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不準打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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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嬰老林,鬆濤滾滾。
烈日穿不透這層層樹蔭,縱是正午時分,林中空地也是幽暗寒涼。
山膏屍體早已運走,飽浸鮮血的泥土仍在,十日過後的如今,血腥氣仍然刺鼻。橫七豎八翻倒的斷樹,大大小小的深坑,昭示著當日那場惡戰的動魄驚心。
蓮生雙手叉腰,昂首立於空地中央。濃眉高展,神采飛揚。粗麻衫,大口褲,虎皮甲,一一結束整齊,骨骼粗壯的赤足深深踏在鬆軟泥土裏,令整個人高大的身形,一如在地下紮了根般沉穩。
打架,最開心了。
不分地位高低,身份貴賤,一切隻憑功夫說話。再不用去低眉俯首,委曲求全,硬著頭皮厚著臉皮堆著笑容一聲接一聲地哀求,最後還得不到人家一個好臉。如果世間萬事,都能這樣簡單直接,該有多好?她也並不要求太多,唯一期冀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個平等站在賽場的機會而已。
此時空地對麵,站的是那個約架的李重耳,五皇子,韶王殿下。
比男身的蓮生還高了半頭,身量雖不如蓮生粗壯,卻是寬肩細腰,魁梧而勻稱,果然是個姿容耀目的英俊男兒。一雙明眸晶亮,兩片薄唇微抿,望向蓮生的神情裏,充滿了慣常的驕橫、蔑視,還帶了點猜疑與好奇。
也是不容易,身份如此尊貴,論起打架,倒是很守規矩。準時到來,赤手空拳,並未穿戴那一身顯赫的親王服飾,而是尋常平民的平巾幘、交領袍,腰間束一條簡單的革帶,足蹬素皮黑靴,乍一望去,除了衣履過於精潔了一點,也就是個街頭常見的武士。
不錯不錯,孺子可教。不知是自己良心發現,還是上次被蓮生譏諷一遭,覺得實在丟臉的緣故,今天稱得上是低調至極,居然破天荒地沒有帶著一千人的浩大人馬來,打旗的儀衛,伴奏的樂師,統統沒來。一想到等會兒狠揍他的時候沒有那雄壯樂聲助威了,倒教蓮生的心裏,稍稍有那麽一點失落呢。
“到底還帶了個幫手!”蓮生咧咧嘴巴,嗤笑道:“不公平!”
李重耳瞥一眼緊隨身邊的霍子衿,嫌棄地擺了擺手:
“你退開點。”
霍子衿也是一身平民衣裝,整潔斯文,唯有機敏的眼神難以掩飾,始終以警惕目光打量四周。聞得殿下吩咐,勉強退後半步,略一思忖,又上前一步。
“我不是幫手,我是你們二人的執中。既是比武,怎可以沒有執中?不以親疏,不有阿私,端心示意,莫怨其非……”望望李重耳不耐煩的神情,趕緊偃旗息鼓:“……就是不偏不倚的意思。你二人這就開打麽?比什麽,如何比?”
李重耳瞟一眼蓮生,傲然昂首:“你想怎麽比?隨你選。”
蓮生更是漫不在意:“隨便啦,打架還講什麽規矩。”
“如何算輸,如何算贏?”那個霍子衿,真不是一般地囉嗦:“點到為止,免傷性命,倒地便算輸,聽我喝止便終止,不準使暗器,不準打下三路……”
“打服為止。”李重耳一言截住:“招數不限。”
“殿下!這小子打山膏你也看到了,出手野蠻得緊,我擔心他胡亂打起來……”
李重耳微一沉吟:
“不準打臉。”
蓮生簡直要耐受不住了。
“哎呀呀,毛病真多!你到底打沒打過架,誰打架還專門避開你臉呀?示弱就別比了,瞧小爺我就不立規矩,你盡管打來,能打到我臉,算我輸。”
“別太囂張!”李重耳喝道:“本王身經百戰,從未輸過,看在你力搏山膏的份兒上才與你隆重其事,別以為我是怕了你。”
蓮生嗤嗤地笑起來:“對不住,今日你要嚐嚐輸的滋味了。”
“鄉野兒!”李重耳怒氣勃發,揮手斂起袍角,掖進腰間革帶,整個人更加雄姿英挺,宛如一支蓄勢離弦的箭:“敢與本王挑釁,等會兒叫你跪著叫爺!”
“嘿,好,這句話你須記得!”……
一場事關男兒榮辱的戰鬥,就此拉開帷幕。
林中空地上一片幽暗,隻剩下兩人對視的目光火辣辣地燒灼。
這一邊的蓮生,興奮,急切,喜氣洋洋,躍躍欲試,一臉成竹於胸的豪氣。
那一邊的李重耳,憤怒,淩厲,目光中滿是鄙夷,也有一絲摸不清對方深淺的警惕。
若是蓮生稍通武學,便能看出,李重耳的起範兒,那是高手親授,可圈可點。雙腿微分,足尖不丁不八,雙掌於胸前交錯,護住全身要害。右臂蓄勢,將吐未吐,一待對手攻上,揮掌斜劈麵門,乃是敦煌武林的一招絕學“金剛降魔”。
可惜蓮生,絲毫不通武學。
她有的,隻是蠻力。
勢不可擋的蠻力。
一雙赤足蹬地,身如弓弦勁張,整個人拔地而起,率先出招。人影未至,已是四下裏狂風暴卷,奔雷閃電般襲來。
哪還顧得上使什麽“金剛降魔”“力士降妖”?李重耳猝然間隻得向後飛縱,連退數步,才勉強避開這記狂攻。
一旁的霍子衿,登時額角見汗。
跟著韶王殿下這些年,從未見過他一招之內就取守勢。殿下自幼習武,酷愛與人較量,然而實在是武力過人,早已難尋敵手,每次對陣無論拳腳槍法,全是他一路暴擊,哪有對方招架還手的份兒?這次雖然早知這少年厲害,料得取勝不易,但一招之內,局勢就如此逆轉,當真叫人心驚。
還未待他揣摩明白,少年已經再次疾撲而至,一記重拳挾風雷之勢當頭劈下,李重耳擋無可擋,又退一步,足跟奮力跺入泥中,硬是在這敗勢中紮穩了下盤。
霍子衿暗喝了一聲大彩。
殿下的拳腳招數,果真異常精妙!
那個粗魯的少年,根本就毫無招數可言。
全憑蠻力。
蠻力。
強行……破去所有招數的……蠻力……
一招“長風萬裏”,李重耳猱身攻上,被那少年一記重拳打回,甫一出拳已經勁風撲麵,隻能側身避其鋒芒;再一招“雁落平沙”,李重耳自上而下疾撲,那少年又是一記重拳打回,李重耳以手肘硬格,被這一拳擊在小臂,險些當場斷了臂骨。
周遭層層樹木,被這二人對打的勁風掃得枝斷葉落,颯颯聲響徹身周。霍子衿眼前繚亂一片,已經看不清二人身形,驀然間一聲呼嘯,隻見李重耳騰空而起,一腳淩空勁踢,勢如惡龍猛虎,襲向對麵的蓮生。
霍子衿一聲喝彩剛到口邊,卻見蓮生仍是一記直來直去的重拳,呯的一聲大響,擊在李重耳膝頭,痛得殿下一咧嘴,眼淚都快迸出來。
“殿下當心!”聲稱要執中的霍子衿,偏心都不知偏到哪裏去了:“用千葉擒拿手!”
“要你指手劃……”李重耳一句還沒罵完,手中已經被迫將千葉擒拿手使將出來。這是以小巧靈敏見長的近身格鬥之術,自皇慶寺武僧處學來,沙場對戰並沒什麽機會用上,但對付這個蠻力如牛的少年,倒正是合襯。眼見蓮生又一記重拳擊來,李重耳虛晃一步讓開,隨即縱身衝上,一手刁住蓮生手腕,另一手從她腋下穿出,左腿奮力一絆……
呯的一記重拳,擊在李重耳頭頂。
霎時間,腦海中喧騰一片,鍾鼓齊鳴,鳥語花香,卻似做了一個水陸道場。昏天黑地之中,急忙撒手閃身,腳下卻早被蓮生橫掃一腿,身體淩空飛起,旋著圈子摔在泥土中。
“一二一,三四五,滾地葫蘆一身土!”
蓮生拍手大笑。
這一腿力道雄勁,餘勢不止,李重耳哪裏頓得住身形,硬是依著蓮生的吆喝滾了幾滾才翻身跳起,心頭懊惱,熊熊難以抑製。低頭看自己身上,又是腐葉又是臭泥,儀態全失,心下更加忿忿,禁不住嚎叫一聲。
“說好的倒地就輸呢?”蓮生笑道:“你還真……”
猛然間脖頸一緊,下半句話噎在喉頭。
那李重耳身形如電,已縱身竄到背後,用力勒住蓮生脖頸,同時雙膝頂她膕窩。
果然還是高手,招數煞是厲害。蓮生咽喉被扼,氣息受阻,回拳又擊打不到,頓時麵紅氣粗,手腳酸軟。李重耳大喜,加倍用力勒緊,喝道:
“小子,認輸吧!”
哪有那麽容易。
姑娘卻不認輸!
縱然手腳酸軟,隻用一點餘力,也收拾了你這莽漢。
揮起雙手,緊緊扣住他兩邊臂膀,後腰提氣一頂,奮起與山膏搏殺的蠻勁,呯地一聲巨響,將他整個人從身後直摔到麵前來。
如此一個使足全身力氣的背摔,縱是地上鬆軟,也將李重耳摔得骨架都散成了十塊八塊。蓮生不容他稍動,已是一個虎跳,全身躍將上去,咚地一聲騎在他胸前,以手肘頂住咽喉,用力勒緊:
“小子,認輸吧!”
李重耳咽喉被勒,白眼直翻,直嚇得一旁的霍子衿厲聲嚎叫,幾番上前拉扯,都被蓮生踢開。李重耳手腳齊舞,奮力掙紮,仍被蓮生騎牢在胸膛,一雙鐵腿夾得他動彈不得,堅實的手肘磐石般勒定咽喉,縱然竭盡全身氣力,也隻是越來越深地陷入泥中。
橫飛的泥水,漸漸沉寂。
那皇子廢然躺平,仰望頭頂天空。
“服不服?”
“……”
“我們可是有言在先,你若輸了,我說如何便如何!”
李重耳仍然被她牢牢壓在身下,哪裏開得了口,唯有雙眼圓睜,又是驚異又是絕望地盯住她。
先前氣盛,把話說得滿了,如今一敗塗地,不知這小鬼頭想出什麽主意來折磨自己。
一旁的霍子衿手按劍鞘,焦切溢於言表,一副隨時要上前拉偏架的模樣:“你,你要怎樣?”
蓮生縱身跳起,挺直身體,兩手叉腰,得意洋洋地傲立在李重耳麵前。
“跪下,叫爺!”
“……”
“叫啊?沒叫過?”
李重耳瞪著雙眼躺在爛泥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他當然沒叫過!
輸金輸銀,都屬常情,但是,跪下叫爺,不過是口頭禪而已,皇子比武,賭注哪有如此粗俗?
他的父親、阿爺,那是天子,君臨天下的帝王,豈可以對旁人叫得!
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君親,又怎能跪你這鄉村小兒!
這一生,從未受過如此折辱。
跪又不肯跪,起又不能起,進退兩難之下,滿臉漲得通紅。
霍子衿手裏的劍,都不知道在劍鞘裏來回拔動了多少遍。“你對殿下如此粗魯,是活得不耐煩了麽?”
“喂,大好男兒,光明磊落,輸了要認,是他自己說跪著叫爺的,不要玩不起。”
霍子衿狠狠一咬牙。“我替他跪,叫你爺!不準為難殿下。”
蓮生傲然瞥他一眼:“我跟你打賭了麽?”
“走開走開!”李重耳抹一把臉上灰泥,憤憤道:“願賭服輸!”
“殿下!你難道真的要……”
“先……先欠著。”李重耳望向蓮生,一雙眼中又是憤恨又是委屈,聲音都變得有如傷獸嘶嗥:“這次先欠了,日後待我扳回來!比武這回事,一局怎能定勝負?田忌賽馬,也是三局兩勝才算!”
蓮生仰天長笑:“你以為你能扳回來?小爺且陪你玩下去,別說三局,就是三十局,也是我贏。今天算我讓你,先賭個別的也成。”
“你要賭什麽?”
蓮生雙眼骨碌碌碌,轉了又轉。
比武得勝,當然胸懷大暢,不過這事原本是遊戲而已,真說要他付什麽賭注,一時也想不出來。
嗯嗯,有啦。
蓮生雙眸一亮,笑嘻嘻地蹲下來,盯著李重耳的臉,咽了一口口水。
李重耳和霍子衿對視一眼,緊張地盯著這居心叵測的少年。
“來。”
蓮生跳起身,得意洋洋地雙手叉腰。
“跟我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