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部下部:季薑篇(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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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薑發現,白光像迷霧一樣越來越濃,徹底阻斷了她的視線,外界的事物已經絲毫不見,連近在身旁的楚王也變得朦朧難辨了。但她還能清楚地感覺到楚王摟著她的肩頭,輕聲道:“別怕,別怕……”

    迷霧般的白光還在變濃,漸漸變得像牛乳一樣濃稠。沉陷在這白色的海洋裏,簡直令人恐懼。那白色充斥了她身外的一切空隙,緊緊貼著她的眼耳口鼻,仿佛張口就可以吞食得到,伸手就可揉搓到一把,偏偏那依然隻是無形無質的光。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巨大的尖嘯聲,那尖嘯震耳欲聾,一下壓過了楚王正安慰著她的聲音。

    無比的驚恐中,唯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楚王那隻始終摟著她的肩頭的溫暖的手……眼前忽然一亮,可怕的白光和尖嘯聲消失了。

    麗日當空,萬裏無雲。她發現他們站在一個漂亮的花園裏,他們的腳下是一座小山,山前是一泓清澈的池塘。池塘對麵,有個少女正在發呆,眼睛無意識地看著水麵。忽然那少女身子一震,緩緩抬頭向這邊看來。

    少女皮膚黝黑,瘦瘦小小,但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這雙眼睛中顯出了極其驚恐的神色。

    楚王道:“你明白了嗎?”

    季薑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池塘對麵的少女呻吟了一聲,昏倒在地。

    又回到夜色深沉的泗水岸邊,月亮的清輝依然灑落在緩緩流淌的泗水河上,泛著陣陣銀光。

    楚王道:“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季薑道:“有。”

    楚王道:“你說。”

    季薑道:“龍羲是在這個時代失落的玉雉,可那玉雉卻又明明早在五百多年前就供奉在秦國了。那麽在龍羲失落之前的五百多年前時間裏,世上豈不存在著兩個玉雉:一個在龍羲那兒,一個在秦國的祠廟?可玉雉又明明隻有一個啊!”

    楚王道:“是隻有一個。秦國的那個,就是龍羲的那個,沒錯。我說過,時光變形的時候,會發生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還記得那兩匹一模一樣的‘追風’嗎?其實,那不是兩匹‘追風’,而是一匹。還有剛才,你不是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嗎?這似乎令人難以理解,其實那隻是因為我們長期生活在單向勻速的時間流中,無法跳出來看到它的全景。這樣吧,想象一根長綢帶,當我把它彎過來結成一個圓環,它是幾根?”

    季薑道:“當然是一根。”

    楚王道:“很好。那麽當我把手伸進圓環的兩側,把這帶環繃直了呢?”

    季薑道:“還是一根。”

    楚王道:“不錯,確實是一根。但假設這繃直的綢帶環上有一個微小的生靈,比如螞蟻,它太小了,以至於視線還達不到我的手繃著的兩頭,那麽在它的眼裏,將看到幾根綢帶?”

    季薑猶豫了一下,道:“兩根。”

    楚王道:“是的,它將看到兩根一模一樣的平行著的綢帶,一根是它所行走的。另一根在它對麵。這種情況,就近似於時光變形造成的種種異象。”

    季薑思索著,不說話。楚王也不催問,靜靜地等著。他知道理解這一切的艱難程度。

    許久,季薑道:“我想我已經明白了。不過我還有第二個問題。”

    楚王道:“你問。”

    季薑道:“龍羲用玉雉為你打開的古道,就是陳倉道吧?”楚王道:“是的。”

    季薑道:“它為什麽不選擇棧道呢?據我所知,當時棧道才焚毀了幾個月,而陳倉道已經荒廢了五百多年了,想來重現天日的難度應該大於棧道,它為什麽舍易就難呢?”

    楚王歎道:“隻因那時它還心存僥幸。”

    季薑道:“心存僥幸?”

    楚王道:“它希望選擇一條荒無人煙的道路可以減輕‘變異波動’。褒斜棧道自古商旅往來頻繁,很難找得出一個月的空當。如果不慎將那些路人裹進這場‘時空扭曲’,無疑將加劇未來曆史的動蕩,使它更難以控製。隻是它沒有想到,這道‘變異波’的產生,根本與道路本身無關,完全是由我造成的。”

    季薑點頭道:“我明白了。”停了一下,又道,“我還有最後一個,也是最主要的一個問題。”

    楚王眼中顯出期待的神情。

    季薑道:“你為什麽要消滅龍羲?”

    楚王道:“你說呢?”

    季薑躊躇道:“難道是因為工程浩大勞民傷財?難道是因為它過於強大威脅到我們的生存?可不管怎麽說,它畢竟有過大恩於我們人類。沒有它,就沒有我們的今天啊。”

    楚王點點頭,意味深長地道:“是啊,沒有它,就沒有我們的今天啊。”他說得很慢,似乎有意讓季薑把這句話的每一字都細細體會一遍。

    季薑有些茫然,慢慢地,她似乎想到了點什麽……忽然,心靈深處像閃電般掠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但沒等她抓住就消散了,隻留下一陣極大的恐慌感。

    楚王注視著她的臉:“你想到什麽了?”

    我想到了什麽?她拚命問自己,拚命地重尋那可怕念頭的出處,一點一滴,慢慢地,慢慢地……突然,就像一頭猙獰的怪獸猛地從地底鑽出,那個念頭一下子無比清晰地出現在她腦海中。

    她被這可怕的陰謀驚呆了。

    楚王緩緩地道:“明白了吧?沒有始,怎麽會有終?沒有因,怎麽會有果?如果一開始就不是這樣,那麽今天的一切又何從出現?“如果我真的為它完成了移山填海的工程,那麽幾千年前那艘星槎就不會墜毀,龍羲就不會需要傳授文明給我們,以使我們在若幹年後有能力為它移山填海。

    “多麽奇怪的悖論!如果它不曾傳授文明給我們,又怎麽可能挽救那艘星槎?但事實就是這樣。曆史隻能有一個,如果被更改,那麽更改過的曆史就會‘覆蓋’原先的。這是宇宙的鐵律!

    “記得在龍羲的神殿裏,我曾經問過它:它的信使第一次和我見麵時,曾告訴我,如果沒有它的幫助,我將終生鬱鬱不得誌。而現在,我已功成名就,割據稱王,那麽那個終生鬱鬱不得誌的‘我’又在哪裏呢?如果根本不存在那個‘我’,那麽當初它又是如何從時間的長河中預見到那個‘我’的呢?那時它笑而不答,隻給我看了一首詩。那是千年之後的一位詩人寫在那一個‘我’的衣冠塚旁的,抒發對一個終生懷才不遇者的同情。我看後惆悵了許久。然後它才慢條斯理地對我說:‘你看,沒有我的幫助,你依然會功成名就,隻是要到你死後!知道那一個“你”是怎麽得到那名聲的嗎?“你”死後留下了一部兵書,它的價值很久以後才被發現,隨之立即被所有用兵者奉為至寶。於是,“你”的地位節節攀升,到處建起了“你”的祭廟,年年都有“你”的祭典,曆代朝廷都為“你”追加封號。由侯而王、由王而帝、由帝而聖……然而這些身後的榮耀又有什麽意義?這個世界對活著的聖賢總是很吝嗇,而對死去的則很大方,因為隻有死人才不會對當權者的實利造成威脅。這樣不公平的曆史,難道是你願意看到的嗎?而我把曆史改成了現在這樣,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我被它的話深深地震撼了,並因此對它更為感激。但過後,我才想起來,它其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它為什麽要回避這個問題呢?

    “後來我明白了。因為那個終生不得誌的‘我’確實存在,隻是被現在這個功成名就的我‘覆蓋’了。存在是事實,不存在也是事實,然而不存在比存在更真實。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龍羲不敢把這可怕的後果告訴我,它怕我由此推斷出施行工程帶來的災難性後果:文明毀滅!

    “當最後一鏟土鋪上大海中那片人造陸地,想象一下吧,會發生什麽?沒有文字,沒有衣冠,沒有禮儀……一切複歸於蒙昧!茹毛飲血,穴居野處,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不是國王,你不是婢女,你我也許認識,也許不認識——不,甚至可能根本就沒有你我。龍羲對我們的曆史篡改得太多了,該發生的戰爭沒有發生,該死亡的戰士沒有死亡,該減少的人口沒有減少。

    “當然,從龍羲的角度說,文明既是它賜予的,它自然也有權收回。事實上,那個沒有經過它任何幹預的曆史才是該我們所有的。可是從我們的角度說,智慧之門一旦開啟,便誰也無權將它關閉——包括開啟它的人或神。由蒙昧進入開化可以,由開化複歸於蒙昧絕對不行!

    “所以,我必須毀滅它,不是因為工程浩大,不是因為強弱懸殊,而是為了文明的安全。”

    月上中天,盡管是在春季,季薑還是感到一陣陣寒意。“那麽,”她道,“為什麽要把這個故事告訴我?”

    楚王溫和地看著季薑:“你還不明白?需要有人把這個陰謀揭露出來,但不是現在。你,帶上玉雉,到一個人類已有足夠的智慧理解這一切的時代去!把這一切公之於眾,使後人永遠不要再受它的誘惑,去做自掘墳墓的蠢事。”

    季薑顫聲道:“我嗎?就我一個人?”

    楚王道:“是的,就你一個人。我找了很久,你是最合適的。你很年輕,又那麽聰明,會做好這件事的,對嗎?”

    季薑道:“那麽……你呢?”

    楚王道:“我留下,在這個時代和它周旋到底。”

    季薑惶急地道:“不,不,你鬥不過它的,我們一起走!”

    楚王和藹地微笑著,道:“聰明的丫頭,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它不會放過我。它有著幾乎無限長的壽命,如果我逃走,它會在漫長的時光中不停地追蹤我,使你我都無法安全。”

    楚王的微笑絞得季薑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可是……”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淌了下來,“留下來是死路一條啊!它會向你展開報複的。”

    “報複已經開始了,”楚王道,“去年在定陶就開始了。好季薑,不要哭,這是天意。”楚王說著,抬起頭來,看著滿天繁星,“最初,我不相信天意。後來,我相信天意。再後來,我以為神意可以改變天意。而現在,我才知道,神意之外還有天意。”

    季薑哭道:“什麽神意天意!我們有玉雉,讓我們改變天意吧!”

    楚王道:“不,季薑,不要這樣。天意是無法違背的,擁有玉雉也一樣。還記得張良跟我說過的‘福分’之類的話嗎?我曾對此不以為然。現在才知道,他是對的。就是玉雉告訴的我,我將走什麽樣的路。這條路確實不好走,但我還是要走下去,這是我利用玉雉打通陳倉道違背了天意的代價。如果我利用玉雉逃脫,那就是再次違背天意,將會付出更大的代價。天意的設定有它自身的規律,那是一種比龍羲的力量更強大的力量。憑借外力也許可以一時扭曲它,阻遏它,但它終將恢複平衡。表現在具體的事情上,那就是,得到了不該得到的,就會失去不該失去的。”

    季薑道:“可你沒有得到不該得到的呀!打通了陳倉道又怎樣?奪取了天下又怎樣?獲得了王位又怎樣?那本來就是你該得的呀!淺陋如項羽、粗鄙如劉邦都能得到的,難道你反而不能得到?大王,你是人中龍鳳,你是這個時代智慧的頂峰,你本來就該權傾天下,你本來就該名揚四海,得到這些你當之無愧啊!如果天意不讓你得到,那算什麽天意!這樣不公平的天意,憑什麽要去遵循?這樣不合理的天意,為什麽不能反抗?”

    楚王撫摸著季薑被眼淚淌濕了的臉頰,道:“我也曾懷疑過天意的公正,但現在,我知道了,天意沒有錯。是的,我是擁有過人的智慧,然而,這智慧是什麽方麵的呢?戰爭。換言之,就是殺人。在這個幾乎沒有人是我的對手的時代,我的每一條計策都有驚人的殺傷力,這是上天所不能容許的。它必須遏製我的命運,否則我會吞噬整個世界的。季薑,你懂嗎?誰也沒有錯,錯的隻是我自己。是我生不逢時,提前了數百年甚至上千年來到這個世間。”

    季薑淚眼蒙矓地望著楚王,好一會兒,才道:“大王,你……你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了?”

    楚王道:“是的,我還知道你的命運,知道這個世界的命運。不久前,變異波動終於平息了,玉雉讓我看到了一切。你會好好照我的話去做的,你會挽救整個文明,世界也會安然無恙地存在下去……”

    季薑道:“你呢?你自己的命運呢?你最終會怎樣?”

    楚王不語,把臉轉向別處,許久,才輕歎了一口氣,道:“到了未來,你去看史書吧!”

    季薑心中一寒,撲到楚王身上,大哭道:“不!我不走!我要陪伴著你!不管你是什麽命運,我都要陪伴在你身邊,不讓你感到孤獨。”

    楚王輕撫著她因哭泣而聳動的雙肩,歎了口氣,道:“好丫頭,那不是你的命運。你可以再陪我一段時間,但我們總有分別的一天。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不要再多留戀,不要再多拖延,知道了嗎?”

    季薑泣不成聲地道:“知……知道了。”

    四月,五月,六月……日子快得像飛梭一樣,留也留不住。十二月的一天,楚王終於催她出發了。

    季薑看著楚王,道:“一年都沒滿啊,大王。就讓我陪滿你一年,好嗎?”

    楚王搖搖頭,道:“這不是由我決定的。時間已經到了,你沒有看到那道詔書嗎?”

    季薑道:“什麽詔書?”

    楚王道:“皇帝巡遊到了雲夢澤,要在陳縣會見諸侯。”

    季薑道:“皇帝巡遊,關我們什麽事?為什麽他來,我就必須走?”

    楚王道:“季薑,你一向很聰明的,怎麽會看不出來呢?你在欺騙自己,是不是?季薑,該來的終究會來,不會因為你的自我欺騙而消失。所以,你必須麵對現實。皇帝不是喜歡遊山玩水的人,他此次南巡,分明是針對我來的。我隻要一去朝覲,就回不來了。龍羲控製了皇帝,皇帝控製了我,你怎麽還能待在我身邊?你想讓龍羲發現玉雉的下落嗎?”

    季薑哭道:“那你就不要去了,不要去了,好嗎?”

    楚王道:“沒用的,季薑。我說過,該來的終究會來。龍羲比你我都聰明得多,我不去朝見,它還會想出別的法子來,我最終是逃脫不了的。”

    季薑道:“可龍羲有什麽理由挑撥皇帝來對付你?你沒有對不起皇帝的地方啊!你為他打下江山,你對他再三忍讓……他怎麽可以聽信一個妖物的讒言來這樣對待一個功臣啊!他又有什麽理由這樣做啊!”

    楚王道:“龍羲不需要進讒言,它隻需把鼎心的效用告訴皇帝,就足以使皇帝恨我入骨了。至於明的理由,可以隨便找,也許是請封齊王,也許是鍾離昧的事,也許……”

    季薑道:“鼎心?就是被你擲入泗水中的那個小東西嗎?”

    楚王道:“是的,它是九鼎的心髒。有了它,就能使沉睡的九鼎重獲生命,成為統治天下最有力的工具。”

    季薑道:“既是這麽珍貴的寶物,你為什麽還要毀了它呢?你為什麽不把它獻給皇帝以免禍呢?你應該知道皇帝會為此向你興師問罪的啊!”

    楚王道:“是的,我知道,可我還是要毀了它,因為它的存在違背了天道。”

    季薑道:“天道?什麽天道?”

    楚王道:“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就是天道!九鼎的存在,使帝王們不必費心於用仁政討好民眾,而隻需仗著器物的神力維持統治,這是違背天道的。我曾對皇帝的使者說,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殘暴的統治長存。其實我心裏知道,這話不完全正確。神物確實可以延長暴政的壽命,夏、商、周的空前長命就是明證。九鼎使民間的反抗行為稍有規模即遭鎮壓,使國君不荒淫殘暴到極點便不會被推翻。帝王們於是有恃無恐,肆意威福。夏桀、商紂、周厲王……這些罕見的暴君為何會出現?因為他們有九鼎在撐腰啊!為什麽在夏朝之前,帝位被視為苦差使,人人都要推讓?為什麽在夏朝之後,帝位被視為至尊,人人都要爭搶?因為九鼎就是夏禹時鑄成的啊!所以,九鼎必須毀去,因為天道必長存。”

    季薑道:“可是……可是,鼎心在你手裏,你就從來沒有想過……沒想過拿它為自己所用嗎?”

    楚王歎了口氣,道:“怎麽沒想過?那是多大的誘惑啊!四年前在關中,鼎心已經在我手裏,九鼎又毫不設防地出現在我麵前,我正手握重兵,沒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得到它。當時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製住自己啊!那是可以不勞而獲的天下,那是可以坐享其成的統治,我為什麽不要呢?那麽多帝王都用過來了,每個人都用得心安理得,我有什麽義務從我開始中斷它的使用呢?但我終於抵製住了這個誘惑。如果我不從自己開始中斷,以後恐怕沒人能下得了這個決心了。就是我自己,如果再來一次的話,我都不敢肯定是否還能做出同樣的選擇。唉,那誘惑太叫人心動了。”

    季薑道:“大王,你……你總是這樣,顧念天下蒼生的安危,甚於顧念自己的生死榮辱。可……可命運為什麽對你這麽不公……”

    楚王道:“別這麽說,季薑,命運對我已經夠好了。原來天意注定下的我是要困厄一生的。我還記得龍羲給我看的那首詩,它存在於被‘覆蓋’的曆史中,今後是不會再有了。”楚王說著,凝神思索了一會兒,輕輕吟誦道:

    “長恨此生不逢時,

    “才堪經緯有誰知?

    “千秋盛名身死後,

    “奈何當年人未識。

    “你看,比起那一個‘我’來,現在的我是多麽幸運呀。權勢、財富、榮譽……年輕時所渴望的一切我都得到了,也都享用了,就算再失去,又有什麽可遺憾的呢?”

    謁者通報:有個自稱叫彭鏗的黑衣人求見。

    楚王道:“讓他進來吧。”

    季薑道:“他來做什麽?來參觀他主人的傑作嗎?來欣賞我們的落魄嗎?哼!現在倒不神秘兮兮地叫這個客那個君了,真名都亮出來了。長生不老很了不起嗎?”

    楚王道:“季薑,別這樣,他不是個壞人,長生也沒有給他帶來快樂,你沒見他從來沒有笑過嗎?”

    黑衣人進來了。他站定後,靜靜地看著楚王,慢慢地,他一向冷漠的眼裏似乎多了一種複雜的東西。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敢肯定,是否真正認識你。”他歎了一口氣,道,“這次我來,不是代表我主人,隻是自己有一些疑問想問,不知你能否回答我。”

    楚王道:“你問吧!”

    彭鏗道:“劉邦定陶奪軍,以楚易齊,這些舉動都足以激起你舉兵反叛了,你為什麽毫無動作,任由他擺布呢?以你用兵之能,還怕一個劉邦嗎?”

    楚王道:“劉邦本不足以當我一擊,可有你主人在,就不同了。他那些舉動,不正是你主人挑唆的嗎?”

    彭鏗道:“是的。”

    楚王道:“它想挑起一場戰爭,可沒想到我根本不應戰,是吧。”

    彭鏗道:“是的。他很意外,也很掃興。”

    楚王道:“它為什麽會掃興呢?我這樣束手就擒,它應該感到滿意啊!”

    彭鏗道:“我也奇怪。他有些想法我無法理解。他說,你使他少了許多複仇的快意。還說,他暫時回不去了,在這個世界上又很寂寞,隻有你勉強可以算是他的對手,原想和你鬥一陣消磨點時間的,哪知道你一開局就認輸,他覺得很失望。”

    楚王點點頭,道:“這就是我不抵抗的原因。你看,你主人企圖玩一場戰爭遊戲解悶,而這是一場貓戲鼠的遊戲,我沒有絲毫勝算。既然早晚是輸,又何必把那麽多人拖進來陪葬呢?你以為我打過這麽多場仗,就把戰爭看得很隨意嗎?不,對我來說,戰爭從來就是最神聖的事情。很久以前,師傅就跟我說過:兵者,凶器也;爭者,逆德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孫子》開篇也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的所有用兵之能,都來自這些先賢,我不能違背這一行的宗旨。對戰爭來說,沒有比目的更重要的了。戰爭的目的是什麽?是止戈為武,是用盡量少的傷亡製止更大的傷亡,而不是反過來,你明白嗎?”

    彭鏗喃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慢慢後退幾步,轉身向外走去,“你是真正的英雄,曆史會記住你的。我有無限長的生命,可曆史不會記住我。”

    季薑看著彭鏗遠去的背影,心中一陣淒涼,道:“讓曆史記住有什麽好?大王,我寧可你能獲得長生。”

    楚王柔聲道:“那我就不是你的大王了。季薑,時間差不多了,你也該走了。”

    季薑忍著淚道:“大王,讓我再為你梳一次頭吧,將來我想為你梳也梳不到。”楚王點點頭,坐下來。

    季薑解下楚王的王冠,鬆開發髻,楚王長而烏黑的頭發垂落下來,披拂在背後。他靜靜地坐在那裏,仿佛一座輪廓分明的雕像。季薑輕輕為他梳著頭發,想起第一次見麵給他梳頭,為了發髻的偏向跟他爭吵的情景……

    你給我梳的什麽玩意兒?胡鬧!快解了重梳。

    好玩了,自己外行搞錯了,人家幫你糾正,還不領情。

    胡說,什麽外行內行?我幾十年來一直是那樣梳的,要你給我亂來?快給我重梳!

    亂來?到底是誰亂來?你又不是楚王,紮什麽右髻?我們齊人都是發髻偏左的,難道你這個做國王的倒要跟臣民反著來?好,我這就給你重梳!

    別!別解!呃,算我錯怪你了。

    不是“算”,你就是錯怪我了。

    好吧,就是錯怪你了。喂,生這麽大氣幹嗎?我本來就是楚人,不知道你們齊國的風俗。

    那你就該虛心一點,多聽聽,多看看呀!

    ……

    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像飄逝的輕風,像幻滅的春夢,快樂而又短暫。從今往後,她將孤身跋涉在不可知的命運之途上。她還不到二十歲,但她知道,在她此後的人生裏,再不會有天真的歡笑了。

    她的眼淚流下來,落在自己的手上、梳子上,落在楚王烏黑的頭發上,一滴,兩滴……她挽起楚王的頭發,左,還是右?

    忽然,她扔掉梳子,衝到楚王麵前,跪下,一把抓住楚王的手,道:“大王,讓我們忘掉龍羲,忘掉星槎,忘掉移山填海,忘掉這一切。讓我們找一個全新的時代,重新開始吧!我們可以混跡於茫茫人海,在深山、在鄉野、在市井,隱名埋姓,過一輩子普通人的生活,讓龍羲永遠找不到我們。”

    楚王道:“季薑,我不能佯裝不知道這一切。你知道,它的陰謀一旦實現,整個文明就會……”

    “哦,大王。”季薑哭道,“別管什麽陰謀,別管什麽文明,別管什麽天下蒼生,也許什麽都不會發生呢?也許會有別人製止它呢?我們現在都好好存在著,可見它注定不會得逞的,我們何必非要出這個頭呢?”

    楚王道:“季薑,我難道沒有告訴你嗎?改變過的曆史會覆蓋原先的,我們不能心存僥幸。文明到現在還存在,隻因為你我到現在還沒有放棄。季薑,你不要哭,你應該感到驕傲。我們都是被上天選中的。我注定要摧毀它的巢穴,而你,注定要在它重建一切之前,將它的陰謀公之於眾。”

    季薑哭道:“世上有這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是你?為什麽偏偏是我?別人都渾渾噩噩地享受著文明,為什麽唯獨你我要為文明的存續奔走犧牲?你苦心孤詣地拯救了這個世界,可是有誰會知道,有誰會感激你呢?大王,大王,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呀?你這麽做能得到什麽呀?”

    楚王輕輕為季薑拭去臉上的眼淚,道:“我什麽都不會得到,可我還是要這麽做,我既然知道了它的陰謀,就無權再過安寧的生活。也許,上天賜予我那樣的智慧,就是讓我來完成這艱巨的使命的。我總算做得還可以,對得起上天的厚賜。季薑,你不要為我哭泣。我的使命已經完成,我可以休息了。可你要做的事還很多,也會遇到許多艱難。你要適應迥異於現在的環境;你要學會不同於現在的語言;你要小心應付不懷好意的人……記住,不要到過去去,那是龍羲控製下的時代。去未來,去一個安全的時代,把這一切寫下來,把它的陰謀告訴世人,永遠斷絕它的希望。據我所知,上一次它製作玉雉用了三千多年,這次它有經驗了,也許隻要兩千多年,所以,你一定要在這段時間裏完成任務,知道嗎?”

    季薑含淚點頭。

    楚王道:“如果你在曆史的長河中發現又有術士在鼓動統治者煉丹,在搜集丹砂、雄黃之類的東西,那麽你就要警惕。這說明龍羲正在活動,並且已經控製了那統治者,你不能久留,要盡快離去,記住了嗎?”

    季薑再點頭。

    楚王道:“象齒焚身,懷璧其罪,玉雉的異能一定會引起許多人的覬覦,等你完成任務後,就立即把它毀了,記住了嗎?”

    季薑撲進楚王的懷裏,放聲大哭道:“可是……可是我想用它回來看你呀!”

    楚王道:“不!不要回來,永遠不要回來!這是一個危險的時代。現在的我,已經有了現在的你,不用將來的你來陪伴了。把我記在你心裏吧!想我,就去史書上看我。記住這個朝代——漢朝。”

    說完,楚王從懷裏取出玉雉,打開,調節,再合攏,輕輕放入季薑手中。

    雊!雊!雊!淒涼的野雞叫聲響了起來,溫柔的白光慢慢籠罩在季薑身上。

    季薑看著楚王逐漸模糊的身影,感到嗓子像堵了什麽東西,費了很大的勁,才道:“大王,這些年來,你難道就沒有……就沒有……”

    楚王的聲音從那越來越濃的迷霧外傳來:“季薑,我喜歡你,我知道你也喜歡我,但那不是愛,那隻是因為你我都感到寂寞。這是一個智者很難找到知音的年代。去未來吧,那裏有許多聰明人,你會找到真正的……”

    一陣巨大的尖嘯聲淹沒了楚王的聲音。

    季薑大哭道:“不!不是的!大王,你心裏知道,不是……”然而尖嘯聲使她連自己的哭聲都聽不到了。她流著淚,在時空的迷霧裏伸出手,哀婉而無力地想抓住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有抓住。乳白色的海洋裹挾著她瘦小孤單的身子,向陌生的時代飛逝而去……

    尾聲

    她用了兩年時間,才學會了這個時代的語言文字。一切都變化太大了。

    這是一個喧囂繁華的時代。高度繁榮的文明使煉丹家不再有容身之地,空前龐大的人口是她安全的保障。她悄悄地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時常感到深深的寂寞。

    是的,這裏有很多聰明人。他們懂的東西真多,甚至比她的大王還多,然而她總覺得他們身上少了點什麽。她再也沒有遇見過像她的大王那樣的人。

    從一本叫《史記》的書上,她知道了她的大王後來的命運:貶謫、軟禁、誅殺。與他一同被殺的,還有他的全部宗族。誅殺的理由,是他企圖勾結陳豨謀反。

    她已經憤怒得沒有眼淚了。她知道他與陳豨素無交情,並且知道還從來沒有哪一個謀反者會愚蠢到在京師重地舉事。然而曆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時間又往往會將謊言變成真理。

    現在,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她才知道,他身懷曠世才華而甘心就戮的真正原因了。

    她坐在書桌前,鋪開紙,拿起筆——這種握筆姿勢她至今還沒習慣——沉思著。她已經小心翼翼地生活了很久,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不管過去了多久,人心中的貪欲依然和幾千年前一樣存在著,也許更強烈。她的身份一旦暴露,懷有各種各樣目的的人會立刻蜂擁前來,使她永無寧日。

    但她必須開始了。

    也許龍羲正隱藏在這世界的某個陰暗角落,虎視眈眈地尋找著新的獵物;也許就在某個她看不見的地方,一樁新的交易已開始進行,又一個優秀而不得誌的年輕人,正被名利、權勢、地位等各種誘餌誘入陷阱……

    她必須開始了。為了文明的安全,為了她那冤死的大王的囑托。

    她提筆寫道:

    “天很冷,春天還沒有到來的跡象。“一個衣衫單薄的年輕人獨坐在河邊釣魚。因為冷,他瑟縮著身子,抱緊了蜷起的雙腿,下巴擱在膝上。他的眼睛似在望著水上的浮子,又似什麽都不在看。“遠處陰陰的林子裏,有個黑衣人正冷冷地盯著他。

    “……”

    成文於2004年1月

    修訂於201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