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命運枷鎖,不祥之人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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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北陵抬起右手分別在左肩和護心鏡上摸了摸,左肩下半寸的袖臂處有道清晰口子,切口齊整,護心鏡被刺破半指寬,內裏的皮膚上傳來火辣辣的陣痛感。

    破了點皮,損了點肉,好在沒有傷及內髒。

    毫無疑問如果雷天瀑再慢半拍,藏臂刀的刀尖就會準確無誤插進心髒,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看起來文文弱弱的豐腴婦人。

    她竟然是修武者。即便實力不強,也足以讓男子訝異。

    在男子心中,對貴婦的認知還停留在醉心小築那匆匆一麵,知性,似火,與世無爭,一連串的烙印見第一麵時便深深烙在男子腦海中。

    慕北陵還有些迷迷糊糊,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直到眼角餘光瞄到插在石柱上的明晃刀刃,半截已經深深嵌入石柱中,石柱雖比不得水石堅硬,但也比**強上百倍,饒是如此刀尖周圍密布裂紋,可見力道之強。

    貴婦掙紮一番艱難起身,左右臂無力下垂,露在袖籠外的半截手掌不停顫抖,流雲髻被摔散,亂發蓬垂,碧玉發簪靜靜躺在半丈外的青石地板上,塗朱嘴角有血線流下,呼吸聲輕一口重一口,顯然受傷不輕。

    貴婦眼神空洞無物,沒有看滿臉怒容的黑眸男子,她很清楚一擊不中意味什麽,此生或許在再沒機會。

    右手緊握劍柄的魁梧男人站在男子身後,玄武力蕩起的罡風攪亂垂柳條,本是隨風輕揚的垂柳條肆意狂舞。

    魁梧男人保持緊繃姿勢,隻要一聲令下,他便會毫不猶豫揮劍想向,貴婦對於他來說,隻有活人和死人的區別。

    石亭遠處,手執葫蘆酒壺的老頭饒有興致望向這邊,似是在看場貓逗老鼠的遊戲,隻是猜測這隻貓最後會不會要了可憐老鼠的命。

    慕北陵鋼牙緊咬,眼神連續變化,從最開始的憤怒,到後來的平靜,再到最後的憐憫。

    她隻是個女人,一個可憐女人而已。

    三十載的苦修,終究沒能逃過世俗的枷鎖,就如女人剛才說的一樣,恐怕千年古刹的大梵佛音,都化解不了心頭魔障。惟願一個“情”字。

    慕北陵狠狠吐了口濃痰,女人的手段終究比不了昨晚的刺客,刀上沒有毒,轉念間胸口破片便完全愈合,“你走吧,我不殺你,但也不想再見到你。”

    男子最後一句話咬的很重,貴婦明白話中之意。

    臉色煞白的貴婦就像一搖尾乞憐的癩皮狗,忍不住問道:“真的不能放過他嗎?”說出這話時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嬌身微顫,嘴角邊的血線更加殷紅。

    男子沒有回答,除了冷的不能再冷的眼神。

    放過她不是因為女人柔弱,而是因為男子也拿捏不準女人和皇甫方士之間那一絲可憐的牽連。

    男子隱隱覺得如果皇甫方士在這裏,會毫不猶豫動手shā rén,隻是殺了後呢?或許又會有刹那迷茫。

    眼神空洞的貴婦慘然一笑,垂著已經毫無知覺的雙臂一搖三晃往來時方向走去,離開前她留下一句:“慕北陵,你是我一生中見過最可怕的男人。”

    遠處執酒壺的老頭嘴角微揚。

    這個結局,老頭最不喜歡看到,又最想看到。

    老頭撅起嘴大口啄著壺嘴,晶瑩酒液順著嘴角流下,流進衣領。幾口過後,放下葫蘆酒壺,起身往廊簷轉角走去,口中呢喃:“一世為女一世奴,天驕子,亡國女,得斬情絲墮人途。”

    老頭揚長而去。

    這邊,雷天瀑終於收斂起玄武力,額頭上滲出冷汗,不敢去擦,順著眉心淌下。剛才要是再慢一步,他清楚將會陷入何種死地,不說遠在薊城那頭猛虎,就是現在斜靠在城牆上準備生靈塗炭的胖子,估計都會將他挫骨揚灰。

    他捫心自問,欠老頭一葫蘆酒。

    虎跑!

    慕北陵走到石柱前,伸手捏住半截刀刃,搖了幾下,取出刀身,石柱傳出一聲哀鳴,裂紋更密,好像一張密集的蜘蛛網。

    藏臂刀沒有刀柄,慕北陵將刀身拋起,接住,再拋起,再接住,每次都是刀背入手,傷不到分毫。

    如此五次,刀背再落進掌心時,被男子一把抓住,“派人去醉心小築,把和這個女人有關聯的所有人都抓起來,好好審問,看能不能找出那四個刺客的下落。”

    雷天瀑應了一聲,抱拳快速退下。

    城南寬闊巷道中,雙臂淌血的女人漫無目的朝前走著,臉上掛著濃濃不甘,她是上天選定的天驕人選,卻也是第一個被拋棄的天驕,和那個丈夫死在扶蘇關外的女人一樣,不得善終,魏易的區別是,那個女人叫琳琅,她叫東林。

    巷子兩旁的鋪麵中,長年在此經商的掌櫃都認得貴婦,然而這一刻掌櫃們更多的是錯愕,而非往日笑臉相迎。

    沒人知道這個他們眼中財主一樣的女人為何會變成這樣。有膽大的中年掌櫃跑出店麵想要詢問,還沒開口就被貴婦森然的慘笑聲嚇退幾步。

    蓬頭垢麵的女人走到醉心小築門前才停下腳步,機靈的小廝嚇得驚聲尖叫,連滾帶爬跑到女rén miàn前。

    在他們這些下人心中,女人就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平素舉止優雅得體,於萬千文人墨客中縱橫捭闔不沾世俗淤泥,有那好事的下人喝醉酒曾狂言,隻要能換的和女人一夜春眠,哪怕折壽二十年也心甘情願。

    女人看了小廝一樣,開口道:“讓大家都走吧,再不走,就都走不了了。”

    丟下這話,在小廝瞠目結舌的目光中,女人和醉心小築大門擦肩而過,這次她去往的方向是東麵,那扇緊閉的厚重城門。

    待得女人離開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一百精甲鐵策馬衝進醉心小築。

    東城牆上,百無聊賴的林鉤斜靠在牆垛上,身旁兩側暴雨梨花深幽的管口正對城牆下。胖子口中叼了根梨花針,習慣性剃著牙縫。

    黑白雙發的皇甫方士站在他身旁,麵朝城外,整整一日過去,敵軍沒有動靜。

    城牆上一個拄槍巡防的青年士兵忽然叫了聲:“將軍,那裏有個女人。”

    林鉤蔑他一眼,氣笑了:“毛都沒長齊的東西,女人有什麽稀奇的,改天老子帶你福祿街最紅的窯子裏逛一圈,那裏麵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胖子壓根也沒把年輕士兵的話當回事。

    皇甫方士低頭笑罵道:“這話要是被主上聽見,夠你小子喝一壺的。”

    林鉤悻悻縮了縮頭,趕忙求饒。

    皇甫方士收回視線,不自覺朝年輕士兵指的地方瞄了眼,這一瞬間,目光陡然懼警,狹長似刀的眼眸中飛速閃過一道灰芒,“不好,來人,馬上去趟令尹府,看看主上的情況。”

    林鉤從地上一彈而起,噗的吐出插在牙縫中的飛針,急道:“出什麽事了?”

    皇甫方士充耳不聞,快步走下城牆,飛奔至女rén miàn前。

    林鉤緊隨其後。

    女人去路被阻,像是知道什麽似得,一點也不驚訝。

    皇甫方士須眉緊蹙,沉聲問道:“你是從令尹府過來的?”

    女人慘然笑起,避而言他,道:“我本來不明白以你的才學怎麽會甘心屈居一個年輕人手下,今天我有點明白了,特別是我現在還能站在這裏和你說話,不得不說,你找到個好主子。”

    皇甫方士沉默不言,女人也不在意他的失禮,自顧自繼續說道:“荀仲的弟子,皇甫方士,你的名頭夠響亮,不是我這個不祥之人所能比的,琳琅也好,我也罷,不過是被那群無聊人選來做棋子的,說到底隻是我勝負的枷鎖比你們更重,但終究逃不過命運二字。”

    女人抬起頭,正色道:“要是有一天你能冠絕十三州,掙脫這副枷鎖,就替我踹那幾個下棋人一腳,權當是收些利息,至於本金,老娘下輩子自己去討。”

    市井cū kǒu從雍容回歸的女人口中說出來,顯得違和,但聽在皇甫方士耳中,卻不覺得是那麽回事,就像女人說的,她隻是個卑微的棋子,被打上不祥烙印的可憐女人而已。

    十三州上有個傳說,手執淨瓶的神仙在每個人降世時都會打上獨屬於每個人的烙印,終其一生掙脫不得。若是有人掙脫枷鎖,便是常人口中的羽化登仙,也能掌控更多人的命運。

    女人說完這番話後徑直往城門走去,皇甫方士已經知道慕北陵絕無大礙。他命人打開城門,放女人出去。

    聽得雲裏霧裏的林鉤瞧了瞧遠去的女人背影,又看了看皇甫方士,臉上肥肉搖的晃來晃去,“她說的話,什麽意思?”

    皇甫方士麵無表情,同樣盯著逐漸消失的女人背影,淡淡說道:“就像他說的一樣,背負一輩子枷鎖,隻是個可憐女人而已。”

    皇甫方士沒再多停留,收起藏在袖籠裏的一根梨花飛針,重新登上城牆。

    女人,生死一線之間。

    林鉤癟癟嘴,不再執拗這個問題。武蠻曾告訴他先生不簡單,至於怎麽個不簡單,他也沒深究,興許就是頭發顏色不一樣吧。

    胖子將鎧上魚鱗般的鱗甲已經掉了幾塊,護心鏡也裂了一點,不是他不願意換,他覺得這樣才能體現出卓越戰功。

    要說不簡單,胖子覺得自己也不簡單。

    胖子高傲的揚了揚下巴,右手手腕一抖,一枚梨花針再度銜在嘴角上,大搖大擺往城牆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