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禪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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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扶打簾進來, 看見她斜歪著身子倚在美人靠上, 模樣清秀又隨意,他緩緩踱步進來,踩在腳踏上, 和她麵對麵的坐下,輕聲問:“殿下似乎心情不爽?”
典熙籲了口氣,一直盯著麵前的幾本佛經, 藏藍色的書衣都還是新的, 連翻都沒翻過,“雖然‘護國公主’的名頭響當當,可這翟冠多重, 身上的擔子就多重, 白天聽別人山呼公主的時候心裏受用,可這一到晚上......”典熙說著低下頭去:“就覺得心裏無比的寂寥。”
墨扶擺弄著手中的菩提串,才覺得她心思原來這麽重,小小年紀便想得多,這要是想開了還好,若是想不開可就難辦了, “殿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 寧主子家裏無權無勢,能走到今日也全靠她委曲求全,母女本為一體, 如今七皇子和寧主子都有大事擔當,那麽殿下,也應該去傾盡綿薄之力去相助,不是嗎?”
個中道理典熙都明白,可這麽多年她想想就覺得寂寞難熬,當初有母親和皇兄陪在她身邊,雖然日子拮據,可她並不害怕,她和皇兄一起窩在靜怡軒的暖炕,也是歲月靜好,“我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之不顧發一發牢騷罷了。” 典熙雖然嘴上這麽說著,可想著想著淚就湧入眼眶,使勁吸了吸鼻子,不想墨扶看見她不開心的樣子,遂轉了話頭:“我欽封‘護國公主’,各宮都送來了賞賜,你的呢?我怎麽沒瞧見?”她最想看見大概還是他的禮物,人現在什麽都不缺了,就缺的是心意,i據昆明誰知她翻遍了小庫房和賬本,也沒瞧見墨扶的名號。
墨扶啞然失笑,原來他也要“孝敬”一份,一時半會兒想不到什麽適合她的,便道:“殿下不日將去護國寺清修,這些珠寶翡翠定不過是錦上添花,肯定不能夠隨身都帶去的,否則辱了佛門淨地,臣在內書堂裏有個常用的紫茄泥紫砂壺,藏紫輕紅,臣用了好些年,溫潤清秀,還算得上小巧別致,就算以後放在殿下的禪房裏也不會太顯突兀,還可以隨身帶著。”
典熙歪著頭思量,“你的紫砂壺?”
墨扶點點頭:“臣用了有些年頭了,殿下不要嫌棄才好。”
典熙擺弄手指,“不嫌棄不嫌棄,說好了,可別忘了送過來。”
那紫茄泥的紫砂壺本不多見,用得越久就越溫潤光滑,司禮監的東西無糟粕,墨扶手中的這個也定是個中極品了。
墨扶無奈的笑了笑,多少萬千珠寶也收買不了她,她喜歡帶點心意的玩/意,“殿下出宮那日,由賢王代皇上送你到護國寺去,到時候你也不用緊張,劉保會隨侍你左右。”
“那你呢?”典熙嘟著嘴問道:“你不陪我前去?”
“自然同去,倒時候高頭括馬,臣就在殿下的轎攆外,殿下打簾就能看到臣。”
典熙滿意的點點頭,托腮尋思了一會兒:“真是便宜了三皇兄,要不是我皇兄在裝傻,也萬萬輪不到他來頂替父皇的,你說是與不是?”說著典熙壓低了身子在炕幾上,抬了眉頭看著他白玉似的容顏道:“不然掌印你去也是可以的。”
墨扶似笑非笑的看著她:“臣若是帶隊前往護國寺,就不能隨侍殿下左右了,到時候殿下的儀仗十裏,殿下就隻能在後麵遠遠的看著臣。”
典熙斂了神色:“那可是不要的,那滋味不好受,以前我也遠遠看過你的排場,摧枯拉朽似的,怕是皇兄們都比不得。”
“殿下偷偷看過臣?”墨扶來了趣兒,微眯著眼睛看著她。
典熙攏了攏袖口,“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兒了,太液池旁水心榭,父皇乘蘭舫遊湖,你站在船頭,和風帶過你的披風,雖然遠觀看不清容貌,但我當時就想,這人定是風姿綽約,本人也不比王侯將相差。”說著便偏過頭:“我呢,在你眼中那時候就定是個笑話,無權無勢的公主,過的比奴才還淒慘,怎能得掌印青眼?”
墨扶說:“殿下切勿這樣妄自菲薄,多少難熬的歲月也都過去了,如今的殿下是名正言順的金枝玉葉,臣就算再怎麽榮耀加身,也不過是個奴顏婢膝的奴才。”
典熙聽他這麽說心裏難免不好受,連忙掩了他的嘴:“別說了。”
溫熱的起撲撒在典熙對的掌心上,典熙驚了下收回手,好整以暇的坐回去,略微有些羞赧。
墨扶靜默了一會兒:“時候不早了,殿下歇息吧。”
典熙沒抬頭,隻用眼梢瞧見他那雙銀雲紋的皂靴,淡淡道了聲,“掌印慢走。”
墨扶拱手一禮,隻覺得空氣中的尷尬在蔓延,連忙從凝暉堂裏退了出來。
當天晚上心懷鬼胎的人不在少數,皇後脫了翟衣盥洗了手,坐在暖榻上,一旁的未誼弓著身子用小黃銅搓小心翼翼的給皇後磨磋著指甲,皇後看著自己那雙被作養的細嫩的手似乎開始有些泛黃了,心情就萎靡了許多,“你今兒有沒有在建福宮瞧見,本宮似乎覺得墨掌印對待寧貴嬪和典熙帝姬很是不一般呐。”
“奴婢也覺得是這麽回事,前段時間聽禦前伺候的小六子說,‘護國公主’名號就是墨掌印討來的。”未誼放下手中的黃銅搓,跪在腳踏上,輕輕的為皇後捶腿,捏小腿。
“難不成寧貴嬪同東廠有什麽牽連?”皇後縮回手,看著自己被未誼打理精細的指甲,用絨毛輕輕擦拭過之後,連點指甲末都不剩,“寧貴嬪家無權無勢,墨扶那廝的心情又陰晴不定,和寧貴嬪牽扯到一塊?哼,真是天大的笑話,不過這人也是讓人捉摸不透,寧貴嬪若這能同東廠勾搭上,那這事兒可就稀奇了。”
墨扶的心思當真誰也揣摩不透,旁的政客辦事尚有規律可循,墨扶這個人心較比幹多一竅,可謂是八麵玲瓏,就拿他去年剛剛當上掌印那一說,多少人看著他年紀輕輕,以為會比黃振好拿捏,所以他坐上司禮監的頭把交椅後,天章閣學士繆光啟就擬書向他發難,上麵陳數了司禮監這些年把持朝政的種種罪狀,尤其是最後一句可謂是一針見血:凡此閹豎,昭然於內外。乃內廷畏禍而不敢言,外廷結舌而莫不敢奏,今繆某請劍,唯恐太阿倒持,以匡社稷。
那道奏疏寫得可歌可泣,據說剛拿到手的墨扶都怔了一怔,如若他不是那奏疏上十惡不赦的人,估計也要被繆光啟感動了。
可奇的就是這道奏疏由會極門遞進來之後先到了墨扶的手上,若說剛坐上頭把交椅的人遇見這麽一個爛攤子,還是內閣學士發難不慌張是不可能的,可墨扶他就是那個不可能,他壓下了那封奏折,先是到乾清宮說服了皇帝免朝休沐,避免了內閣麵奏的可能,有條不紊的為自己爭取了時間,繼而攏絡一些中間人士,再上乾清宮負荊請罪,以退為進,當時的黃振遠走他鄉,墨扶剛剛接手司禮監,當今皇上多少念及黃振的舊情,幾日後再上朝的時候,墨扶又布置了武宦圍門,那架勢讓群臣覺得似乎是有去無回了。
原本墨扶外廷得到消息便是繆光啟聯絡眾人今日要向皇上發難,除他已決後患,可朝中的文官就是麵人,有著溫吞的性子,見到武宦圍門之後,登時嚇得兩股戰戰了。
皇上那邊既然早已施排,內外又有所照應,繆光啟當日便沒麵奏成,墨扶自然而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誰能允許有人彈劾他一次還來第二次,不日之後,司禮監殺一儆百,夥同東廠以政務不實為名設詔獄,殘害繆光啟,朝堂上有了前車之鑒,收效甚好,一時間百官都風聲鶴唳,方知小狐狸也有世鈞雷霆的手段。
一想到去年的繆家老小,皇後就忍不住的渾身打了個冷顫,“天氣轉涼了,去給本宮拿件披風來罷。”如今想想,要說那人權傾朝野,怕是也不為過了。
未誼說取來披風替皇後小心翼翼的披上:“娘娘與其在這兒操心,莫不如去問問鹹福宮裏那位?”
“你說容妃?”皇後思量著說:“這宮裏沒有一處不是墨扶的眼線,若當真是墨扶把容妃囚禁起來,那要想進鹹福宮談何容易啊?”
“娘娘忘了,八月初五那一天,典熙帝姬入佛門清修,到時候賢王護送,墨掌印保駕,就算他插了翅膀,再回到宮中,該問的您也都問完了。”
皇後想了想之後道:“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就算墨扶這個時候從護國寺回來,本宮也從那鹹福宮出來了,隻要本宮還是後宮之主,墨扶他就不能拿本宮怎麽樣,若是容妃肯作證,保不準本宮這次同容妃聯手,能扳倒墨扶也不一定。”
未誼笑得陰測:“那娘娘可是為前朝後宮都除了一大禍患,保不準史官會為娘娘您風風光光的記上一筆,到時候,您可是名垂青史的正統皇後呢。”
利益麵前沒有永遠的仇敵,皇後心裏的在宮中算計這個算計那個十餘年,如今把棋盤擺在了司禮監麵前,博浪一椎,也許成敗就再次一舉。
隆德十二年八月初五,建福宮一掃多年的陰霾,張燈結彩不亞於純禧長公主出嫁般的隆重,那是一個黃道吉日,雖然天氣開始逐漸轉涼,卻依然帶著明媚的陽光,典熙的吉服是紅色的大衫配以深青色的綬帶,上麵有著織金雲霞鳳紋,翟冠上有著金絲製成的翟鳥九隻,喙中銜著圓潤的走盤珠,除了大衫、霞披、炮衣外,還有玉革帶、玉花采結綬、白玉穀圭等,典熙隻知道那玉穀圭要擱手裏拿著,其餘一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青果和冬葵麵對針工局送來的吉服也麵麵相覷,兩個人在尚儀局沒呆多久就被分到靜怡軒來了,都沒經曆過這種大事兒,夕霧這會兒也應當是同寧貴嬪去了奉天殿,沒有人能幫得上忙,青果隻得出去尋會穿吉服的老人來搭把手,先讓冬葵給典熙畫麵妝。
冬葵用金箔裁了金靨,貼在她的臉頰,作為她兩個淺窩,典熙本身沒有梨渦,不像她長姐,在臉頰上有兩個淺淺的梨渦,笑起來甜甜的,接著冬葵又在她的額間點上了翠鈿,看著她萎靡的模樣,連肩膀都是挎下來的,“公主似乎有心事?”
典熙搖搖頭,頭上的珠翠叮當作響,她也不願說一句話。
不一會兒就見墨扶打簾進來,手裏捧著一個紫檀木匣子,看了看屋子裏的出行用度,可伺候的就隻有一個人,“屋裏就你一人伺候?”
冬葵屈身道:“回掌印的話,這吉服有些繁瑣,奴婢們不知如是好,所以青果出去尋人了。”
“庸才!”墨扶低低的說了聲:“這要是耽誤吉時,你們誰擔當得起?”說著就擺擺手:“下去吧,我來伺候公主更衣。”
冬葵道了聲是,便退了出去,墨扶側耳細聽,聽見冬葵把門合上後,才走過來把手中的匣子放在她的妝台上:“殿下要得紫砂壺,臣帶來了。”
典熙看著那紫檀木的匣子,打開來看,果真是個小巧又圓潤的茶壺,用黃緞軟綢墊著,壺身細膩的像繈褓中嬰孩的臉頰,光潤潔淨,典熙把那匣子合上,慢慢地捧過來抱在懷裏。
墨扶彎下身子,看著銅鏡中朱唇微點的她,伏在她耳邊說道:“臣讓奴婢們把這收起來。”說著便要取過她懷中的匣子,典熙掙了一下,“我不。”
墨扶看著她任性的模樣,隻得點點頭,“那好吧,一會兒讓奴才們拿著,等到上了轎攆,再還給殿下,這樣可好?”
典熙囁嚅的嗯了一聲,即將離家的心思,總是那麽不明朗,好像被人遺棄了模樣。
墨扶說:“殿下起身吧,臣為殿下更衣。”
典熙慢吞吞的從紅木杌子站起身,放下那匣子,展開胳膊在墨扶麵前,墨扶將紅色圓領的蟒袍取過來,從胳膊上套上去替她穿戴上,繁瑣五彩金龍花紋擦過典熙的手背,感覺癢癢的。
墨扶輕車熟路的為她一一穿戴好,完全不用假以他人之手,典熙心情一掃原本的陰霾,打趣他:“不愧是禦前伺候,這手法嫻熟,我真是三生修來的好福氣。”
墨扶瞧見她終於有了笑模樣,知道她小孩子心性,情緒陰晴不定,來得快,去得也快:“殿下不惱了?臣還以為殿下要和臣惱一路呢。”
典熙微微側過頭,也說不出為什麽不兜搭他,她自己什麽資本都沒有,唯一會的就是閉緊嘴巴什麽都不說,讓他無可奈何:“掌印裏裏外外替我們母子周旋,我要是還耍小性子,豈不是太不識抬舉了?”
墨扶站在她身後,替她整理好青線羅大帶,歪著頭在她耳邊道:“殿下可以同任何人識抬舉,就是同臣不用。”其實他心裏是萬般不願意她來趟宮裏這趟渾水的,這也是為什麽他要把她送往宮外的原因,這宮裏就像一個巨大的染缸,無論誰進來,都避免不了惹得一身五彩斑斕,他依然記得她出生的那一日,京中下的那場潑天大雪,洗刷淨了一切汙毒肮髒的糟粕,好像就是為了昭示這個人兒是如此的不惹一絲纖塵的純粹。
典熙低著頭抿嘴偷笑,墨扶走到她正麵,細長的手指劃過大帶,那深青色線羅大帶下一直垂到腳上,下麵懸掛著玉花彩結綬及玉佩,走起路來偶會踢在玉佩上,墨扶問道:“殿下心情好一點了?外頭多少人眼熱殿下的頭銜,殿下不知,所以可萬萬不要讓人瞧出來殿下的不快。”
典熙點點頭稱好,看著墨扶低下身子為她掛上金墜子,那雙素白的手就在自己周身侍弄,讓人想入非非,末了他退開一步遠,仔仔細細打量:“殿下移尊步罷,皇上皇後都在奉天殿前等您呢。”
瞧瞧這話說的,誰能想到有一天,她典熙也要讓皇上和皇後等著呢。那台尖頂軟轎就停在建福門外,典熙出去的時候發現劉保、冬葵和青果都在凝暉堂外麵等她,見她從裏麵出來,紛紛行禮問安:“奴才們恭請護國公主金安,公主千歲。”
典熙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還是墨扶偷偷提醒道:“殿下,該叫起了。”
典熙才反應過來,連忙擺擺手:“起來吧。”
墨扶使了一個眼色,劉保麻溜上前弓著身子,騰出一隻手臂來在身側,典熙一時有些混沌,看了看劉保的手,又看了看墨扶,有些不明白,墨扶道:“臣先去外麵打點,劉保會跟著殿下的。”
劉保連忙恭敬道:“請公主小心移步,小的攙著公主。”
典熙突然想起來每次容妃和皇後身邊也總是有個微蝦著身子的奴才,小心翼翼的攙著她們,她略微有些尷尬,摸了摸鼻梁,自己清了清嗓,想要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手搭在劉保的胳膊上。
典熙緩緩的下了台階,止步突然道:“等一等。”
劉保說:“公主還有事?”
典熙搖搖頭,卻沒挪窩,轉過身來瞧了眼額匾上“凝暉堂”三個金燦燦的大字,心中覺得惋惜,她才從靜怡軒搬出來沒多久,搬進這凝暉堂,托了墨扶的福氣,這凝暉堂裏窮奢極欲,隻可惜她還沒住上幾日,就頂了個更大的名頭,如今這凝暉堂,反而裝不下她了。
劉保勸誡道:“公主,移步吧,莫要留戀往昔,更好的日子等著您呐。”
典熙回過頭來緩緩朝外走去,“你懂什麽呢,我是擔心母親和皇兄,你說他們若當真是一步走錯,還未等我回來兩個人就都栽了跟頭怎麽辦呢?”
“公主莫操心,這內廷裏的事有咱們督主呢,隻要還在宮裏,那誰都別想奈何得了咱呢,您沒聽過坊間都說我們督主是‘九千歲’,比皇後娘娘還命長呢。”
“虛名罷了,他若當真活九千歲,豈不成了老妖怪了?”說著典熙自己就覺得好笑:“現在是小妖怪,以後是老妖怪,也沒甚差別。”
劉保笑道:“這闔宮上下啊,也就公主您敢這麽說,這要是放我們麵前,那是萬萬不敢的。”
“他對你們很凶?”典熙問。
“這......”劉保語塞,借他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說大實話,他能告訴公主說他們督主殺人無數,殘害忠良,權傾朝野而且臭名昭著嗎,雖然這些不用說她也應該知道些,尋思了一會兒,他措辭謹慎道:“督主很嚴厲。”說完自己還覺得這個詞用得嚴謹,嚴厲是對的嘛,做錯了事兒要懲罰,不過究竟是怎麽個懲罰的法子,那他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說話間,典熙來到建福門,門口停著一輛尖頂金紅軟轎,轎頂的四角飛簷上掛四個金色的鈴鐺,墨扶站在那轎子旁,感覺像等著娶她的新郎官。
劉保連忙跪在地上,典熙看了看劉保,又看了墨扶,“這......”
墨扶比了個請的手勢:“請殿下上轎。”
劉保知道這麵前的公主沒見過這架勢,爬著身子道:“小的給公主墊腳,公主小心著。”
典熙覺得這個方法實在是太殘忍了,明明拿個杌子就成非要踩人一腳,或者不用踩著別人,她自己也能上去,墨扶看出典熙的猶豫:“殿下不用擔心,這是宮裏的規矩,您體量輕省,劉保撐得住。”
眼看時候不早了,典熙一咬牙,踩在肩膀上就上了轎攆,真是不知道是宮裏什麽人發明了這麽個損招,那人踩上去皮肉滑軟,一點都沒有踩著杌子穩當,害得她腳下不穩,險些滑倒,幸虧墨扶有眼力見兒,在身下使勁駝了她一把,這才安安穩穩的落座,否則剛一出門就摔個仰天,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從建福門把她抬往奉天殿的轎攆是四人轎,身後跟著六十四宮人,一行浩浩蕩蕩,弄得典熙心裏沒由來的緊張,飛簷角上的金玲聲悠長而又清脆,回蕩在空曠的永巷裏,她突然想起前朝的護國公主和親女真族,那一路上想必更是無比艱苦,如今這樣想想,她心裏也就好受多了。
建福宮離奉天殿很有一段距離,穹窿上嵌著一輪金燦燦的太陽,仿佛琉璃瓦上都泛著金光。
奉天殿坐落在三層漢白玉基石上,丹陛下跪著的是群臣百官,飛簷上的仙人走獸狻猊、狎魚、獬豸、鬥牛、行什栩栩如生,這是典熙從未來過宮裏這麽靠前的地方,一時被這陣仗嚇得腿肚子有些打顫,轎攆停在右翼門,她緩緩下了轎攆,簡直挪不動窩,那九翟冠就像把砍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讓她不得不僵直了步子往前走。
奉天殿丹陛上的銅鶴銅龜在陽光下烏黑發亮,底下的群臣見她下轎,紛紛斂袍跪下,山呼聲在奉天殿前震耳欲聾,“參見護國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那“千歲”聲落下後,空曠的廣場上有風聲呼嘯而過,帶出鹵薄藩旗、幢節似有獵獵聲響,可典熙隻覺得心裏惶恐,耳朵裏有嗡嗡的響聲,腦子裏一片空白,好像世界萬籟俱靜,隻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陽光刺眼,典熙覺得頭暈目眩,偶有幾個跪在前麵的大臣抬起頭來偷偷看她,典熙覺得自己馬上要暈厥過去,身子發軟,有些打晃,耳邊出現從遠處傳來的聲音。
“殿下!殿下!”墨扶看著她臉色蒼白的樣子,忍不住去拉她的手,她的手涼,因為過於緊張有些發青黑色,掌心裏都是粘膩的冷汗。
典熙聽見墨扶叫她,才回過神來,轉過頭看他,才發覺自己的中衣似乎都濕透了,殿前風大,從她的蟒袍圓領裏灌進去,讓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冷是熱,驚慌失措的看著墨扶,幾乎要哭了出來,不是因為馬上要遠離皇宮,而是因為這陣仗太嚇人了。
她覺得自己簡直不中用極了,原來護國公主不是那麽好當的,她想起她的長姐純禧長公主來,那一直都是皇族閨閣裏的典範,舉止談吐優雅得體,那副尊榮萬萬不是戴了這九翟冠就成的。
如今她成了眾人眼中笑柄,她不過是一個披了紅衫手持玉穀圭的笑話,長姐的風采,可能是她一輩子也學不到的。
她覺得墨扶一定會對她失望至極,他為她當過群臣舌諫邀來的護國公主名號,自己卻到了關鍵時候都走不動道,越想越是難過和緊張,雜糅著焦急的情緒,眼淚撲朔朔的就落了下來,緊緊閉著唇,咬的自己後牙槽直疼,心裏歎著自己實在是不中用啊。
她兩行紅淚像燃燒的紅燭,抬頭看了看麵前的墨扶,誰知他非但沒有生氣,竟然對她展顏而笑:“殿下不用倉皇,有臣在呢。”
看見墨扶明媚的笑靨,典熙心裏平靜了大半,他知道她慌張了,慫了,這個時候他不能走,否則一定會出大麻煩。
墨扶對劉保道:“讓我來。”
劉保弓著身子退到了後麵,墨扶上前一步架起自己的手臂,橫在典熙麵前,“殿下隨臣來。”
典熙抬頭看了看他的月白色蟒袍上的金紋,有些晃眼,但既然麵前之人是他,那她就沒有卻步的道理,也未及多想,伸出手就挎住了他。
就聽身後有著些微的笑意,典熙回頭看,發現身後有幾個大膽的宮女掩嘴而笑,複又馬上恢複了嚴謹的模樣,再抬頭看看墨扶,後者也是哭笑不得,臉色可謂是五彩斑斕,卻因著眾人麵前,不得以板著臉,端著架子道:“殿下,不是挎著臣,像剛才扶著劉保那樣,搭在臣的胳膊上。”
典熙登時覺得窘迫,倏地一下抽回手搭在墨扶的手臂上,幸好群臣離得遠,怕是瞧不見這裏的差池,誰讓麵前這人朱唇玉貌,讓人想入非非呢。
“不用叫起?”典熙壓低了聲音問。
“不用,殿下聽臣的話就好,臣一定......寸步不離。”墨扶悠悠道,剛才這小人兒一定是嚇壞了,臉色蒼白如紙,緊繃著表情連腮幫子都開始發抖。
聽了墨扶的話典熙定了定心神,隨著墨扶緩緩的朝前走,墨扶說:“請殿下隨臣到奉天殿。”
吉服繁重,典熙一手拿著玉穀圭,一手扶著墨扶,頭上的翟冠也沉甸甸的,從右翼門上了基台,她不敢搖頭晃腦,隻能用餘光瞧見麵前跪著一眾大臣,上至內閣首輔以及她的皇兄們,下至翰林院學士,無一不朝她跪拜,她突然有些明白,原來後宮什麽封賞、跪拜都是小打小鬧,群臣朝賀,這才是“護國公主”應有的禮遇。
奉天殿正前方停著十六人的轎攆,轎攆四周都輕紗帷幔,一供世人瞻仰護國公主的威儀,轎攆內是三麵盤腿軟墊,倒時候典熙要坐著這六十四人抬的大轎,遊街供萬民朝拜,才能送至護國寺。
奉天殿有著這皇城中軸的威嚴,鬥拱和梁枋上繪著金龍和璽彩畫,殿內是淡黑油潤的金磚,楠木的七十二根金雲龍巨柱高聳,九龍金漆寶座上坐著她的父皇,下手邊是笑得雍容華貴的皇後,見她進來之後,除了皇上皇後之外,其他人都要朝她拜賀,就連她的母親寧貴嬪也要微微低下身,以示皇權的威赫,是淩駕於倫理之上的。
墨扶把她送至大殿中央,便躬身退置一旁,典熙用餘光見他退開,自己卻有些不知所措,就聽墨扶朗聲道:“公主跪拜。”
她聽令行事,手持白玉穀圭,緩緩朝龍椅上的皇上跪拜下去,皇上笑得和藹,不住的點頭,雖然禮製有些拘謹,但父皇還是她的父皇,並沒有裝腔作勢的板著一張臉,心裏也就不那麽緊張了。
身後兩個宮女一起架著她把她從地上架起來,她心裏不住的讚這兩位宮女有眼力見兒,卻不知這就是服侍皇權頂端所必需的素養,什麽事兒不能等主子提點了才去做,若是主子出醜,奴才們是要跟著受牽連的。
墨扶:“宣旨。”
趙直筌站在寶座的左邊,手裏打開明黃犀角聖旨:“奉天承命,皇帝詔曰:護國公主穆典熙為朕第四幼女,柔嘉維則,貴而能儉,特請帶發修行,於護國寺內為國祈福,積福厚祿以為江山,求社稷安康,今朕賜護國公主食邑三千戶,傳聖聽答天意,欽此。”
墨扶:“公主跪恩領旨。”
墨扶總是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給她提示,也就避免了空餘的尷尬,典熙連忙又跪下接旨,緩緩道:“兒臣領旨,今後定當不負皇恩,清心修佛,以答聖聽。”
“好!好!”皇上大悅,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從那基座上快步走下來,親自把她從地上扶起來,“朕的好孩子,在外麵缺什麽短什麽的,一定要寫信給宮中,朕一定即刻給你送去。”
皇上一下了台階,皇後也不能幹坐著,擺出一副慈母的表情,好像有多舍不得:“典熙這怎麽眼睛紅紅的,難不成是哭過了?”
典熙抿了抿嘴,這存心是在找她難堪,寧貴嬪道:“小熙這麽,就要出宮,難免有些緊張,皇上不要怪罪,到時候出了宮,安頓下來,也就過去了。”
典熙微微欠了欠身:“兒臣年幼,身為女兒卻不能為父皇於朝堂分憂,隻得遁入佛門,祈求老天爺保父皇康健,保萬民福澤綿厚。”
皇上背著手滿意的點點頭:“真不愧是朕的好女兒,你若是男兒,定會是朕最寵愛的兒子,不過.....女兒也不要緊,將來你的婚事,朕一定親自下旨,絕對為你覓得如意郎君,也算是不負你這幾年的苦修啊。”
典熙有些哭笑,隻得說道:“兒臣先謝過父皇。”
墨扶有些愣怔,親自指婚?這可是不太好辦,就算他再怎麽有權有勢,到頭來終歸隻是個太監,是個奴才,宗人府裏有他的奴籍,是等級森嚴的鴻溝,甭說皇上,就是大臣們也定不會允許身為奴籍者玷汙王族血脈的。
人們都心懷鬼胎,皇後是,何貴嬪又何嚐不是,如今一個護國公主的封號算是呈得起典熙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了,今後穆典熙再也不用為別的發愁了,怪隻怪她當初太死腦筋,隻看到那入佛門清修的苦楚,卻沒瞧見這個中的好處,如今是後悔也來不及了,不僅賠進去溫敏不少的嫁妝,還錯失了皇上指婚的良機。
作者有話要說: 推薦大家幾本好看的書:曆史劇《大唐楊妃傳》(by鳳舞)《穿越女配的重》(by笨笨fish)《烏紗迷妹的撩妹日常》(by子不語經年),都非常好看咩~~~額嗬嗬嗬嗬
p.s:今晚登錄評論有驚喜~快來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