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瑤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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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典熙初來佛寺的時候, 常常聽聞有僧人說道:“山中方一日, 世上已千年。”,若當真是這樣的話,如今她來到護國寺已經是第四個年頭了, 世上已經過去了幾千年了呢?

    那個紅牆裏的人是不是都死絕了,也不來瞧她?若是這樣她或許可以選擇原諒她們,可這畢竟是現實, 而非童話。

    每逢想到這裏, 典熙便恨得牙癢癢,手裏的木魚敲的叮當響,整個彌勒寺裏的僧人紛紛側目而視, 等到敲累了, 她又恢複了原本淡漠的神情,裝作一臉若無其事的模樣。

    承諾來看她的人並沒有來瞧她,連書信都少得可憐,她隻知道當年她被送至護國寺的那一天,墨扶因著皇後發難,匆匆回到了宮中, 一去未返,而且一連幾月都沒有消息,她寫的信也都如石沉大海般悄無聲息, 直到那年的臘月,她才收到了司禮監捎來的寧貴嬪第一封書信。

    書信的內容很短,“後發有難, 困墨卿於內廷,與吾兄等一切安便,勿念。”她反反複複的看了好多遍,是她母親的字跡,可似乎有些潦草,又有些敷衍行事,似乎是匆匆忙忙間寫成的。她有些不敢置信的問來送信的劉保:“劉公公,隻有這些嗎?我母親她.....”

    她不指望著宮裏的母親寫信還要焚香沐浴,可至少多寫點罷?湊足一頁也是好的。

    劉保對插著袖子,那天飄來了和她出生時一樣的鵝毛大雪,來路風塵仆仆,山階濕滑,劉保的圓頂官帽上還掛著殘雪,“回公主的話,就這些了,宮中的日子也不好過,沒您想象的那麽輕鬆,當初皇後發難,要不是督主半路差人劫走了嫿宜帝姬,司禮監怕是就要傷元氣了。”

    典熙聽劉保這話也一時語塞,總覺得自己成了累贅物似的,拿著那家書瞧了好幾遍,那“後”字想必說的就是皇後了。

    “那他呢?”典熙急迫的問:“墨掌印如何了?”

    “公主別急,督主去晉中巡視去了,沁水那裏開出了煤礦,年前讓戶部侍郎萬文言去擔任山西布政司使,督主忙著呢,過年都回不來,這次年宴都是趙公公操持的。”

    典熙的肩一下垮下來,眉頭皺的更深了,心裏多少有些失落:“他就那麽忙嗎?我生辰連看我的功夫都沒有。”

    “督主日理萬機,否則哪能不來瞧公主呢,不過小的給公主帶來個好消息,咱們七皇子現在對外說病情有好轉了,想必不久以後,七皇子就不用再裝病了。”

    典熙點點頭,但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高興,許是因為她皇兄本就沒什麽癡傻的毛病,這層窗戶紙點破是早晚的事。

    每次書信都是劉保送來,隆德十三年的信多一些,但也隻有寥寥幾字,可後來逐漸又少了,春去秋來,日子論天數的時候難熬,可過去了也就那麽回事,偶爾在寺中能瞧見淳玄,見到她還願意多關切兩句,其他人她都不熟識,也搭不上話,山中清修,雖然人來人往,可典熙永遠也走不進那些人的心裏去,孤獨的很。

    佛寺裏的修行枯燥又乏味,每日下了早課就在禪房的小佛堂裏誦經敲木魚,一晃她已經來這兒四年了,古木青蔥,遮天蔽日,正如她來的那一年,恍惚總是覺得自己還是十歲的樣子,可女兒家就這麽幾年變化最大,身上心裏都有了變化,身量拔高,該凸的凸,該凹的也凹了回去,到了來葵水的年齡,典熙害怕的抱著冬葵哭,以為自己還沒等到回宮就要死了,後來懂了這個中的道理,她也就習以為常了,那灰色道袍下,如今也是嫋娜的身姿。

    隆德十六年夏,街上熱的人恨不得光出膀子來,但護國寺位於深山,要涼爽許多,典熙還是一身樸素的道袍,手下的木錘有節奏的敲在木魚上,發出不絕入耳的鐺鐺聲,手中一串星月菩提早已被打磨的光滑透亮,和墨扶的那一串是一樣的成色。

    一頭青絲烏黑發亮,因為常年身處在佛堂,典熙鮮少外出,皮膚都是通透的雪白,前些日子下了場瓢潑似的雨,今兒放了情,倒是個難得的好天兒,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透出斑駁的光斑,星星點點的落在典熙禪房的庭院裏,冬葵今兒一早回到了東牌樓去幫襯家裏照看生意,她的身邊隻有青果一人。

    青果從外麵進來的時候,典熙剛剛沐過發,黝黑的青絲尚未完全幹爽,就沒有挽起來,鬆鬆垮垮的披在背上,省的頭皮裏捂出汗,就白洗了,乍一看上去像道瀑布似的。

    “公主。”青果喚了一聲,看著她消瘦的肩膀頓了一下,木魚聲隨之停了片刻。

    “何事?”典熙閉著眼,手中不停歇的撥攏那串菩提子,原本生澀拗口的佛經如今已熟爛於心。

    青果跪在一側:“公主,今兒護國寺有廟會,山腳下堆了許多的鋪子攤子,襯著彌勒殿裏香客多,正忙著,公主,咱們下山去吧!”青果的大眼睛通亮,有著和典熙一樣愛玩的心思。

    “廟會?”典熙放下手中的木錘,轉頭看著青果。

    青果忙不迭的點頭,“今兒六月初七,山腳下趕集的鋪子潮浪似的,這些天都往這頭湧呢,有的時候,還能看見西域來得奇人呢!”

    典熙原來就聽說過那西域人的身量要比他們高大許多,也開放得多,到了熱得不行的天,女子也會袒胸露背的在大街上走來走去,而且各個都是金發碧眼的模樣,和她們中原人可不一樣呢。

    典熙雖然念起佛經來一本正經,但放下佛經,還是個貪玩的姑娘。

    “我們從舍利塔繞過去,裝成來上香的香客就成,晚上天黑之前回來就行,不會有人瞧見咱們的。”青果說著,從佛龕底下掏出一個秘藏的青藍麻布包裹,裏麵露出一件鵝黃色錦緞短衫的一角:“公主。”青果挑了一下眉,問道:“走嗎?”

    典熙看著這小妮子準備齊全,一看就知道“蓄謀”已久了,雖然有點震驚,但也管不了那麽多了,今兒冬葵不在,沒人管得了青果,她簡直要無法無天了,估摸著青果也瞧準了這天。以前典熙就聽劉保同她說過廟會,劉保那張嘴巧,都快把廟會說出花來了,現在想起來她心裏癢癢的,難得人在宮廷外,何不瀟灑走一遭,一捏拳一咬牙,“走!”

    四段九九八十一的石階爬上來不易,下去也不怎麽方便,下到最後一段的時候,典熙雙腿就開始有些瑟瑟發抖發軟了,兩人一路跟做賊似的,見到灰衣的人就繞著走,生怕被人認出來,不過下了山出了山門,就沒人再認得她們誰是誰了,多說是哪家帶著丫鬟出來玩的官家小姐。

    典熙偷溜出護國寺的事兒不脛而走,這麽些年墨扶雖然不在她身邊,可淳玄總是會按時跟他匯報典熙的日常,他無暇分身一麵,主要還是擔心暴露兩人的關係,更何況每一位皇子的羽翼都在豐滿,而毓祐才剛剛“恢複神識”不到半年,正是急需培植自己勢力的時候,上次雖然牽製住了容妃,可難保容妃以後不會說出實情,潘氏要鏟除,那就要有能替代潘氏的人選,才可一一動手,所以鹹福宮那頭尚不能動,他總要像個折中的法子把這事兒掩蓋過去。

    墨扶剛剛從乾清宮回到司禮監,還未進到內書堂,趙直筌的兒子劉礪就上前道:“督主,大事不妙,典熙帝姬失蹤了!”

    墨扶驚的一回頭:“失蹤?什麽叫失蹤了?人好好呆在護國寺,怎麽會失蹤呢?”

    劉礪哭喪著臉,這點破事為什麽非讓他通傳,若是督主一個失手打死他怎麽辦,“奴、奴才也不知情,據說晌午用飯的時候帝姬就沒出現,慧心大師便去禪房送齋飯,結果發現小佛堂裏的蒲團上扔著典熙帝姬的道袍,人卻不知所蹤啦。”

    墨扶心道壞事,“備馬!”

    從司禮監到太平倉不過半個時辰的路,可過去的四年裏他卻從未來過,有幾次典熙的信件,說她心裏如何如何掛念,他也讓寧貴嬪回過幾次,後來他天南海北的奔波起來,再來的信件便被壓在成山的奏折下了。

    護國寺今日的香客眾多,這也是墨扶所擔憂的,他這麽些年小心翼翼的把她安置在這個地方,又忍住情思的折磨不來瞧她,夜裏時常輾轉反側,當初容妃已經瞧出把柄來了,誰知會不會有第二個“容妃”,若是鬧得人盡皆知,那是多難辦的一件事。

    畢竟他可以想方設法抵擋千軍萬馬,卻沒有能力堵住悠悠之口。

    站在彌勒佛寺外,看著來來往往虔誠的人,還有幾對青年男女,他們手中拿著紅綢,四年前正殿前的一棵古樹如今上麵已經掛滿了紅綢,也不知是誰開的這個頭,他瞧著滿樹火紅的綢緞,突然也生出欽羨的情懷來,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攜手帶著典熙來,如今一晃這麽多年不見,現在的她......會不會變了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