐也帶著小張德順和福鑫從門口進來,十三歲的皇子身量已經和寧嬪差不多了,青衣五章,繡龍在兩肩,茫山在背,火與華蟲、宗彝在兩袖,倒是頭上沒有帶旒冕,而是用了梁冠,以桐木為綖板束起來。

    “喲,小熙穿上這禮服倒真有了些帝姬的模樣,哪還是之前和我到太液池邊打銅錢的那個假小子了?”毓祐一進來便打趣典熙,以前夏日太液池上的荷葉漂浮在水麵上,像連天的銅錢一樣,上麵偶爾蹲著幾隻歇息的蛙,他便帶著典熙趁沒人的時候拿青石子扔在荷葉上,如今今非昔比,靜怡軒今日不同往日,也隻在關起門來才得片刻的愜意。

    “皇兄就知道打趣妹妹,今兒眾臣麵前,你可不要瘋的太難看。”典熙朝他伸了伸舌頭,今兒藩王覲見,連帶著給純禧長公主挑選駙馬,皇後特意邀請了各宮嬪妃在坤寧宮設小宴,等上元筵開始在一同去乾清宮赴宴,這下可真讓墨扶說著了,果真應了她能去一回乾清宮,現在誰也比不得典熙心裏雀躍了。

    小張德順拱手一禮道:“主子,轎攆在外候著了,鹹福宮那頭已經去了。”

    寧嬪點點頭,荊白拿起獺兔的披風給典熙披上,純白色的兔毛觸手柔軟,蹭在臉頰邊上帶起陣陣的酥癢,寧嬪對毓祐道:“你先好好在宮裏帶著,等天一擦黑你在過乾清宮去,鬧事歸鬧事,切忌別鬧大了。”

    毓祐對寧嬪拱手道:“母親放心,兒子自有分寸。”說著又對典熙道:“你好好的別惹禍,見到嫿宜你就躲著點走,千萬別起衝突,皇兄不在,沒人替你擔著。”

    典熙點點頭:“我知道。”毓祐揉了揉她的頭,道了聲乖,目送著幾人上了轎攆,永巷上的雪都清理幹淨了,唯有宮牆邊上還有些殘雪,轎攆過了儲秀宮停在坤寧門前,朱漆門的兩側是山牆斜出來的琉璃影壁,緊挨著坤寧宮的東西廡房,坤寧門這典熙隻路過幾次,裏麵更是從來未去過,轎攆停在門口,她和寧嬪一起下了轎攆,隨行的侍婢隻有荊白和夕霧,在典熙眼裏什麽都是稀奇的玩/意,宮裏出來的宮女都看著和平常的宮女不一樣,都說坤寧宮規矩嚴,這回可算是見著了,那些個來來往往的人都板著一副表情,連勾起嘴角笑的弧度都是一樣的。

    坤寧宮頂上的盤莖蓮花藻井是年前才翻修過得,彩繪的圖案有些西域的風格,皇後娘娘禮佛,所以那藻井下的二十四盞琉璃宮燈都是蓮花的樣式,太子死後,皇後求子心切,大概也就這兩年吧,知道自己確實是生養不了了,也就沒那麽多說道了。

    寧嬪到的時候好巧不巧的趕上容妃也到了,原本打算躲得遠遠的典熙一到坤寧宮門口就遇上了嫿宜,心裏不禁翻了個白眼,不過嫿宜打扮的可比她隆重多了,嫩黃色的禮服配水藍色的交領,金雲紋間以小輪花,腰間的羊脂白玉牌上供著杜若花,高貴裏帶著渾然的傲氣,讓典熙看見就反胃。

    說到底自己也是有人撐腰底氣足了,她現在反而一點也不怕見到她這個皇三姐,多少說還是有點期待,反而想看看她的寶貝繡鞋被毀了之後會是怎麽個模樣,心裏想著目光就不自覺的往嫿宜的腳上看去,果真看到一雙普普通通的新靴,她不自覺的挑了下眉。

    寧嬪剛通同容妃見過禮,嫿宜看著典熙一直盯著自己腳上的鞋子瞧,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又看了看對方的新鞋登時就忍不住了,拽著容妃的手:“母妃、母妃,典熙的新鞋好看,我也想要。”

    容妃以為不過是什麽好看的繡娘手藝,結果看到那鞋上兩顆鴿子蛋大的玉石時就愣住了,嘴角勉強扯出一絲笑意,看向寧嬪道:“有了恩寵果真今時不同往日了,這麽大的玉都敢鑲在鞋上,典熙,你不硌腳麽?”

    寧嬪訕笑,寸土不讓地道:“步步生蓮的寓意確實好,但妾身也覺得若是腳下異物確實礙著走路,所以皇上就賞做了這玉鞋,妹妹是不是也覺得這樣好看多了?”

    容妃心裏堵得慌,原來在她麵前抬不起頭的人,這侍了兩天寢就找不著邊了,靜怡軒的事她聽說了,最近皇上去的勤,連司禮監的人也往那兒跑,大概也是知道自己怨懟,所以禦輦從來都是繞著她的鹹福宮走,那趙直筌收了她鹹福宮多少好東西,到頭來都是讓她等等等,太監的胃口果真不是一般大,多少好處都是有去無還。

    “母妃,我也想要那玉鞋,我都說了不穿這雙母妃不信我,偏生拿著宮婢的玩/意打發我。”嫿宜哭鬧起來典熙還是見識過的,她的這個皇三姐能把乾清宮理政的父皇哭到鹹福宮去,那本事確實是不小。

    往常的母親原本是不愛與她爭的,今兒典熙也畫胡了,寧嬪似乎話也多了:“頭些日子司禮監送這玉鞋來的時候妾身還想著送與嫿宜帝姬,畢竟祐兒前些日子弄壞了三公主的心愛之物,不過話又說回來,怕妹妹嫌棄靜怡軒的東西上不得台麵,就隻好作罷了。”說著福了福:“上次的事情是姐姐疏於管教,妹妹不要記恨才好。”

    容妃聽了心裏往外拱火,果真是翅膀硬了的賤蹄子,她上前一步:“姐姐如今真以為自己今非昔比了?說到底不過是個嬪位就敢對本宮大呼小叫,看來真的是靜怡軒缺少管教了,剛進宮時的宮規都忘沒了吧?果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冀州鳥不拉屎的地兒頭一回出了個嬪位,想必祖墳上都冒青煙了吧?說到底野山溝裏的地方飛不出鳳凰,今日一看果真如此,今兒本宮就再好好教教你什麽叫尊卑!”說著便對身後的婢女:“白菊,給本宮掌嘴!”

    “放肆!”容妃的話剛落,就聽坤寧宮門口一聲厲喝:“容妃放縱僭越,到了本宮的坤寧宮宮門口來撒野了?!”就見未誼攙著一身深青色彩織雲紋翟衣帶著眾人正緩緩朝外走來,皇後的頭上連九龍四鳳冠還沒來得及戴上,一看便是匆匆出來的。

    寧嬪趕忙拉著典熙跪下:“妾身惶恐,驚擾娘娘鳳駕罪該萬死。”

    容妃見此也連忙跪下,到底比寧嬪晚了一刻,深覺中了寧嬪的圈套,“臣妾該死,臣妾不是有意吵嚷,隻是見寧嬪目無尊卑,念及娘娘無暇顧及,想替娘娘分憂。”

    “替本宮分憂?”皇後娘娘冷笑道:“要不要把本宮的位子也分給你坐坐好讓你正大光明的分憂啊?”

    容妃連忙伏地了身子:“臣妾不敢臣妾不敢。”

    “上次不守禮法本宮就教訓過你,這次竟然鬧到坤寧宮大門口來了,要不是礙著今兒藩王侯爵覲見,內裏出了岔子咱萬歲爺臉上無光,否則本宮不用上稟皇上,即刻就能法辦了你。”皇後厲聲厲色,倒不知容妃心裏聽進去了多少,如今容妃世家和皇後外戚在朝堂上分庭抗禮,兩人之間也隻不過有個位分的差距,若說容妃是否真的怕皇後,此話還得另講。

    一旁的舒妃作壁上觀,目光遊弋在嫿宜的身上,略嗤嗤一笑,同祺妃道:“姐姐您看,那嫿宜帝姬身上的襦裙,覺不覺得眼熟?”

    那祺妃聽此也朝嫿宜看去,點點頭:“臣妾若是沒記錯的話,長公主好像也有一件差不多樣式的襦裙呢,瞧瞧那小輪花的紋樣的都相差無幾。怎麽?嫿宜帝姬是想和長公主媲美了?”

    容妃聽此冷汗涔涔,心下道一聲完了,連忙對嫿宜道:“典媛,還不脫下來?!”

    嫿宜明顯有些不知所以,這禮服是今早才送到鹹福宮裏,同她長姐的樣式相同什麽的她根本毫不知情,訥訥的看了容妃一眼,啊了一聲:“在這兒?母妃,這兒冷。”

    容妃回瞪了她一眼,哪裏還是計較冷暖的時候,坤寧宮前的甬路上跪著,來來往往不知多少人看見,叫她這個一宮之主的臉麵往哪兒擱?

    嫿宜趕緊解開排扣,脫掉禮服露出裏麵雪白的中單,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

    對峙間,遙看景和門的那頭來了一排緋衣宦官,為首的自是那攆上的玄衣掌印,看見一眾嬪妃也不急不慢的,從攆上下來,到皇後麵前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皇後瞧著也不像碰巧路過的樣子,又看看了跪在麵前哆嗦的嫿宜,知道那黃藍交領的禮服沒他的命令不敢有人大模大樣的送到鹹福宮去,不管麵前之人居心何在,總之都於她有利,她照單全收便是。

    “臣墨扶見過皇後。不知如此大張旗鼓可為何事,藩王們今兒已從昭德門和貞度門進宮朝拜,望各位娘娘們協同皇後起後宮表率之儀方是正道。”

    皇後自然不會把禮服這件事當著眾人麵責難墨扶,除非她真的瘋了,倒是拿捏一下容妃容易,“容妃今日坤寧宮前目無法紀,擾亂後宮法度,罪當罰奉禁足,念及今日上元佳節,不得惹皇上不快,墨廠臣,您拿個主意吧?”

    墨扶轉過來看著麵前跪著的四個人,和典熙同樣年歲的公主好吃好喝的養的白白胖胖,他略施小計罰她在寒風中凍一會兒也沒什麽了不得的,倒是自己的小媳婦本身長的就嬌小還要跪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他就有些不樂意了,“後宮女子自打進了順貞門最先教導的便是禮儀尊卑,鹹福宮明顯便是法紀敗壞,奈何娘娘玉體受不得體罰,公主金枝玉葉更是如此,傳令鹹福宮的教儀嬤嬤發入永巷,容妃屢次衝撞皇後鳳體,身邊的人該換一換了。”說著回首對皇後作揖:“其餘還請娘娘稍作委屈,容節後再同皇上稟報。”

    皇後點點頭,雖然她一直看不慣墨扶擅政,不過此事確實深得她心,更何況哪裏委屈呢,她心裏簡直高興的了不得。

    墨扶順道路過就是來看看事情發展的如何了,前朝後宮牽連甚廣,後宮的容妃和皇後母家尤甚,掰掉容妃的左右翼對於身處宮中的他來講易如反掌,嫿宜身上的禮服是他托人送去的,讓寧嬪和容妃在坤寧宮前起衝突也是他授意的,料想寧嬪不成事,皇後絕不會為難她,倒黴也就隻有容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