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離歌 恍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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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鸝閣鳥鳴清幽。
芷萱的新譜已彈了四十九遍。
像於山巔觀那旭日東升,漫天煙霞紅遍,絢麗多變,恍兮惚兮其有象。
別路雲初起,
離亭葉正飛。
所嗟人異雁,
不作一行歸。
芷萱的別兄離歌,念的正是我的哥哥,她夢的情人劉雨錫。
上蒼哦,也許你是太過大意了,忘了眷顧這個可憐的人。
我要說說那兩個苦命的人兒。
草族類,陳芷萱。
花族類,謝頤公子。
一晃數年。
謝頤公子的人生徹底被顛覆,都城是回不了了,偌大一個族,顯赫一時,可是四下裏飄散,竟不如種田的隔壁老王,喝著西北風,苟且地活著。
王石山知府在謝錡大將軍招兵買馬,興致勃勃要在江洲開發鎢礦,大造兵器招兵練兵時,就有所警惕。
數次上書朝廷,希望恩準其告老返鄉。
說身上頑疾,惡臭難掩,要臉要麵,不能近人。
皇上真的準了。
這個自小有功名的老知府,滑的像條泥鰍。
穹頂山上的幾進兩層樓,經過簡單的打掃,謝錡大將軍的最小的公子謝頤,他的數十隻書箱都搬了進去。
王知府勸道:就一個書呆子,走走路都能撞了樹,麵貼牆是常有的事,他哪裏造得了反。
留他一條命,苟活於世吧。
再說道,給他一堆書,他可以看十年,再勾勾畫畫寫十年,再吹沙得金編十年書,到此,打住,他哪裏有精力看看外麵的世界。
何況,精神明,薪火相傳,怎麽離得開書籍。
連在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什麽國,頭發自來蜷的人,都說書籍是猴子變人後,進步的階梯。
得饒人處且饒人。
不要下太狠。
王知府苦口婆心,思想工作做得催人淚下深入人心。
路上人皆指路指指路點點說,喏,那個就是服毒身亡的謝宰相的孫子,喏,那個造反頭目謝錡的兒子,又撞樹了,走路撞樹的概率一高,額頭就沒見傷疤好過。
邊走路邊讀書,敢情書是他的妻啊?哈哈哈。
人間終於有真情,對一個無縛雞之力的逆臣賊子的下一代,軟了軟,放過。
為了避賢,散落在民間的飽學之士暫時還不敢公開來往於穹頂山。
但時常有鴿子在林梢飛來飛去。
春寒侵體,夏季蚊蚋橫飛,秋日的愁緒,冬天漫長的暗夜,謝頤公子,一介布巾包頭的書生,不釋卷,任那風雲變幻。
後麵兩層的紅樓改成了藏書閣,前麵的兩層小樓,一間會天下讀書人,一間臥室加書房。一燈如豆。
公子的視力越來越模糊。
聽鸝閣鳥鳴清幽。
芷萱的新譜已彈了四十九遍。
像於山巔觀那旭日東升,漫天煙霞紅遍,絢麗多變,恍兮惚兮其有象。無語最是凝噎。遨遊於青綠湖水,水天兮一線則用流見底。
靈犀相契。
萬千思緒破空,湍湍急湧,千般滋味,渺渺心間。
百味莫辨。
烈光煌煌兮,深不見底……
知音飄渺,人間清歡。
芷萱把那對劉雨錫統帥的感情,傾瀉在弦上。
點點滴滴,像那芭蕉夜雨。
齙牙侏儒舅舅耳朵裏聽滿了這情絲一般繞人的曲子,續續彈撥。
侄女兒大門不邁,二門不出,她哪裏來的情絲斷腸。
秋陽下那株高大的香椿樹,讓姑娘駐足。
一日,
兩日。
一日有多長?
一個月有多短,無妨。
她立於樹下,抬眼看樹梢。
有風經過風,有水遇見了水。
心裏早已塌陷了一千座峰。
舅舅也是過來人,又是一個與情擦肩而過終身不得的人,一時間,他仿佛是芷萱的知音。
而且,他第一次就猜了,那個蹬蹬蹬,走路鏗鏘有力的壯士,一定把芷萱的心踩疼了。
芷萱病了,每日裏的食量像一隻鴿子那麽大。
氣若遊絲。
情關風月,沒有藥能夠醫治。
那個孫屯田呢?
天生一段風流的屯田。
零王歿後,他投奔蘆陵王,謀得尚書令一職,一時春風得意。
這個孫屯田是靠了謝錡大將軍的提拔。要不是謝大將軍眷顧,人間誰能知道孫屯田是個什麽角色。
一身淺色綢緞長褂穿起,孫屯田他就是浪漫不羈的多情詩人。
落泊到煙花之地,把那楊柳岸曉風殘月吟到心碎。
是了,他現在已不是屯田,屯不了田,上無片瓦,下無寸土。
他也不是江洲的司馬。
江洲的地界變了。
王石山是個明哲保身的知府,拖啊拖,混啊混,他以低調對付俗世,以迷糊對抗亂世,他保護了他能保護的人,包括自己的安然退休。
一個人要活到退休,告老還鄉,要經曆過多少的坎坷,要用多大的智慧,要有多少的狡猾、算計與對抗。
算計著,提防著,到頭了。
長歎一口氣。
王石山甩一甩袖子,不帶走任何雨絲風片。
王知府站在半山腰,用睿智的目光把那穹頂山掃了幾個來回。
那裏,有一個書生,是個重點保護對象。
老王知府還算是有良知的,後來,等他地一身輕後,他真的用心保護過謝頤公子。
也可能是,老王知府王石山與那個和尚,民間傳說他也是從前謝實甫宰相的兒子。
他就是,雲遊和尚裴相。
這個人失蹤已久。
一個在亂到沒有一天好日子過的王朝,有一個書生淡定從容,這樣的人,是民族的精華。
謝頤,王知府在脫掉烏紗帽的一刻,低喊了一聲這個名字,可親的可憐的名字。
這個謝家像大廈一樣傾圮,但卻有一個人,篤定能夠名垂青史。
王石山知府拾掇著就要返鄉,告別職場,從此過雲淡風輕的退休日子。
王石山從山腰間下來,一身細密的汗水濕了長衫。
音樂天才少女陳芷萱的舅舅,等在山腳下。
長亭上,兩個人坐下來。
舅舅問:“尊敬的王知府,小的實在是有要事相問。不問,用不了多久,就會出人命案子。”
王知府有些變色,問:“何事糟到如此田地?”
陳家舅舅一五一十地描述芷萱情形。
王知府少不得出謀劃策。
眼下,能夠替你跑一趟遠途的,也隻有孫司馬孫屯田。雖然是個舞弄墨填詞作曲的書生,卻也是義薄雲義有情有義之人。這事我自有安排,不過,劉雨錫自從與謝錡結夥,一時半會可能並不會出現在江洲地界。這樣可行?
王石山知府是個不大不小的父母官,崇高的職業使然,他官腔打打說:“其一,我派人打馬北上,老夫雖然解甲歸田,但官場認識的人自然不少。劉雨錫現在在哪裏?做什麽?我也打聽了一二。其二,在這個故事裏麵,有一個靈魂人物,也即關鍵人物——”
王知府搖著腦袋,細眯著眼睛,頓了頓。
關鍵時刻卡殼了。
齙牙舅舅有些急。
直著耳朵聽,聽到關節處,不說了。
山風從山腰直降,撲到懷裏,撲到後背,剛才的小汗幹了,竟是滑溜溜的涼。
石山知府打了一個寒顫。
陳家舅舅從寬袖裏摸出了一對玉麒麟,遞給王石山。
王知府下意識地接過來,下意識地覷了一眼,好家夥,這玉,這雕工,心動了一下,卻利索地往陳家舅舅懷裏一塞,雙擺著:“說這使不得。”
“使得的。”
“使不得。”
“陳太傅也是石山的恩人,權當是在為太傅辦事,哪能如此。”王石山說了句實話。
這倒也是。
但太傅雖然與正室斷了夫妻情分,但這個芷萱天生玲瓏之人,卻是太傅的心頭肉。
芷萱的吃用是優渥的。
舅舅把一對玉麒麟往石山知府裏一放,握了握知府的,心下一遲疑,那雙柔軟細膩,溫暖潤滑,竟如香豔女人的雙一般。
知府說他有辦法,往舅舅身邊湊了湊,就著陳家舅舅的耳邊說話。
長亭空曠,四周無人,連鳥兒的叫聲也暫時息了。兩個糾在一起說小話的男人,那般情形也是蠻醉的。
愛蓮我說了這麽多,是不是重回陽間,對這個繁花鬧猛的心髒都吃不消的人類的貢獻呢。
即使從陰間回來,即使隻做短暫的幾日客,愛蓮我也是敬業的。
為了說出真相,我的渾身沒有一處不疼。
我的肋間,我的背部撕裂般的痛。
我的視力也隨不起看書寫字。
還有我的臂膀,抬不起來。
要說一個長長的故事,會再次要我的命。
啊,
我隻求快快回到大地的懷抱,再不出現。
回去,我還是與幾百億幾千億隻鳳裳蝶一起,隻在暗夜,在心隧道口出現數分鍾,看看我們的昔日的家園。
這裏要補充說幾句,唉,人老人話多,何況,我這兩千年的歲數。
孫屯田借口去京,找到芷萱的父親,說明女兒芷萱的病情,也籍此會,與陳太傅結交,並被推薦給蘆陵王。
他這個尚書令就是這麽得來的。
人生的轉,真是一點跡像都沒有。
孫屯田正式改名為孫變,並且人們也直呼其名,而是叫他孫尚書。
王知府不是江洲本土人,但退休後,他就在江洲養老了。
鬼知道他利用職務斂了多少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