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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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晚至,涼風輕送,火燒雲燃半碧晴天。寶生抱著腿蜷縮在一處宅院石階前低聲飲泣,也不知道過去多久時間。而這處莊子如盤踞在高山的猛虎,潛進深穴的蛟龍,寂靜的有些駭人。

    黃昏的輝映拉長了一排宅院的影子,斑駁粗糙的投在青石巷道上,投在禁閉的木窗上,卻沒有半絲回音。

    寶生已經沒有了念想,隻剩滿滿的恐懼,更無力氣再多走半步,隻能躲進一種避風的角落。思前想後,越發自覺狼狽可怕,想來自己再也見不得家人,不由悲從中來。

    突然間,遠處小石子路上傳來狗吠伴著腳步聲,寶生心中猛跳,想迎著聲音奔出去,又害怕來人不善。舉棋不定間偷偷望出去,卻被燈籠的微光晃了眼睛,再望過去,卻見到一個微微拉長的身影,竟是多日來照顧自己的啞婆子。

    黑狗在前麵歡騰,啞婆子身形微胖,走路緩慢而顛簸,竟然在寶生躲藏的宅院前方停住,寶生嚇得連忙縮回了身子。

    再聽得哐當開鎖聲,啞婆子進了宅院,寶生心想,原來這是啞婆子的家,可是並不見有人居住的,隻怕啞婆子是個孤老,可這片莊子為何都沒有人煙。寶生好奇心起,便偷偷從側牆翻了進去。

    這是一處四合民宅,裏麵看起來卻有些破舊。寶生見啞婆子繞過內影壁,也跟著從牆角穿過花園進了主廳外。噗的一聲,堂內點起了燭亮,石階高挺,寶生小心撐了趴上窗台,透了窗紙偷偷往裏麵瞅。

    啞婆子點上香火,嗯嗯呀呀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窗紙黃舊,寶生看不清堂內情形,便沾了口水潤濕了窗紙點破,湊了眼貼去。

    這一瞅下,寶生嚇得心肝頓破,不由“啊呀”叫喚出來,壓了嘴巴轉身就想跑離,卻因心慌,腳步踏空一頭跌下石階,打了個骨碌撞上牆角。裏麵的啞婆子似乎突然警醒,疾步搶出來。

    寶生見到啞婆子像撞見了鬼般,顧不得腳上疼痛,包裹也撿不上,就往外逃奔。啞婆子撿起一枚石子,揚手就打上寶生的腿肚子。寶生正跑的急,猛地不放被打中腿心,一個猛子就撲倒在地。

    啞婆子顛簸著腳走到寶生身邊,寶生嚇得抱住自己的頭,不敢抬頭。卻沒料到,啞婆子輕輕拍拍寶生的肩頭,嗯嗯呀呀的哼著,寶生抽出一手,斜著眼睛看出。隻見啞婆子伸手扶起自己,又指指大堂內,又嗯嗯呀呀一番。

    寶生早已嚇得腿軟魂散,也不知啞婆子意圖為何,隻得傻傻的幹站著。啞婆子見狀,進堂去了個棉蒲團出來,讓寶生坐了,又從下堂取了杯水讓寶生飲下,寶生方恢複神智。

    寶生見啞婆子並無惡意,又心虛瞄了眼大堂。啞婆子竟歎了口氣,指指棉蒲團。寶生不敢動彈,隻能點點頭。啞婆子自己去大堂內呆了片刻,方鎖了堂門出來。

    待啞婆子領著寶生回到農家小院,已是蒼穹綴星。寶生又回到這方小院,卻是疲倦恍惚不堪。廂房已經點上燈,寶生諾諾進去,卻見連曜挑著燭火在書架上翻找著什麽,手中拽著中午那幅羊皮圖紙,見自己回來,眼睛也不抬,懶懶道:“叫人備了飯。”

    寶生不知如何應對,隻是低聲道:“我不餓。”連曜收了手中的圖紙,道:“我也沒吃,等你一道。”方抬頭挑了眼寶生,卻見寶生落魄至極挽著一隻布包裹,早上的盤發辮都鬆鬆淩亂,劉海被汗水膠在額上,衣衫嘩啦嘩啦有些被刮破,白布襪子上都是黑泥沫子,草鞋也掉了半邊綁帶。垂頭喪氣仿佛是隻大雪天落水的小狗。

    連曜眉眼微壓,抿去了笑意,懶懶道:“你要不先收拾一下,等下再用飯。”說著就要叫啞婆子進來。

    寶生還是耷拉著腦袋,挽著包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連曜歎口氣,走過去想接下包裹。偏頭猛然間,寶生跳將起來,抱著連曜胳膊,衝著他耳朵根狠狠咬下去不肯鬆口。

    連曜頓時愣住,吃痛間被寶生抓緊了胳膊,想甩開又生生忍住,想扯開又無從下手。兩人相近,寶生的碎發埋在頸窩裏,透著一股子汗味,連曜被逗得心中癢癢,心生一計,反而緊緊摟住寶生,不管不顧就深深親吻下去,唇齒與懷中的人糾纏。

    寶生本來滿腔憤恨厭惡,卻不料連曜緊貼過來,雙唇肆虐吻上自己眼睛,驚嚇之下,鬆了口想推開了連曜。連曜竟有些沉醉耳畔掠過的墨色生豔的發辮,眼神緩緩無意識地掃過白皙的頸,那一抹玉色,浸潤在光影中,藏了少女的味道,馥饒,撩了人心。

    寶生沒想到被連曜擁得更近了些,整個人貼上來。加上連曜身量高大,寶生被他環繞抱住無法逃脫,隻覺呼吸喘息間傳來一陣強烈男子氣息,心中驚恐不堪,慌亂間生生揚起了手就打過去。

    隻聽得啪的一聲脆響,連曜眼角的疤痕被打的通紅。連曜愣了愣,寶生得空跳了出去數丈遠,隔著桌子咬著牙罵道:“你混賬!”連曜摸摸自己帶血的耳垂,冷冷道:“我混賬,你就不混賬!”

    寶生啐道:“你嫁禍我家人,你混賬!連累我父親下獄。混賬!你,你,數次欺負我,你混賬!”罵著就撿起茶幾上的杯子狠狠擲過去。

    連曜偏了頭,杯子擦著頭發歪過去,脆脆碎在地上。連曜看了一眼地上的瓷渣,似乎被激惹,頓了頓,冷冷道:“劉家為官不正隻知自保,就不混賬!你父親行婦人之仁卻進虎狼之窩,就不混賬!你隻會逞匹夫之勇連累家人,就不混賬!”

    話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寶生猛然聽了,雖然很多都不明白,心裏極不同意,但也找不出什麽話來反駁,恨恨道:“你有理,整天讓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膈應話,你有理,就容了你來欺侮我!”

    連曜冷笑道:“我還就欺侮你了,怎麽樣。”說著就要上前,寶生急了,掏出佩刀,道:“我,我,你,你再上來,我,我就”說著仰頭就把鋒刃彎處對準了喉嚨。

    沒想到連曜竟朗朗笑了,停了道:“韓姑娘,說你匹夫之勇還不服氣。”說著走上前從寶生手中掂奪了刀尖,竟對準自己的胸口,道:“寶刀不是對著自己的脖子,而是用對準敵人的心口。”說著竟握著刀尖哢嚓哢嚓要插入胸中去。

    寶生看得心慌,刀柄就虛虛脫了手去,哐當跌在地上。連曜挑了眼睛冷冷道:“你敢將刀架在人家脖子上,就不敢刺進人心裏?說你匹夫之勇,又有何不可?”寶生心裏恍惚,沒仔細聽進這話,隻是喃喃自語道:“我不會傷人,我不會傷人。”

    連曜歎了口氣,轉身出去道:“你先洗漱收拾,待會兒在用飯。”隨著門板闔上,話就落在了外麵。

    寶生緩緩蹲下,撿起寶刀,喃喃道:“我不會傷人。”

    連曜出了小院,夏夜如水,銀河星漢耀耀於頭頂。每次回到這裏,連曜都感到莫名心安。緩緩踱步,半月來的操持勞頓稍稍暫去。信步來到下廂房,見房內有燈火,便推門進去,見李醫師正在燈下趕著燒丹配藥。

    李醫師頭也不回,嘴上招呼道:“你回了。”連曜嗯了一聲,撿了張椅子靠下,道:“這些天有勞你照顧著這韓丫頭了。”李醫師不理會道:“你怎麽咳的更厲害了,之前的藥可按時服了。”連曜道:“服了,這些天忙的有些不歇氣,咳得不得力。”李醫師停了手中的活,上前搭了連曜的脈,道:“隻怕那天水中救人時候被撞了肺脈,傷勢可大可小,你千萬注意。”連曜點點頭。

    李醫師道:“你準備怎麽和她說?她倒是問過幾次話頭。”連曜毫不猶豫道:“實話實說。”李醫師掃了掃連曜,道:“以誠相待,也好。”連曜低頭不語。

    李醫師又問:“何時啟程?”連曜有些感慨,道:“十日之後,這些天已經與鄧中寬等人交接混合,編隊集結已經完成,等手續齊妥,便要奉旨出征。”李醫師嗯了一聲,手腳不停從各處簸箕中揀出藥物稱量配伍。

    半響,李醫師深歎口氣,緩緩道:“此去艱難險阻,你可多些擔待,別像你老子爹一樣,急急忙忙的話都不給我留句整的。現在能和我嘮嘮藥理毒物的人都沒幾個了。算你一個。我兒子又是個市儈巴結之輩,我這輩子所學可算是後繼無人了。”

    連曜聽得李醫師提及父親,不由得很是黯然,隻是望著燈火出神。李醫師又嘮叨開:“我這些日,很是配了些藥物,你都帶上,戰場險惡,隻希望你派不上用場!”連曜點點頭也不作答。

    待出了李醫師處,連曜方覺夜已中深,見寶生廂房內燈還亮著,想到剛才的事情,不由得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卻見啞婆子趕上來,連曜問道:“姑娘可用了飯。”啞婆子搖搖頭,又指指連曜,又回頭指指房內,恩恩呀呀做了吃飯的樣子。連曜愣住,問道:“姑娘還沒用飯?”啞婆子又指指連曜,又拚命指著房內,然後兩個手指一並,做了吃飯的樣子。

    連曜突然有點明白,點點頭道:“知道了。”

    連曜推門進去,見寶生呆坐在胡床上凝視著燭罩灑下的剪影,麵前的飯菜並未動得。燭光中寶生微微仰起的下頜,側影顯得伶仃卻帶著難折的孤傲倔強。長發似是洗過,沒有剛才的狼狽,沿著額角微微垂落腰間。沐浴後雙頰特有些暈紅,麵容柔和了光彩。連曜注視著她的眼睛,卻覺得多了些凝重苦悶,不由有些尷尬,輕輕咳嗽一聲,冷冷道:“為何還不用飯。”

    寶生回過頭來,平靜道:“連將軍,我有話想問。”連曜鄭重道:“我也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