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相見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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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蕩蕩的臨華殿裏,穹帝負手而立倚窗向望,他那略顯蒼老卻依舊英朗的臉上,掛著一個默然的表情,聲音也是清冷決斷。

    殺。”

    窗外的人微微頷首,一個輕躍,在空中閃過一道白影消失了。

    殿外,楚王妃正扯著風夕楑的衣袖,急急而近,方一進殿,就按著她一道跪了下來,

    穹帝緩緩轉過身子,露出了少有的笑臉,他聲音依舊清冷,卻微含了一絲寵溺。

    起來說話。”

    樂漾教女無方,自請責罰。”

    穹帝看著眼前的伊人,紅唇點降,青黛額粉,薄紗下麵還露著若隱若現的雲肩。心中不覺冷笑,若真是有心領罰,哪裏還有工夫如斯妝扮。不過她既如此費心,那他便也不打算負了這一片春色,隻扯下自己的外袍,走向案幾坐下,輕輕活動了下胳膊,那跪著的人既刻會意,起身伏在他的身邊,纖纖素手,按撫肩臂。

    楑兒,你覺得父王該如何罰你。”

    風夕楑這一刻本是心不在焉,母妃扯著她進門前,囑咐的是任憑穹帝如何做罰,她都隻需乖乖的跪著聽罰便是了。穹帝這一問完全在她料想之外,支支吾吾的半響不知該答什麽。

    啊—這——”最後隻得行了一個大禮,把身子伏在地麵,將頭紮進身體假裝驚嚇道,

    任憑父王責罰。”

    穹帝甚少看見風夕楑如此,想到了方才白潯說到的那暗衛死狀,覺得風夕楑既受了那一驚,又過了多半日的忐忑,這已是極好的懲罰,料想她此後也會收斂著些。才緩緩說道。

    那便罰你去給七王子妃當個遣使婢女吧,直待她傷愈。”

    風夕楑又是一驚,不等穹帝發話便抬起頭,直愣愣的看向母妃。楚樂漾卻假裝沒看瞧見她似得,隻盈盈的笑著,柔聲柔氣的說,

    這那裏是罰,分明是由著她的心思了。”風夕楑這下聽分明了,秋梓樾是斷不會真的使喚自己的。但她倒是可以名正言順的住進七王子府了。隻是心下疑惑,父王為何做此安排?

    父王知道,你並非真心學武,不過是想去尋你七哥罷了。”

    這一句,風夕楑倒是聽的十分平靜,文思明早就說過,他們的這點心思瞞不過穹帝,倘若穹帝問起,直說便是。

    是。”

    你倒不怕?”

    楑兒至死不信夕墨哥哥是嗜血的妖魔。”

    這個回答穹帝卻似乎並不吃驚,他看著自己的女兒,她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篤定,楚樂漾卻急忙嗬住風夕楑。

    楑兒——”

    風夕楑不再說話,她隻靜靜的看著穹帝,穹帝的表情依舊淡漠。風夕楑甚至感受不到他的目光,他似是看向自己,又似是望著殿外,也或是根本什麽都沒有看。

    還是讓楑兒先下去吧,莫要在留她在這裏惹你生氣了。”楚樂漾的眼水波盈盈,側顏舒展,輕輕的望了穹帝一眼,穹帝默不做聲,她便自當是默許,隻朝著風夕楑打了一眼,風夕楑也是明白,有關夕墨哥哥,說什麽都無益,父王問了,她隻照實回答,父王不問,她也無心頑抗。便撿了母妃給的空子,恭敬的行了禮,退身出殿。

    看著風夕楑的身影消寂後,楚樂漾才眉目一轉,

    楑兒向來胡鬧,恐怕不會照實奏,陛下還是換了旁人吧。”

    楑兒自有旁人學不來的本事,她,可是你的女兒。”

    穹帝這話一撂,楚樂漾便也不好再說什麽,隻莞爾一笑。

    方才路過汀瀾軒的時候,瞧著瀾王妃似乎正欲朝著臨華殿來,這會也該到了,月漾就不打攪陛下了。”

    說罷,自行一禮便退身出殿了。

    第二日風夕楑便領著自己的隨身婢女進了七王子府,方入府就撞上秋梓樾,她正領了一大幫子婢女浩浩蕩蕩的從沐瀟殿出來。而走在頭裏的秋梓樾眉頭微鎖,滿眼惆悵。

    那日,秋梓樾隻聽了風夕楑說了一句夕墨最厭食雞,可喜什麽卻半個字也沒提,好在這是什麽都不缺的王子府,她便叫人把能尋到的家禽悉數燉了,或做成肉糜,或熬成粥羹,隻想著那七王子總是會撿了一個歡喜的,那她便知道他的喜好了,不想風夕墨卻默不作聲的每樣都輕抿了一口。這般,她便再沒法子了,總不能去宰了幾個珍禽來吧?

    風夕楑聽了卻隻覺好笑,

    地上長的,山裏藏得盡是好物,你便是從後園子裏隨手拔跟筍子不也是可吃的麽,幹嘛非跟家禽過不去。”

    秋梓樾幼時跟著母親四野為家,隻知餓了便從林子裏抓了鳥獸或是潛進河裏撈幾條魚,隨意烤了便吃,稍大一些後去了將軍府,雖然食的比幼時精細了些,但姨娘看她每次吃飯都把心思放在肉上,也就隨著她的喜好縱了。

    風夕楑卻不同,自幼見慣了各色珍饈不說,她的母妃又極擅庖廚,嬌豔的花瓣,待熟的果子,黎晨的荷露、牆角的野草到了她母妃手裏皆可為食,不但樣子美,且滋味更是十分回味。

    秋梓樾聽了這話也瞬間警醒,倒不是真的聽明白了風夕楑對美食的說道,隻是忽的想到將這檔子事教給風夕楑豈非更為妥當,便微微正了正身道,

    你不是說穹帝派你來照料我麽,那便從庖廚開始吧”

    你莫要打我主意,除了你,誰敢闖了那扇門。”秋梓樾頭一次見風夕楑主動示弱,有心捉弄於她,便學著她昨日闖門的語氣說道,

    你不是九王姬風夕楑麽,肅庾可沒有你去不了的地方!”風夕楑氣的漲紅了臉,卻隻翻了一下眼睛,扭頭冷冷說道,

    你當真覺得父王是派我來照料你的麽?七王子府可-有-的-是婢女。”風夕楑刻意咬重了後幾個字,隻聽得秋梓樾心頭一緊,她總覺得這話玄外有音,可一時又想不通透,隻半是木訥半是吃驚的望著風夕楑,這個表情風夕楑倒是頗為滿意。故才又湊到她的耳邊

    可你偏偏連個近身婢女都沒有,隻讓她們任意輪值,那些個暗衛又都敵不過你,你教那些想知你行蹤的人如何安心。”

    語罷,便再也不肯多言,隻左挑右撿的擺弄著秋梓樾幾案上的畫。翻著翻著卻有一股子悲上了心間,不覺脫口而出,

    夕墨哥哥最擅丹青,幼時不管我將他的畫塗成那般模樣,他都能再畫成一副景色。”風夕楑說著,眼淚就不自覺的往外湧,那一滴從眼縫裏冒出的淚,翻滾著,裹滿了她臉上的脂粉,正欲越過下巴,往那畫上落,秋梓樾心疼自己的畫,卻也不好伸手去奪,隻急忙伸了茶杯過去,那滴裹滿了脂粉的眼淚便不偏不倚落進茶杯,散開一片渾濁的白。秋梓樾這才呼出一口氣,趁機下手把她的畫都挪了。

    風夕楑卻以為秋梓樾是要遞茶與她,便順手接了。

    秋梓樾“啊”了一聲。正欲叫住她,風夕楑卻一仰頭全喝了進去,飲畢才疑惑的看著秋梓樾,

    怎麽?”

    哦,我是想說,從前我出去尋人打架,輸了都會報上我兄長秋梓桉的名字。”

    風夕楑有心玩鬧一下秋梓樾,便說道,

    你哥哥怎麽這般可憐,有你做妹妹!”秋梓樾卻也不甘示弱。

    如此說來,你哥哥才最是可憐,有你這般的妹妹,還娶了我這般的王子妃。”

    話音一落,倆人便笑做一團。秋梓樾是許久不曾這般與人玩笑,隻覺得幾個月裏詳裝的安靜閑適都在這個晌午煙消雲散,這一刻她可以不是什麽斂了鋒芒的王子妃,隻是平穀那個誰都不敢惹的將軍府小姐。風夕楑約莫也是同般心思,她雖是穹帝寵愛的小王姬卻自小不受自家姐妹的照拂,隻有七哥跟她走的親近,可這些年七哥半個字都不同她講,兄姊們躲七哥更如躲瘟疫一般,連帶著也將與七王子親近的她一同躲了,他七哥是不願講話,而她則是無人可說。

    這一日,風夕楑雖樂的逍遙,可她還是依著穹帝的意,將她與秋梓樾的所言悉數奏了,隻悄悄的謄抄了一遍給文思明。

    夜裏,文思明坐在幾案前瞧著風夕楑的手信不覺發笑,這丫頭倒真是把所見所聞一字不落的寫上去了,時不時的還要加上幾句自己的猜想,這讓他覺得他這不像是在看手信,倒像是在看話本子。可笑歸笑,他還是細細的將那手信看了一遍,

    秋梓樾會和風夕楑鬧做一團並不奇怪,兩人本就年紀相仿,又都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將軍府雖不像九風台,可他見過秋梓桉對妹妹的寵溺,而平穀對將軍府又極為敬重,隻怕秋梓樾自小是比風夕楑受還要橫行霸道一些。

    風夕墨會將秋梓樾送去的吃食悉數嚐上一口,這看似也無不妥,夕墨本就是挑剔的人。可若真如夕墨從前般挑剔,那不對他脾性的東西他便是碰也不會碰一下,又何必嚐呢,這看似是挑剔,實則倒像戲弄,夕墨這是想看看秋梓樾下一次該作何準備,一想到這,他不覺浮了個笑臉在臉上,難道這一步棋他是走對了?

    但他即刻又隱了這絲喜悅,這些年他嚐試了太多次,也失望了太多次,試盡了各種法子,夕墨卻始終如同一口枯井,任他扔了什麽下去都泛不起一絲聲響。但他仍不肯放棄這絲好不容易得來的希望。

    無論如何,他要進一次王子府,他得親自去瞧上一眼,隻是李瀟之事還未有眉目,若秋梓樾問起,他該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