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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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軍又一次發兵義渠,直接奪取了二十五城,俘虜多名領將,直接押送至魏黠麵前。

    魏黠在義渠生活了十四年,從咿呀稚童長成倔強的草原少女,所經曆的每一件事都因為姬媛對現實冷漠的對抗而成為了她怨恨義渠的原因。

    她是當初義渠王爺的掌上明珠,但因為憎恨父親的強盜行為而拒絕承認彼此的血緣關係。她寧可混跡在下人和奴隸堆裏,也不願意回到父親身邊,除了回去探望姬媛的時候。

    她見到很多義渠的王族欺淩奴隸,有些不知情的貴族會因為她一身破舊的衣服連帶著一塊欺負她。她會帶著其他奴隸一起反抗,和那幫毫無憐憫之心,不會體恤別人的王族子弟打在一起,她身上的傷大多都是因為這樣留下的。

    最初,父親還會照顧她,但長期麵對她的敵視,導致父女之間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張,哪怕是一起去看望姬媛,她也從不理會在那時和顏悅色的父親。

    姬媛仇視義渠的每一個人,魏黠恨的,更多的是那些譏諷自己母親和嘲笑自己的王孫們。她會了那些侮辱姬媛的言辭和那些人拚命,弄得渾身是傷,卻拒絕來自父親的關心,然而姬媛也並沒有給她太多的關注,隻是淡漠地表達了謝意。

    因為內心築起的屏障和義渠人對她們母女的不友好,在一天天長大的時間裏,魏黠對這個地方,對這裏的人隨之積累了越來越多的恨,也更加無法原諒造成姬媛一生悲劇的自己的父親。

    他的父親在王位的爭奪中已經死去,她沒有覺得傷心,卻也沒有因此為姬媛贏來解脫。可她不會忘記那些曾經羞辱過自己和姬媛的人,那些還活躍在義渠,帶著那幫義渠強盜和秦國作對的人,如今有大部分都被秦軍押著,跪在了自己的麵前。

    被俘虜的義渠人裏,有一些寧死不屈的,但大部分在剛剛落入秦軍手中時就表現出了明顯的奴顏,隻為求得繼續生存的權力。

    看著眼前這些被捆綁在自己腳下的人,魏黠試圖將他們現在的樣子和曾經飛揚跋扈的模樣重合起來。所幸她的記性還不錯,這些人,她都還認得。

    秦國王後猶如神祗一般坐在高台上,俯視著台下衣衫襤褸的俘虜。她清楚地記得,這些人過去不光對自己拳打腳踢,還棍棒相加,說的冠冕堂皇是在教訓奴隸,其實就是以折磨別人、殘害生命為樂趣,借以滿足他們殘忍的玩樂欲望。

    場邊十幾個拿著長棍的侍衛隨時待命,在魏黠的傳令之下,他們齊齊走入場內,揮舞起手中的武器——王後有命,將這些人全部亂棍打死。

    哀嚎聲在棍棒夾擊之下不絕於耳,魏黠卻始終穩如泰山一般坐著。麵對在折磨下不斷流逝的生命,她眼前浮現的正是幼年時那些悲慘的奴隸們同樣在這種酷刑之下不斷掙紮的畫麵。她並非特意為那些無辜的生命討回公道,隻是似曾相識的情景令她深有感觸。不同的隻是她由當初的受害者轉變成了如今的施暴者。

    這個時代隻有強者才有資格說話,秦國這麽多年來對外征伐,手下的亡魂數以萬計。並非不恤蒼生,而是一旦手軟,就可能麵臨被反殺的危險。正如麵對凶猛的野獸,除了趕盡殺絕是最可能保證自己活下去的辦法,沒有比這更穩妥的了。

    有俘虜想要趁機逃走,但才跑開沒兩步,就被侍衛抓了回來,押在魏黠腳下。

    冷傲的秦國王後沒有因為他的逃跑而生氣,隻是語調平緩地說道:“既然這麽不想死,就留著打到最後吧。”

    這種情況,長痛不如短痛,死得快反而是種解脫,魏黠的命令隻能延長他的痛苦,所謂求生不能。

    直到最後一個人斷氣,魏黠才終於有了動作,也又開了口,道:“丟去草原上喂狼。”

    屍體被一個一個地拖了下去,地上留下的血痕也一道疊著一道。魏黠盯著那些痕跡出神,思考著什麽,最後帶人去了父親的墓前。

    這個地方是魏黠派人專程打聽出來的,說是墓地,卻隻有一個簡陋的小土堆,裏頭也沒有昔日義渠王爺的屍骨,隻是放了一些過去的衣物,立了個小的衣冠塚。

    王妃家鄉的習俗是人死後要立墓,但咱們草原兒女注水而居,總在漂泊,立墓也不見得能時常照顧。所以就為王爺立了個衣冠塚,算是王爺對王妃的紀念。如果王妃還能回來,也能來看看王爺。”

    這是義渠王爺身邊曾經的近臣說的話,魏黠聽後隻在心裏冷笑。姬媛恨不能插上翅膀離開這個對她而言猶如地獄的地方,怎麽可能還會回來?一廂情願的情深似海,是這個世上最可笑的笑話,感動的不過是自己罷了。

    看著眼前這根本稱不上是墓地的土堆,魏黠丟出一支簪子,是她某一年生日,父親特意送給她的,說中原的姑娘都戴這個。

    當初魏黠不丟,是因為心裏對中原兩個字滿是憧憬,她以為中原就是姬媛所說的洛陽。她想去那個繁華的地方,想離開這個隻有肆虐的狂風的地方。她有了這支簪子,就好像自己擺脫義渠,真正成了中原人。

    如今她成了秦國的王後,代表秦王來到義渠,親自了結了關於這個地方的恨。她仍然怨憎這裏,但有生之年,她已經不想再踏足義渠的依存土地,更不用靠這隻簪子來證明自己的身份,所以她不再需要,就全都留在這裏。

    魏黠回到秦國後意外大病了一場,後宮的事都交給了羋瑕打理,太子蕩和公子稷閑暇時就會過來探望,嬴駟更是除了參加朝會就陪在她身邊,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安寧平靜的狀態。

    但魏黠從嬴駟日漸皺緊的眉頭裏,從張儀等人時長出入後宮和嬴駟商談國事的情形裏,可以明確地感知到外界時局正在發生如何令人緊張的變化,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如何最合理地規避可能對秦國造成的損傷,都是在如今變幻的風雲中需要被一再留意的。

    為了避免打擾魏黠養病,嬴駟每一次和張儀他們商量都在外殿,說完了話才會進來看魏黠。兩人如果非要談起國政,嬴駟也是簡單帶過,美其名曰,讓魏黠養病要緊。

    好像我非要插手你們秦國的事似的。”魏黠嗔道,“我還樂得清閑呢。”

    嬴駟笑而不語,卻聽魏黠問道:“你和相國瞞了什麽事?”

    不是說了樂得清閑麽?”

    魏黠一拳正要落去嬴駟身上,卻被他的手掌完全包裹住。隨後嬴駟拉著她的手,道:“這事兒往大裏說得和楚國動幹戈了。”

    羋夫人知道麽?”

    她一個人得管教兩個孩子,你覺得她有功夫管這些?”

    蕩兒如今跟我這個親生母親都疏遠了。”魏黠玩笑,隨即收斂了笑意,道,“雖說羋夫人也是站在秦國這邊的,但牽扯到她的母國,總是讓人不那麽放心。”

    魏黠以魏女身份嫁入秦國,但她本非魏人,因此無論秦國如何敵對魏國,她都無條件站在秦國的立場上。但羋瑕不同,她視切切實實的楚國公室,說是嫁作了秦婦就一心一意對待秦國,但楚國畢竟還有她的家人。

    現在不適宜和楚國開戰,但是楚王近來對左徒屈平的言論頗為看中,任憑子蘭怎樣勸說,都似有敵對秦國之意。這件事目前還在周旋,未有定論。”嬴駟思索道,“這個屈平……”

    嬴駟察覺到魏黠的神情有些古怪,便問道:“你曾在楚國待過一陣子,對屈平可有了解?”

    若以楚國人的立場,左徒是個直言諫忠的良臣。若是從秦國的角度出發,則是個冥頑不靈的政敵。”

    魏黠的回答言簡意賅,但嬴駟知道她還有些沒有說出口的話。想來他們夫妻十幾年,彼此坦誠之後就沒有隱瞞對方的事,嬴駟因此有了些惱意,不由逼近魏黠道:“還有呢?”

    還有?”魏黠佯裝思索,道,“左徒是個美男子。”

    魏黠顯然是在答非所問,嬴駟更是生氣。然而他等了一會兒,仍是不見魏黠有坦白的意思,一氣之下便揚長而去。

    魏黠隻道事關羋瑕,又是前塵往事,無所謂再翻出來,卻不料嬴駟誤會了。

    嬴駟從魏黠寢宮離去之後本要回自己書房,鬼使神差下竟到了羋瑕住處。

    此時從羋瑕房中傳來陣陣樂音,嬴駟一聽就知是楚樂,又覺得這曲調婉轉旖旎,便循聲入內。

    羋瑕見嬴駟到來,立即迎駕。

    瑕兒夜間不寐而奏楚樂,是想家了?”

    羋瑕點頭道:“到底不是無情人,是有些想家了。”

    你想回楚國麽?”

    羋瑕眼中閃過片刻驚喜,卻很快暗淡下去,道:“回去也沒什麽意思,就不浪費時間和人力了。”

    魏夫人昔日流落楚國,幸有你和魏冉搭救。過去寡人忙於政務,沒有細問,今夜既然來了你這裏,不防和寡人說說,當初你們在楚國的事吧。”

    嬴駟的試探意味十分明顯,那含笑的眉眼更是帶著逼問的意思,羋瑕心頭一緊,脊背不由挺直,道:“大王想知道什麽?”

    嬴駟倒是一副閑散的樣子,道:“隨便說說吧。”

    羋瑕揣摩不出嬴駟究竟想聽什麽,隻能自己摸索著,把認為能說的也可能是嬴駟想聽的內容都說出來。

    羋瑕的講述裏都是當初她和魏黠以及魏冉再楚國相處的點滴,屈平的存在被完全抹煞。

    嬴駟耐心地聽完,缺像是已經睡著,直到羋瑕喚他,他才慵懶道:“寡人都知道了,多謝瑕兒。”

    嬴駟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令羋瑕心底生出一陣寒意,她正思考著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又聽嬴駟問道:“你平日出入楚王身邊,就沒有見過左徒屈平麽?”

    羋瑕此時才明白嬴駟的真正意圖,卻以為是嬴駟想要興師問罪,哪怕她和屈平清清白白,但那畢竟是她心中深藏的秘密,事關屈平便是小事也變成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