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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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澄心樓位於朱雀街最繁華的地段, 樓高四層,雕欄玉砌奢華非常。段荀包下第三層為薛铖接風,城中有頭有臉的官員和大戶齊聚於此, 八仙桌上玉箸珍饈酒香四溢, 人人臉上堆著笑容,注意力不在滿桌佳肴,而是投向坐在段荀身旁的薛铖身上。

    酒桌上觥籌交錯, 由段荀牽頭,眾人接二連三地向薛铖敬酒,滿口官話。要麽賀一賀薛铖走馬上任, 又恭維兩句刺史大人勤政愛民;要麽唉聲訴苦匪患如何頭痛,多年剿匪無功而返、助長匪徒氣焰。

    薛铖波瀾不驚地聽著,半句話也不多說,令那些或敲打或試探的話語盡數落空。

    段荀飲一口酒, 看著薛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心裏冷笑一聲。

    端著吧,我看你能端到什麽時候!

    杯酒入喉,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後頭的雅間,眼裏暗光湧動。

    雅間內沒有點燈,街上的亮光透過窗子撒入屋內, 照亮一隅。祁振抱著刀倚在窗邊,聽著外頭推杯過盞的喧鬧聲,十分不耐煩地皺起眉頭。

    一個黑衣男子給他端來酒,低聲道:“當家的, 這段荀要咱等到啥時候啊?”

    “誰知道。”祁振拿過酒盞仰脖悶盡,啐了一口,道:“這還沒怎麽樣呢,就把老子當槍使。”

    今日他本是來找段荀商量如何應付薛铖的辦法,卻被段荀拉來說要先敲打震懾薛铖,再謀後計。段荀仍舊懷著拉攏薛铖的心思,一旦把薛铖拉入夥,他心心念念的駐軍就能名正言順地成為他的囊中物。

    但祁振可不這麽想,他之所以和段荀達成協議,就是捏準了段荀雖在涿州一手遮天卻無兵可用的軟肋,一旦讓他和薛铖結盟,那黑龍寨在段荀心中的分量可就沒那麽重了,倒戈將黑龍寨送給薛铖做軍功也不是不可能。

    祁振慢慢眯起眼。

    但,若能借這機會殺薛铖的話……

    段荀本意是想祁振佯裝刺殺薛铖,傷殘不論,留一命即可。為此他特意將祁振的人手盡數安插入酒樓,也未留下任何衙役守衛,就是為了方便祁振動手。

    如今酒至酣處,正是動手的好時機。

    祁振咧了咧嘴,低聲對身側人道:“你說我要是當著他們的麵把薛铖給宰了,這些官老爺會是怎麽個表情?”

    那人頓時笑了,道:“那不得嚇得屁滾尿流的!”

    祁振也笑了,拍了拍他的肩,道:“一會得了段荀的信號,咱們就出去宰了薛铖!”

    那人連聲附和,末了又有些擔心地問:“可段荀讓咱們留薛铖一命,這樣做會不會……”

    “怕什麽。”祁振冷哼一聲,“他想掌控匪寨,除了咱們黑龍寨,他還能依仗誰!”

    “當家的英明!”

    **

    樓上兩方各懷鬼胎,蠢蠢欲動準備動手,溯辭這邊終於準備妥當,大搖大擺地走進澄心樓。

    她不知從哪裏弄了個算命的招幡,臉上用胭脂和石黛畫得黑一塊紅一塊,背上還披著破布條似的彩衣,活脫脫一個神婆模樣。

    澄心樓到底是城中數一數二的酒樓,店小二一見她這幅打扮立刻上前就要趕人,被溯辭拿銀子砸了一臉,趾高氣昂道:“把你們店裏最好的酒端上來,再來兩個爽口小菜!”

    見她出手闊綽,店小二立即換上笑臉,將她請入堂中坐下,腳不沾地地扭頭就去準備酒菜。

    她這幅扮相誇張,引來不少人側目,溯辭恍如不覺,小心翼翼放好招幡,又將算命簽筒往桌上一擺,雙手並指合十,閉上眼搖頭晃腦、嘴中念念有詞。

    她動作誇張,語速急,聲音小,旁人根本聽不清她在念叨什麽,更加好奇地盯著她,堂中目光一時皆匯聚在她身上。

    溯辭念了片刻,驟然睜眼大喝一聲,伸手一掌擊於桌案上,將堂中人唬了一跳。隻見桌麵輕顫,簽筒震動,眨眼間一支竹簽從筒中竄起,摔落桌麵。

    溯辭長舒了口氣,小心翼翼拾起竹簽仔細端詳。隻一眼,她勃然色變,起身驚叫道:“不好!”

    一旁有看熱鬧的出言問:“何處不好?”

    溯辭眯起眼睛看那人一眼,隨後貓著腰縮著脖子把大堂仔仔細細打量一番,道:“我方才卜了一卦,發現此地煞氣極重,冤魂盤桓不散,恐有血光之災!”

    有人不信,嗤道:“你們這種江湖騙子滿口胡話,隻怕是沒錢充大爺,想訛店家一筆罷!”

    “哼,你莫要不信,等來日吃了苦頭,可連哭的地方都沒有!”溯辭冷笑一聲,繼續神叨叨地環視大堂,“我的卦絕不會錯,此處今日必有血光之災!”

    那人還欲反駁,卻聽門口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不錯,確實有血光之災,不過這災隻怕是要應在你身上了!”

    眾人循聲看去,隻見一個身穿勁裝頭戴鬥笠的江湖俠客步入堂中。帽簷低垂,臉上一塊碩大的胎記遮住了大半張臉,腰佩劍,整個人殺氣凜凜,直直盯著溯辭。

    溯辭這才慢慢直起腰,問:“你是何人?”

    “江湖過客罷了。”徐冉答。

    溯辭又道:“我與大俠素昧平生又無冤仇,何故如此咒我?”

    徐冉在她身前五步外站定,咧了咧嘴,道:“不是咒你,說實話罷了。”說著緩緩拔劍出鞘,指向溯辭,“受人之托,取你性命!”

    堂中食客俱驚,離得近的有些已然起身縮去遠處,生怕被波及。店掌櫃的見狀向夥計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即繞去後院搬救兵,而自己笑著走向她二人試圖打圓場,奈何二人看都不看他一眼。

    溯辭緊緊盯著徐冉,問:“何人?”

    “看來你是坑的人太多,記不清了!”徐冉冷笑道:“我來提醒提醒你——是半月前你給算卦的王大娘!”話未落音,徐冉驀然出招,直刺溯辭。

    溯辭眼疾手快那過招幡擋開一劍,怒道:“你這人好不講道理!她付錢我算卦,事後反咬我一口,你怎能僅憑她一麵之詞判我死!”

    “死到臨頭還嘴硬!王大娘年邁孤苦,就靠著這點銀錢度日,你竟然還誆騙她,還她傾家蕩產連房子都保不住!居然還在此汙蔑她反咬你,真是好不要臉!”徐冉招招淩厲,一邊打一邊罵。

    三言兩句刻畫出一個昧著良心招搖撞騙的神棍形象,加上溯辭這身不倫不類的扮相,在場之人幾乎即刻相信了徐冉的說辭,看向溯辭的目光隱含憤怒。

    溯辭又躲開一劍,冷笑:“我憑本事賺來的,你來管什麽閑事!”

    徐冉再度襲來,道:“王大娘於我有一飯之恩,怎能眼見她被你這種無賴小人誆騙!”

    溯辭躍上桌子,笑著拍了拍胸脯,道:“銀子就在這,有本事來拿啊!”

    徐冉翻轉劍刃,又是一招劈去。

    二人你追我跑,把大堂鬧了個人仰馬翻,店掌櫃叫苦不迭,隻盼幫手快些趕到阻止二人。樓外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伸著脖子向內張望。

    溯辭見鬧得差不多了,瞅準時機朝樓上奔去,徐冉緊追其後。

    店掌櫃見狀嚇得麵如土色,高聲道:“去不得、去不得啊!”

    今日刺史大人在此設宴,特地囑咐不許任何人打攪,他連二樓都沒敢放客,如今這倆人打上去,若衝撞了貴人就完了!

    可惜溯辭和徐冉打的就是攪黃宴會的主意,任憑店掌櫃在後頭喊得撕心裂肺,隻當聽不見,直接竄上二樓。

    二樓空空蕩蕩連燈也沒點幾盞,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裝作打鬥的樣子把幾張椅子摔下樓梯,扭頭又往三樓奔去。

    **

    鬧出這樣的大的動靜,三樓再如何熱鬧也聽見了。

    段荀微微蹙眉,薛铖則放下酒盞,問:“出什麽事了?”

    段荀眸光一閃,笑著給他斟滿酒,道:“許是有人喝醉了耍酒瘋罷,常有的事,不打緊。”

    然而他話未落音,溯辭扛著凳子就闖上三樓,一見眼前的熱鬧景象即刻回身把凳子砸向隨後而至的徐冉,徐冉想也沒想一劍把凳子劈做兩段,落在樓板上發出兩聲悶響。

    眾官吏大驚,段荀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拍案而起,怒道:“大膽!汝等何人,竟敢在此行凶!”

    溯辭理都不理他,倒是徐冉抬眼瞅了段荀一眼,諷道:“一群不知民間疾苦的官老爺。”繼續和溯辭纏鬥。

    段荀氣得吹胡子瞪眼,幾乎立即想把祁振等人招出來收拾這兩個狂徒,但為了不過早泄露底牌,硬生生忍了下來。

    薛铖和魏狄相互交換了一個驚疑的眼神,緊緊看著二人糾纏的身影。

    這兩人,看著怎麽有些像溯辭和徐冉呢?她們怎麽會來這裏?

    薛铖這邊暗自納罕,溯辭那邊正鬧得開心。二人左撞一個官員,右踢一個富戶,正因段荀為了設計薛铖調開守衛、又不願令祁振暴露,她二人誤入無人之境,眨眼間將三樓鬧得一地狼藉。

    雅間內祁振等人躲在門後悄悄窺伺,一時間也不知這到底唱的哪出戲,又未等到段荀的信號,隻能按兵不動。

    左右鬧的不是自己,看看熱鬧也不錯。

    段荀在涿州隻手遮天,誰人不給他三分麵,從未落至如此窘境,正氣得肝疼,就見徐冉一劍削向溯辭,角度刁鑽,溯辭避無可避,眨眼被刺中!

    徐冉微不可覺地衝她點點頭,溯辭微微側過身避開眾人視線,將事先準備好的雞血包取出,順著徐冉抽劍的方向快速灑出。

    其餘人隻能看見徐冉抽劍,鮮血飛濺灑了一地,溯辭捂著胸口倒抽一口涼氣,踉蹌跪地,顫聲求饒:“銀、銀子我都給你,求大俠放我一條生路!”

    “這會兒知道求饒了?”徐冉冷笑,道:“昧著良心賺黑錢,差點害死王大娘,我今日必要替天行道收拾你這等小人!”說著毫不留情一劍刺去。

    隻聽溯辭悶哼一聲,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委頓於地。屋裏的官老爺們多半都沒見過這種場麵,嚇得頓時變了臉色。

    徐冉緩緩收劍,伸手扛起溯辭的“屍身”,轉頭對其餘人道:“打攪官老爺的歡宴,真是對不住。這屍首就不留在這礙各位的眼了,你們繼續,在下告辭!”話未落音,足下發力,三兩步翻窗而出,又引來街上一陣驚呼。

    鬧成這樣,薛铖也大概猜到了她二人的想法,眼神迅速在屋內掃過,在後頭雅間門口停留了一瞬。

    這會兒店掌櫃的救兵才姍姍來遲,見這滿屋狼藉麵麵相覷。段荀氣得發抖,薛铖輕描淡寫瞥他一眼,冷聲道:“這遠安城的規矩本將軍今夜可算是切身體會到了。匪徒大鬧酒樓這麽久,官府竟無人出動,最先到的反而是店老板的打手,真叫薛某大開眼界。”

    言罷冷哼一聲,帶著魏狄踏過滿屋狼藉,拂袖離去。

    出了這樣的事,完全打亂了段荀的計劃,更無理由阻攔挽留,隻能眼睜睜看著薛铖消失在樓梯口,氣得一腳踹翻了凳子,怒道:“給我查!今夜鬧酒樓的那個劍客到底是何人,敢擋著本官的麵行凶,還有沒有王法了?!”

    ***

    薛铖魏狄徑直走出酒樓,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二人四處張望都沒有看到眼熟的痕跡,想必她們已經逃之夭夭。正準備打道回府,一個胖嘟嘟正啃著糖葫蘆的小孩走到二人麵前,往薛铖手裏塞了個東西,又一言不發地跑開。

    二人交換一個眼神,快步走離澄心樓附近,這才鬆開手、展開手心的字條,隻見白紙黑字歪歪扭扭寫著一處巷子的名字。

    “去看看。”薛铖迅速收起字條,領著魏狄在城中繞了繞,這才慢慢拐去目的地。

    那巷子正是一處黑市,二人前後走近狹窄的巷道,看著兩邊立在陰影裏的各色黑市販子,慢慢朝巷子深處走去。

    越往深去燈火越暗,最後完全隱沒於夜色,唯有幽冷的月光腳底蔓延。沒走多久,旁邊一處蓋著篷布、看似堆放雜物的地方突然傳出一絲動響,沒等二人戒備就看見溯辭那張花貓似的臉從篷布後鑽出,笑眯眯地對他們說:“哎呀,你們來啦。”說著撩開篷布一角,示意他們進來。

    薛铖魏狄麵麵相覷,還是一言不發地跟著溯辭鑽進雜物堆,這才發現此處堆放的雜物和篷布不過障眼法,遮去了磚牆上的門洞,而穿過門洞,乃是一處不大不小的宅院。

    徐冉正好洗完臉,鬢角仍滴著水珠,見溯辭領著他二人入內,十分得意洋洋地插著腰道:“怎麽樣,本當家的演技不錯吧!你看段荀氣得臉都綠了,看著真是暢快!”

    魏狄聞言十分配合對她豎起大拇指,道:“妙!趕明兒你都能上梨園唱戲去了,再把嗓子掐一掐,指不定就是名角兒呢!”

    徐冉眼一瞪,順手就把臂彎裏抄著的布巾甩向魏狄。

    薛铖搖頭失笑,伸手搓了搓溯辭臉蛋上的胭脂痕跡,問:“怎麽突然跑去那兒唱戲了?”

    “這事你們真得感謝阿冉,若不是她,你們今夜恐怕有的折騰了。”溯辭把手往身後一背,正色道:“祁振今夜就在澄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