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月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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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那是她及笄之後的第二個月, 在一個下著淅瀝小雨的夜晚。夏憐跟著寧柔坐著馬車走了很遠的路, 才終於到達京城。在此前的十五年裏, 她們都住在清水縣,一個山水秀麗的小縣城,不似京城繁華,卻安逸閑適。

    馬車停下了。夏憐輕輕拉了拉寧柔的衣角, “娘,我們到了。”

    “阿憐乖。”

    母女二人一前一後下了馬車,眼前的府邸豪華闊氣,下人們連忙出來迎接。夏憐抬眼, 望著匾額上蒼勁有力的“夏府”二字,聽見寧柔在她耳邊溫柔地說道:“阿憐, 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

    夏憐沒有再說其他,隻是點了點頭,“嗯。”

    她想, 以後她就會住在這裏了。而那個在清水縣的家,連帶著一些不再提起的往事,也許終有一天會被她慢慢地、慢慢地淡忘。

    夏家是京城第一富賈。富到什麽程度?曾有人用“富可敵國”來形容。相比於任何王孫高官, 唯夏家與天子關係最為密切, 隻是這其中究竟有何種牽係卻無人知曉。甚至有傳言說朝廷的國庫,一半以上都是由夏家所貢獻,而這還隻是夏家資產的小部分而已。

    不僅如此, 夏家暗道上的勢力還要更加龐大。朝堂官員要滅掉黨爭對手尚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但夏家要除掉什麽人, 從來不需要所謂借口,該消失的人,就會突然消失,不留一絲痕跡,仿佛從未在這世間出現過。

    這樣的家族,寧柔從不曾肖想過能與之有任何牽係,不管是現在,還是十五年前。她曾以為,自己這一世,都再也不會回到夏宗元身邊了。可是……

    夏憐垂著眸子,瘦弱的肩膀有些顫抖。她知道,娘親會這麽做,都是為了自己。都是因為她,寧柔才不得不重新回到這個她內心的牢籠。

    在夏府的第一個夜晚,夏憐睡得並不安穩。

    夢裏,她身處黑漆漆的山洞中,寒冷而潮濕。接著,她聽見男人粗獷邪佞的笑聲,她想躲,卻被他牢牢壓住幾乎無法呼吸。她在充滿回音的狹小空間裏大聲喊叫和掙紮,直到拔下自己的發簪,用力向前刺去……

    夜裏一道驚雷劃過。夏憐醒了。

    夢境中那濃鬱的血腥味兒,依然在包裹著她,夾著她的汗水和眼淚。

    想忘,卻忘不了。

    入住夏家以後,接下來的幾天裏,夏憐都在小心翼翼地熟悉這個新家。夏宗元讓夏憐叫他“爹爹”,他給她安排了一個叫桃紅的小丫鬟服侍她的日常起居。

    開始的幾天,也是桃紅帶著夏憐熟悉夏家的一切。桃紅告訴夏憐,她不止有爹爹,她還有哥哥和姐姐。

    桃紅說,在夏憐來到夏府之前,府中有兩個少爺和一個xiǎo jiě。夏憐先見到的,是這位比她年長一歲的姐姐夏盈。夏盈生得極美,芙蓉麵楊柳腰,隻是她看夏憐的眼神似乎不太友好。

    “大xiǎo jiě好。”

    “……姐姐。”

    夏宗元讓她叫夏盈姐姐,可當夏憐說出“姐姐”這兩個字,總覺得有些別扭。夏盈冷冷瞧了她一眼,卻隻哼了一聲,便徑直扭頭走了,不再看她們一眼。

    夏憐站在原地,低著頭。桃紅知道夏憐受了委屈,連忙開口安慰道:“大xiǎo jiě平時就是那樣的,二xiǎo jiě您千萬別放在心上。”

    夏盈從小就被夏宗元慣壞了,養成了嬌縱的性格,夏府中的丫鬟沒幾個沒被她罵過罰過的。夏憐聽桃紅解釋這些,卻隻是淡淡笑了一下,“沒事,我沒有放在心上。”

    桃紅暗自歎了口氣,看這新來的二xiǎo jiě,似乎是個性子軟的,以後說不準要被大xiǎo jiě欺負。

    夏憐不再開口。她聽見桃紅的歎息,可夏盈對她的態度,已在她的預料之中。畢竟,她才是從小在夏府長大的xiǎo jiě,而自己,不過是一個來路不明的“私生女”。夏家不是普通的小門小戶,如今擺在她麵前的一切,都與她前十五年的人生有著雲泥之別,夏府裏這些冷眼和奚落……也都是她必須要麵對的。

    是她和寧柔有求於人,所以……她們沒有和夏盈一樣任性的權利,隻能隱忍、小心翼翼。

    夏盈走後不久,二人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好聽的男聲:“原來你們在這兒。”

    夏憐和桃紅相繼回頭,看見一個身穿淡藍色衣衫,麵容白皙俊美的男子。看他的長相隱約與夏盈有幾分相似,而接下來桃紅的問好也印證了夏憐的猜測——

    “二少爺好。”

    “不必多禮,你就是小憐?”

    夏憐點點頭,“是……二少爺。”

    “別這麽見外。”夏文笑了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你叫我二哥就行。對了,你剛剛見過盈盈了?”

    夏憐點頭,還未開口,桃紅搶先說道:“剛剛大xiǎo jiě給了二xiǎo jiě一張冷臉,對二xiǎo jiě不理不睬的。二少爺,你可得幫著二xiǎo jiě呀,不然大xiǎo jiě欺負二xiǎo jiě怎麽辦。”

    夏憐默默聽著,心中暗自思忖,丫鬟當著少爺的麵可以這樣說話,可見夏文平日裏為人親和,是個好相處的。

    果然,夏文聽說了以後,便立刻對夏憐說:“阿憐,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盈盈若是欺負你,你便告訴我,不過她最多說幾句刻薄的話,也不會做什麽太過分的事,其實盈盈人不壞的。”

    夏憐抿唇一笑,似清水芙蓉,“謝謝二哥,我會好好和姐姐相處的。”

    夏文見夏憐這麽乖巧懂事,便也不由得對她心生好感。夏憐雖不似夏盈那般美得奪人眼目,卻獨有一種純淨的氣質,讓他想起了盛開的荷花,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晚上夏憐回到房中,桃紅去給她打水。這一天她在整個夏府裏轉了一圈,疲憊至極,幾乎倒頭便昏昏欲睡了。不多時,桃紅打了水來,夏憐這才坐起來,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眼眶。

    “二xiǎo jiě今日累著了吧?”桃紅一般幫夏憐卸下發髻上的珠釵一邊與她閑聊道:“二少爺和大xiǎo jiě,您今兒都見過了。二少爺為人親切,對待下人丫鬟也都很好,相信也會和二xiǎo jiě您相處得很好的。至於大xiǎo jiě……嗯,反正有二少爺幫您,您也不用擔心受欺負了。”

    夏憐笑了笑,覺得桃紅這小丫頭很可愛。這裏也是有溫暖的,比如桃紅,比如二哥。

    “不過……”放下珠釵,桃紅突然又說道:“不過,大少爺卻不能惹的。您看大xiǎo jiě很愛使性子,就連老爺都拿她沒辦法是吧,可是大xiǎo jiě在大少爺麵前卻從來不敢放肆。”

    夏憐抬眼望著桃紅,“對了,怎麽沒見大少爺呢?”

    “大少爺出了遠門,可能一個月後才會回來。”桃紅繼續給夏憐梳頭,“其實夏家上下的人都知道,老爺年事已高,加之大少爺能力又很強,所以,基本上夏家所有的產業都在由大少爺打理了。前些日子聽說老爺在江南的一個小城買了一棟宅子,似乎是有遠離京城安度晚年的打算,下人們都說,大少爺很快就是夏家的一家之主了。”

    夏憐的注意力卻沒有放在這個上,而是淡淡問了一句:“你們都這麽怕他,是不是他很凶?”

    桃紅想了想,“大少爺不是凶,而是……冷。就是感覺似乎沒有任何感情一樣的,誰也不親近。而且……”說到這裏桃紅壓低了聲音,“而且,大少爺在明暗兩道都有很大勢力,得罪大少爺的人,都會悄無聲息地在這世上消失,誰也不知道這人怎麽就突然沒了,據說沒有誰能有好下場的。”

    夏憐的心一緊,看來,寧柔和她說的沒錯。夏家大少爺,果然是不能惹的。

    就在這時,外麵有人喊:“桃紅,給二xiǎo jiě的花瓣拿來了!”

    “好!”桃紅放下梳子,“我把花瓣給您拿來,給您沐浴的時候用。”

    夏憐垂下眸子,望著銅鏡心想,至少,他現在出門在外,至少還有一個月才能回到夏府。這一個月裏,她還有時間慢慢熟悉夏府的一切,從人到事,這樣至少不會莽撞惹了他。

    正想著,桃紅卻已經端著花瓣進來,“二xiǎo jiě,花瓣來了。”

    在花瓣中沐浴,夏憐享受著之前十五年從未有過的待遇。桃紅一邊為她擦背一邊說著剛剛聽到的事:“二xiǎo jiě,翠兒說大少爺手下的一個叛徒找到了,所以大少爺好像會提前回來,過不了幾日應該就回府了。”

    夏憐原本鬆緩下去的神經又再次繃緊了,“幾日之內就回來麽?”

    “嗯,翠兒是這麽說的。畢竟,大少爺很痛恨背叛,叛徒被抓到,恐怕大少爺會立即回來處理這件事。”

    夏憐剛剛才想好的一下子就被打亂了。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小心謹慎些便是,而且自己這樣一個沒什麽身份地位的私生女,他也未必會將自己放在心上。

    她想,他應該……不會在意自己吧。

    人去樓空,此情長留。

    何日歸來?何時重逢?

    傾盡吾生……”

    ……

    夏意聽朔陽匯報後,冷峻的眉峰逐漸挑起。

    “所以那座宅子,至今仍然空著?”

    “對,沒有人敢住進去,現在連官府也不敢查。前段時間兗州知府快要擢升,便找人將這件事瞞了下去,甚至那座宅子方圓十裏以內都不再住人。”朔陽神色凝重,“這事好像確實有點邪門。”

    “仙子的詛咒……”夏意沉吟片刻,又問:“有關傾城其人,有沒有查到什麽?”

    “有,傾城手中可能掌握著一些線索,有關武林中失傳已久的寶藏。”

    “寶藏?”夏意陷入了思索。除了廟堂以外,夏家在江湖中同樣占據著一定勢力,有關寶藏的傳言他之前也有所耳聞,隻不過他無心於此,所以並未過多了解。隻不過這麽說來,傾城的失蹤,很有可能與這份寶藏有關。

    “既然如此,”夏意收起信函,“替我準備一下,過幾天我親自去一趟兗州。”

    “……是。”

    夏意的勢力遍布各地,但他從不輕易離開京城,京城以外的地界,他多數都交給下屬。

    如果他離開京城親自到當地去調查這件事,說明這件事非同小可。

    傾城的這座宅子坐落在兗州的城郊地帶,那裏環境十分清幽雅致,而這座宅子也是百年的老宅,在構建上頗有前朝之遺風。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座宅子都是價值不菲的。

    然而,夏意之所以重視,卻並非是出於錢財上的考慮。

    而是因為,這座“被仙子詛咒”的老宅處在他所掌管的勢力範圍內,而他決不允許他的地盤上出現任何脫離他掌控的存在。所以這件事,他必須查清楚。

    “對了,”朔陽將走,夏意突然又叫住了他,“傾城失蹤之後,那座宅子都有誰進去過?”

    “就是官差查案進去過,其他百姓沒人進去,早就被衙門封鎖了。”朔陽停頓了一下,又道:“還有就是前任縣令程大人,不過他沒進到宅子裏麵,就在外麵看了一眼就回去了。”

    夏意冷笑。他倒是很會保全自己,叫他的手下冒著風險進去查案,出事也落不到他頭上,有了線索功勞又成了他的。

    “我知道了。告訴當地官府,從現在開始,封鎖一切消息,任何人不許再調查此事。”

    “是。”

    ……

    夏盈將這件事告訴夏憐,原本隻是隨便說說的。

    卻不料,夏憐對此的反應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我能不能跟大哥請求……讓他帶著我去?”

    “啊?”夏盈嚇了一跳,“你瘋了?!”

    夏憐沒瘋。

    夏盈不知道,夏憐曾經與傾城有過一麵之緣。

    那是在她十三歲的時候,那時她還住在清水縣。那一年花燈會,她和穀雨去鎮子上看熱鬧,在圍著一群人的燈謎前,她親眼見到了傾城。

    傾城的容貌,任誰隻要看過一眼,都不會忘記的。

    出塵絕豔,傾國傾城。她的美簡直令人窒息。令女人自慚形穢,令男人失魂落魄。

    她與成長在貴府中的xiǎo jiě不同。

    她的身後背著一把劍,三千青絲被簡單地束於腦後,沒有任何珠釵發飾。她穿的也不是顏色靚麗花紋別致的裙衫,而是偏男子化的黑色夜行服。

    全身上下,傾城沒有任何一處裝扮像是仙子。

    可是她太美了,美到即使如此,依舊沒有人會懷疑,她就是真正的仙子。

    她不是閨閣中的嬌花,她是江湖中自在的遊魚。

    那時夏憐和穀雨站在路邊,傾城站在道路的另一側,與他們十步之遙的距離。一輛馬車經過,他們誰也沒注意,猝不及防被馬車濺了一身的泥水。

    “你……!”

    穀雨剛要發火,卻看見那馬車華麗氣派,一看便知是官家的馬車。於是所有的怒火便隻好硬生生咽下,袖口中的拳頭被攥得發白。

    夏憐一動不動,她的身上全是泥點子。她不說話,也沒有憤怒。

    她看起來多麽乖巧,路過的行人都覺得,這姑娘是柔弱的性子,不喜歡惹事,脾氣很溫順。

    隻有傾城,她站在對麵,突然對夏憐笑了。

    她走過去,在夏憐耳邊輕聲說:“我看見你,好像看見了曾經的我。”

    傾城的聲音很好聽,令夏憐一時有些愣神,沉浸在她的餘音中。

    “喜怒不露,外柔內剛,適合行走江湖。”傾城笑了笑,“不過你現在還太小,而且,你還不夠強。所以,麵對比你強勢的人欺負你,你沒有反抗的餘地。”

    “可是我相信,終有一天,你會令所有人大吃一驚。記住,內心的強大,比外表的強勢,要重要得多。”

    那一刻,在夏憐的世界裏,仿佛時間都已靜止。

    回過神來時,傾城早已離開,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可是她永遠記住了傾城這句話。

    傾城之於夏憐,就如同夏意之於夏文。雖然,她與傾城隻有短暫的一麵之緣,可是她在她生命中留下的,卻不僅僅是匆匆而過的痕跡。

    所以,她想隨著夏意一同去兗州,去那個傾城曾住過的老宅,解開這個有關傾城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