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騏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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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寺沒有宮中那麽多的瑣碎, 所以建福宮裏隻出了冬葵和青果兩個奴婢跟著, 典熙聽說冬葵家就住在東四牌樓前,那是一條商鋪林立的路,她家在那兒做了點小買賣, 這樣冬葵還能時常回家照看一下,順帶瞧瞧弟弟妹妹。
兩個奴婢雖然有些笨手笨腳,宮中規矩也不熟, 但好在心思純良, 典熙信得過她們。
麵前領路的僧人穿著輕簡的僧鞋簡直腳下生風,冬葵和青果在典熙身後替她兜著吉服,上到第三段石階的時候, 典熙幾乎就從由被墨扶攙著變成掛在墨扶身上了, 她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抬頭遙望那密林中不見收尾的石階,簡直想死的心都有了,她胳膊撐在膝上,對前麵引駕的淳玄說:“不行了,小師傅, 我、我實在走不動了。”
墨扶看著她馬上要倒地的模樣,勸誡道:“殿下再忍忍,賢王殿下這會兒估計已經到了, 老住持還在等著咱們,久等了於禮不合。”
典熙抬頭,伸出那廣袖掖了掖下巴的汗珠:“說得容易, 我要是也輕裝簡行,斷不會這樣。”
墨扶思量了一會兒,瞧著典熙一身行頭確實沉重累贅,便對淳玄略施一禮:“大師還請先行一步,告知湛元大師,公主行的慢些,但隨後就到。”
淳玄也未做聲,神色淡漠,隻是微微行了一禮,便疾步如飛的消失在了密林當中。
看著淳玄帶著一眾弟子離開,墨扶又看看被冬葵和青果攙扶著典熙,背過身去在她麵前放低了身子:“殿下上來吧。”
典熙看著他把後背朝向他,一時有些語塞和詫異,“我......我歇一會兒就行。”
“這樣快些,殿下也輕省,這樣就算到了寺門,也不至於呼哧帶喘,失了皇家的顏麵。”
典熙被他這樣一說頗有些羞愧,什麽叫呼哧帶喘的?爬這台階,論誰也得喘上一喘吧?
劉保一瞧墨扶這樣,連忙上前道:“督主,要不小的來吧?小的雖然身量小,但有把子力氣的。”
墨扶搖了搖頭,語氣不容拒絕似的,“我背她,你去兜著吉服。”
劉保隻得退後,在典熙身後跟著,典熙看著墨扶這樣堅決,心裏衡量來衡量去,也就妥協了,她張開雙臂摟住墨扶白淨的脖子,貼在他的耳鬢,當真近距離觀察到什麽叫鬢若刀裁,不由自主的感到有些難為情,埋首於他的頸間,竟然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縈縈繞繞的頗好聞,然後便低頭貼湊上去使勁地嗅了嗅。
典熙溫熱的鼻息鋪灑在墨扶的頸間和耳後,那模樣像個對人一切身上都好奇的小貓,這嗅一下那兒碰一下,酥酥癢癢的感覺蔓延開來,好幾次都讓他腳下一晃,險些栽倒。
走完那四段石階之後,典熙終於來到了平地上,墨扶把她安安穩穩的放下,心有餘悸似的,他多少年沒這樣腳步虛浮過了?都是背上這人鬧得,餘光瞧過去,就看她還特意偷瞄了下他的臉色,那臉頰上白裏透紅,似乎更秀氣了。
護國寺是大燕的國寺,由國庫和每年的香火錢支撐寺廟的修繕和用度,寺院前後五進,三座中殿,八座旁殿,五十六間禪房,僧人五百,尼姑有二百餘人左右。其中大殿為彌勒殿,旁的還有一座佛塔,名為舍利塔,有十三層之高。
典熙剛正了正衣襟,淳玄就出來迎他們,把他們迎進彌勒殿以後,就見為首的老住持胡須寸長,約莫著是知天命的年歲,正站著恭候她的駕臨,倒是一旁的賢王,別人都站著,就他癱坐在太師椅裏,身旁的隨從福滿正給他悠閑的扇著扇子,但瞧著他麵色緋紅的模樣,想必爬台階也遭了不少罪。
老住持見她姍姍來遲,隻是低低道了句:“老衲湛元,參見公主,有失遠迎,還望公主贖罪。”
典熙看了看墨扶,就見墨扶倒是一臉肅敬的回了禮,典熙也就像模像樣的回了禮,看墨扶似乎頗為敬重這位老和尚,也畢恭畢敬道:“住持久等了,階陡難行,失禮了。”
湛元擺擺手,似乎聲音總那樣飄渺而難以捉摸:“無妨無妨,公主屈尊紆貴到寺中修行,實乃我大燕之福,今後公主的一切起居由慧文照料。”說著,湛元身後走過來一身灰袍襦裙的女子,麵容清秀,可卻無一絲青發,典熙頗有些驚訝,不禁脫口而出:“女和尚?”
墨扶幹咳了一聲:“殿下,這是護國寺的尼姑,您今後會住在景陽殿的禪房,平日裏不會有僧人靠近,隻在每日早課時才會見麵。”
那廂慧心卻好似沒聽到似的,宮裏出來的女子總是帶著一副不是人間疾苦的富態,也就麵色從容,“貧尼法號慧心,今日有什麽起居疑問,公主盡管問問貧尼即可。”
典熙略有些尷尬的行了禮:“多謝慧心師傅。”
賢王看著幾個人互相客套,自己卻被晾在了一邊,一把奪過福滿手裏的扇子,不耐煩道:“哎哎哎,行了行了,以後有的是時間認識,咱先把正事辦了罷,本王還趕著回宮複命呐。”
湛元喃喃閉著眼道了聲“阿彌陀佛”,再睜開眼時便道:“既然人都到齊了,咱們就開始吧。”
墨扶點點頭,對典熙道:“住持會為殿下接風洗塵,殿下隻要照著做就行了。”
典熙會意,就著慧心的意思,跪在釋迦牟尼佛麵前,湛元從淳玄手中拿來垂柳枝,沾了沾佛像腳下金池裏的水,典熙好奇的看著,隻見那池水裏養著幾條鮮活的紅鯉,怡然自得的在水中嬉戲。
湛元臉上總帶著一種淡漠的表情,有一種看破世俗的通透,他閉著眼,嘴中念念有詞,手中的打濕的垂柳落在典熙的頭上和肩上,絲絲涼涼的池水落進她的發髻裏,洇濕幾滴,遂而落進發裏不見了蹤影。
幾個姑子過來替典熙取掉了發髻,慧心略施一禮:“公主,貧尼失禮了。”說著便替她拆開了發髻,一縷一縷梳開後端端正正的盤了起來,再取來一支木簪替她固著。
冬葵脫下她火紅的大衫和大帶,隻著蟒袍,兩個姑子伺候著她穿上了灰色的道袍,又用黃絛子束縛好,這樣就算禮成了。
她的禪房是一個單獨帶院子的房間,不似幾個姑子擠在一起的通鋪,庭院別致,掩映在一片密林中,因為古木參天,所以獨木成林,距離彌勒殿有一段距離,不過東麵是寺裏姑子的禪房,照顧她也會方便些。
把典熙送至禪房,隻有賢王和他的隨從福滿在她的禪房外守著,墨扶不知去了哪裏,典熙感覺既孤獨又無助,一大早上從宮裏出來,遊街爬山再到受佛禮,一大天折騰過去了,卻連頓齋飯都沒混上,典她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禪房很雅致,竹篾的內外間隔簾,上麵竟然有青線繡的青竹,堂屋裏是一個紅木佛龕,上麵供著她叫不上名字來的佛像,可那佛像前的貢品她可是識得的,她餓得不行,爬山又耗費體力,偷偷取了一個貢品上的芙蓉糕,往身後麵瞧了瞧,似乎沒有人發現她,便悄默聲的放在嘴裏,心裏默念:佛祖普度眾生,定是不願看到眾生餓肚子的,我也是眾生之一,偷吃一個,佛祖定不會怪罪。
她多少有些愧疚,跪在麵前的黃緞蒲團上,使勁的低著頭,慢慢的咀嚼。
福滿進來瞧她的時候,她嘴裏的芙蓉糕噎得慌還沒咽下去,卻又不願意讓人瞧見她在偷吃,隻能深埋著頭。
“公主可還有旁的事?”福滿弓著身子想要看見典熙的表情。
典熙不能抬頭,隻得瞥過頭,然後用力的搖頭。
“既然公主無事,那小的和王爺就回去了?”福滿小心翼翼的問道。
典熙又沒抬頭的用力點點頭,福滿這才悄悄退出去,把門帶上。
聽見門落的聲音,典熙站起身,扒著檻窗看見她那皇兄絲毫沒有留戀的站在院子裏,手中一把紙扇搖的怡然自得,似乎送走的人與他無關。
見福滿出來,賢王問道:“裏頭怎麽樣了?”
福滿弓著要:“回王爺,那小帝姬真是個妙人,這麽小走得遠,卻不哭也不鬧。”
賢王輕蔑的哼一聲:“哭鬧?平白得了個‘護國公主’頭銜,現在一躍到本王頭頂上了,吃幾年的齋飯,換來的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有什麽可哭鬧的?”說著啪的一聲收了扇子,就見墨扶從石門處轉過來,墨扶看見賢王還在庭院裏,便恭恭敬敬的拱手作揖,“王爺。”
賢王扇子拍在墨扶身上,滿眼都是不可說的神色,一種既畏懼卻又瞧不起的口吻:“裏頭都安頓妥當了,回城的事兒從簡,就先交給你了,本王勞累了一天,先行一步。”
墨扶也不多兜搭,淡淡道:“臣恭送王爺。”
賢王頭也不回的便離開了,連句囑托都沒留下,典熙心裏覺得淒涼,遂轉念一想,似乎也不需要他什麽囑咐。
墨扶眼見著瞧不見賢王的身影,才往禪房去。
典熙透過半薄的窗紗看見墨扶朝這邊來,立馬衝進內屋撲在床上,結果一個不小心,伴隨著墨扶的推門聲,就聽見頭頂嘭的一聲巨響,撞的她眼冒金星,墨扶再瞧見內屋的小人兒時,已是手捂著頭頂,疼得直流眼淚的委屈模樣。
墨扶無奈的笑笑,看見她唇角的殘渣,用手指替她小心翼翼捏掉,知道她餓了,剛才估摸著是在偷吃:“殿下小心些,禪房不及宮中床榻綿軟,小心傷了自己。”說著就伸出手去替她揉揉剛才撞到的地方,墨扶看著手裏糕點的脆皮,眼神環繞了一圈,最後鎖定了竹簾外那盤缺了頂的貢品。
墨扶一手拿著一個紅絨布袋,遞到典熙麵前:“殿下打開來看看。”
典熙淚眼婆娑,囁嚅道:“這是什麽?”扯開袋子來看,竟然是墨扶的星月菩提佛串,“這是?”典熙低頭瞧了瞧,墨扶的那一串正完好的纏在他的手上,“和你的一樣?”
墨扶把那菩提串纏在典熙的手上:“臣的菩提串帶了五年之久,當初也是在湛元大師這裏求來的,今兒臣送殿下一串,等什麽時候殿下把這串菩提子打磨的像臣這串一樣光滑透亮,臣就來接殿下。”
典熙細細的撫摸著自己手腕的那串菩提子,果真不及墨扶手上的那一串光滑,微微有些粗糙,“這得多久才行?”
墨扶道:“殿下先要用著絨布擦拭,這樣菩提子才能包漿,再盤弄個年月,差不多就行事了。”
典熙手裏撥攏,心頭之愛,好像墨扶無時無刻不在她身邊一樣,“聽上去需要很久似的。”
墨扶給她指佛珠上的崖柏,告訴她那是佛頭,纏起來的時候要先纏佛頭,“無心盤弄,不知不覺,就成了這樣的成色。”然後又指著那崖柏對典熙道:“殿下的與臣不同,您瞧,這是臣的姓,殿下看著這佛珠,就能想到臣。”
典熙低頭仔細瞧著,果然看見一個指甲蓋大的“墨”字,這才破涕而笑。
劉保這時候敲門道:“督主,小的把公主的紫砂壺送來了。”
墨扶讓劉保進來以後,劉保把那紫檀匣放在禪台上,“督主,宮裏傳來消息,說皇後進了鹹福宮了?”
墨扶一愣:“皇後?”
“正是,皇後說好久沒瞧見容妃了,容妃這身子不好,她身為後宮之主得去瞧瞧,就去了,攔沒攔得住現在不好說,要是容妃一口氣全招了,可怎麽辦是好?”
典熙聽著心一下揪緊了,抱著他的胳膊問:“怎麽鹹福宮還去不得了?難不成容娘娘抓住了什麽把柄不成?”
墨扶思量了一會兒,輕撫她的後背:“殿下不用著急,上次殿下落水之事,臣暗中調查一番發現是容妃指使,臣略懲小戒,禁了她的足,不足為懼的。”說著便對劉保道:“傳我的令下去,就說嫿宜帝姬咱家的人帶出去玩了,其餘的,讓容妃自己瞧著辦罷。”
劉保一聽,心裏就有譜了,嘿嘿一笑:“明白明白,奴才這就領命去辦。”說著便退了出去。
劉保走後,墨扶對典熙道:“殿下也瞧見了,宮裏的人一刻也不老實,臣急著回去,等皇後那頭擺平了,臣在來看您。”
典熙一邊希望他能陪著自己,又擔心宮裏出事,內心的情緒總是複雜又矛盾,可宮裏還有她的母親和皇兄,連忙攏著他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的放他離去。
她送他到禪房門口,又送他到院子門口,寺廟裏人多眼雜,唯恐什麽閑話傳出去,隻得站在庭院門口看著他的身影消失,癡癡的站著傻等了許久,希望那人能回過頭來再看她一樣,山中風大,帶過葳蕤的枝葉,嘩啦啦撲朔朔的聲響,帶出陣陣的寂寥,墨扶卻再也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