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容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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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朔陽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默默跟在夏意身後, 也不再多言。
兩個人走到後山涼亭,卻看見了夏文和夏憐。他們似乎在交談著什麽。
夏意與涼亭中的兩人隔著一段不遠也不近的距離。遠到隔著樹木蔥蘢他們很難發現他, 近到他若有心,完全可以聽清他們的談話。
可是他不想。
夏意轉身欲走,朔陽跟在身後也正要離開。可就在這時,夏文突然問了一句:“小憐,你不恨大哥麽?”
靜默。
夏意突然停住腳步。
那邊, 夏憐卻沒有聲音。
這一瞬,仿佛全世界都在沉默。
朔陽有些尷尬站在夏意身後, 雖看不見他的表情, 可是他畢竟跟了他那麽多年, 又怎會發現不了此時此刻主人的氣場在發生著些許的變化。
夏意從不在乎別人如何看他。
心狠手辣、六親不認、冷酷無情……哪怕世人皆以這般詞語形容他, 他也不在乎,更不辯解。
可是他停住了腳步。
朔陽知道,因為某些緣故, 夏憐對於夏意而言,是特別的。
“小憐?”
夏文又叫了她一聲。
“我……不知道。”
最終, 夏憐的回答是,不知道。
這似乎已經可以算是好的答案了。夏府上下所有人都以為,夏憐心裏一定是恨著夏意的。
夏意微微側過頭。陽光下, 他看見那個白皙清秀的少女靜靜坐在夏文對麵, 白色與粉色相間的紗裙讓他想起了水中的芙蓉, 含羞待放, 在盛開成嬌豔前仍舊保留著一份純真。
“我……不知道。”夏憐看不見夏意,她也沒有看對麵的夏文,隻是垂著眸子:“二哥,大哥和我們終究不同。我們每個人考慮的是自己,可是大哥必須要站在夏家整體的角度來考慮。畢竟總有一天,大哥會成為真正的夏家的家主,整個夏家都要落在他的肩膀上。”
夏文聞言一怔,他不曾料到,夏憐會對他說這樣的話。
“當時大哥不救我,我心中不可能一點怨言都沒有……可是,如果我是他,我該怎麽辦呢?”夏憐苦笑,“你們都說大哥太過心狠,可是在這條路上,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我們都沒得選,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注定沒得選。”
他們是夏宗元的兒女,這樣一個身份,就注定了他們永遠不可能過上平凡人的生活。
“可是……可是這一次,大哥明知道虞昭是仇家之女,來到夏府就是為了複仇,他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夏文俊秀的麵龐因激動而有些發紅,“如果這是他的計劃,他為什麽不能提前告訴我,難道在他眼裏,我這個弟弟就這麽沒用,生怕告訴我計劃我就會搞砸麽?!”
“不,不是這樣的。”夏憐終於知道夏文究竟在為什麽而別扭,“其實……大哥要想對付虞昭,很容易的,完全不需要將二哥你牽扯進來。他之所以一開始沒有告訴你,也許……正是為了保護你。這一次,虞昭尚在他的掌控中,在這樣的情況下讓你看清她的真麵目,總好過有朝一日,當大哥不在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們被仇家所欺騙。”
夏文沉默了。
夏憐的一番話將他點醒,他才意識到,夏意這麽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夏意想借著虞昭的事,讓他真正成長起來,讓他真正懂得,在這世上,沒有誰是值得相信的。因為他是夏宗元的兒子,所以任何一個出現在生命中讓他動心的女子都有可能是仇家,任何一個看似對他推心置腹的朋友都有可能是在算計他。
這就是殘酷的真實,他早晚都要麵對。
“也許,我們已足夠幸運。”夏憐見夏文沉默了下去,望著杯中漂浮不定的茶葉,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一日在葉竹的小院裏,那個有些孤單蒼涼的背影,以及他對自己說的——
“在你眼裏,我是不是很可恨。”
夏憐咬住嘴唇。
“二哥,我們已足夠幸運。至少,在我們身後,大哥為我們擋住了大部分的腥風血雨。很多我們不願見到也下不去手的事情,都是大哥在替我們去做,那些壓抑和痛苦,也都是大哥一個人在默默承擔。我想……大哥是很在乎你的,隻是他從來不會將他的感情說出口。”
夏文突然抬起頭,目光恢複了往日的神采。
“謝謝你,小憐。”
他很慚愧,竟然沒有一個十五歲的姑娘懂事。他和夏盈從小與夏意一起長大,可是夏憐今日所說的這番話,他們竟是誰也不曾想過。
涼亭之外,幽幽樹木中,還停留著一絲清冷的氣息。
先前一個小丫鬟端著茶水過去時,看見這裏似乎有人,不過夏文那邊在催促,她便也不曾細看。
現在她端著茶杯往回走時,她又經過那裏,卻發現那裏空空如也。
原來……沒有人麽?是她看錯了?
還是曾經站在那裏的人,不知何時早已離去,不曾留下一點痕跡。
隻有樹葉“沙沙”的聲音,似言似訴,最後飄散在風聲中。
……
夏文向夏意提出,想一個人出去走一走,去南方看看。
多年來,夏文很少出遠門。在不自知的情況下,他一直生活在夏宗元和夏意的保護之下。可是,夏憐卻提醒了他,他必須要自己學會成長,成為真正的男人。
夏文沒有告訴夏憐,在他找夏憐之前,夏盈也勸過他。隻不過她並沒有夏憐考慮這麽深,隻是單純勸他不要再和大哥較勁了。
那時他問她,他也有自己的尊嚴,為什麽所有人卻都認為他不該和夏意繼續抗衡下去。
“因為你和大哥沒有可比性。”夏盈說話從不委婉,“若說性子,二哥你自然是比大哥好上一百倍,可是你沒有大哥強,在他眼裏,你也好我也好,我們都是小屁孩啊。”
“可是當初,你和小憐被抓,他從來沒想過用妥協來換取你們的性命。你能完好地回來,是因為馬老大退讓。”
“我知道,可是……怎麽說呢,”夏盈轉了轉眼睛,“的確,關鍵時刻,也許大哥是一個會舍棄感情更在乎利益的人,可是,隻有大哥有能力保護我們——隻要不到那種極其關鍵的時刻——更何況誰也不能預料那些平時看上去‘重感情’的人,到了那種時刻是不是也和大哥一樣做出那樣的選擇。所以,你要真繼續跟大哥對著幹,沒人敢站在你這邊。”
實力差距懸殊。
相比於夏憐,夏盈雖不算看得通透,可她至少能夠看清表麵上的東西。
夏文想,自己需要學的東西還是太多了。這些聖賢書給不了他,他必須要在現實的生活中一點一點摸索。
夏意同意了夏文出遠門遊曆的請求。他並未多說什麽,沒有人會在夏意口中聽到所謂“記得多加衣服掖好被子、好好照顧自己”這樣的囑咐。
他默認從夏文做出這個決定開始,他就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
夏文走的那日,夏意沒有去送他。
夏盈和夏憐都在,分別的話並未多說,倒是府中好幾個小丫鬟,見二少爺要離開夏府,心裏的不舍之情難以言表。夏盈和夏憐見了,也都隻是笑笑,沒有說什麽。
送走夏文以後,夏府回歸了平靜。不過很快,這份平靜便再次被打破。
這件事,也是夏憐後來聽夏盈說的。
當日夏文離府,夏意沒有送他,很多人並未放在心上,覺得這隻是大少爺一貫的高冷行徑,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更何況之前夏文與夏意還有些不愉快,所以大少爺沒來,興許也是為了避免尷尬。
可事實上,夏意之所以沒有去,是因為出了事。
就在前一天,夏意接到了一封信,是兗州那邊過來的。
“那座宅子至今沒人敢住,官差幾次過去查案,去的人都失蹤了。”朔陽將自己得到的信息簡單匯報給夏意:“他們都說……那是被仙子詛咒過的地方。”
“仙子的詛咒?”
“對,仙子傾城。”朔陽繼續道:“江湖傳言,傾城其人,人如其名,生得極為貌美,被人稱為仙子。那座宅子最後住進去的人,就是傾城。但不久之後,傾城失蹤了,江湖上再也沒有她的消息。而那座宅子……據說住進去的人,也都會離奇失蹤。”
突然,他笑了起來,“原來夏少是專為這位姑娘來的,那我就不能奪人所愛了。”
夏意微頷首,卻絲毫不顯謙卑,“多謝太子成人之美。”
太子是個精明人,精明人自然懂得算計。為了一個煙花樓的姑娘與夏意翻臉,這種愚蠢的事他不會做。
隻不過在他的印象中,夏意並不是一個會把女人看得很重的人,所以他在一開始才想說服他將小雪讓給自己。
卻不想……夏意這次是動了真格的。
他明確告訴他,這個小雪,他今天要定了。
雖不知夏意究竟為何一反常態地執著於這個姑娘,但太子卻懂得權衡利弊。他確實看中了小雪,但也沒有執著到那種地步。如果是夏意偏偏就中意了這一個,他可以退一步,送他這個人情。
“實不相瞞,今日我來此地,正是為了小雪姑娘。承蒙太子抬愛,夏意在此謝過。”
“哪裏哪裏,小事一樁。”太子展顏一笑,“一直以為夏公子清冷寡淡,卻不想竟也是多情之人。”
夏意的神情依然是淡漠的,他沒有反駁什麽。
一旁的老鴇倒是終於鬆了一口氣。還好這兩個人沒真的當場翻臉,不然,這煙花樓可是真要開不下去了。
……
夏意給小雪贖了身,三人一同往回走。來之前他特意叫人多備了一輛馬車,這會兒三人一起從煙花樓出來,夏憐與小雪同坐後麵的馬車,夏意仍坐來時的那輛。於是三個人便分開了。
夏意的馬車快些,不多時,便已和身後的夏憐和小雪拉開了些許距離。
馬車裏,夏憐輕輕拍著小雪的肩膀,“小雪,沒事了。”
“嗯。”
小雪應了一聲,轉頭望向窗外。
在包廂的時候,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夏意和太子身上,夏憐自然也是。所以,所有人都忽視了小雪,這個當事人的一些神情變化。
現在馬車裏隻剩下了夏憐和小雪二人,夏憐與她挨得近,她轉過頭一看,便能看到小雪的臉頰上帶著淡淡的紅暈,一雙漂亮的眸子裏也含帶著羞澀的情愫,雖是在望向馬車外,卻仍然能夠感受到其中的旖旎。
夏憐的心頭頓時升起了一個不好的預感,莫不是小雪……
“小雪,你該不會……”
小雪回過神來,知曉自己的心事瞞不過夏憐,便害羞地低下了頭,“阿憐,我……”
一邊說著,一邊攥著自己的衣角。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夏公子,畢竟我們的身份有著雲泥之別……”
“不,不是這個,是……”夏憐不知該怎麽與她說。這與身世差異無關,如果今日隨他一同前來的是夏文,小雪喜歡上的也是夏文,她也許便不會這樣糾結了。
可是,那個人是夏意。
是涼薄而無情的夏意。
他的涼薄與無情,隻會令愛上他的女人傷心。
也許小雪也不是不清楚,他這次幫忙隻是因為她是他妹妹的朋友,他願意冒著得罪太子的風險為她贖身,也不過是一次“對可憐少女伸出援助之手”的行為而已,無關其他。
可從小雪的反應來看,夏憐可以斷定,她依然對夏意動了心,雖然隻是仰慕。可是女人對男人的仰慕,往往稍有不慎,就會變成喜歡甚至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