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局這邊，皇帝日益明朗，太皇太後的身體卻是一如不如一日。

    房媧兒日日進宮去幫太皇太後照料著身子骨。她知道太皇太後死於建元六年，她與皇帝的六年之約，快到了。

    一日，她扶著太皇太後再花園中散步，問道：“太皇太後，你可有見過皇帝陛下？”

    太皇太後臉上露出遺憾的神情，慢慢說道：“老身眼睛失明時，彘兒還未出生，我隻摸過他的臉，聽他的聲音，他應該是一位長相不俗的，英俊挺拔的男兒吧？”

    房媧兒心裏有淚，但未有流出來。

    她說道：“人家都說，太皇太後是用心看人的，一點兒沒錯。皇帝他長得，英俊挺拔，身材偉岸，您聽到的一點兒沒錯呢！”

    太皇太後說道：“人都說心看到的，比眼睛看到的，看得更明白一些。”

    房媧兒問：“太皇太後想要用眼睛看一看陛下嗎？”

    太皇太後愣住了，過了好久好久。

    她才慢慢地吐出這幾個字：“老姐姐有可以治好我眼睛的藥？”

    房媧兒點點頭，但是她馬上反應過來，太皇太後是看不見的。於是，她開口說道：“有！”

    太皇太後枯槁慘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燦爛的笑容，問道：“老姐姐為什麽不早些給我用呢？現在才說。”

    房媧兒鬆開太皇太後的手，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太皇太後，那藥雖能讓太皇太後恢複視力，但是，用過那藥之後，活不過十二個時辰。”

    太皇太後笑道：“老姐姐，起來，起來，扶著我。”

    太皇太後年紀已經很大了，走上一小會兒，便沒了力氣，房媧兒攙扶著她一點一點地挪回寢宮去。待坐下，喝了一口清水，太皇太後命周圍的宮婢下去，隻留下房媧兒一人。

    太皇太後問她：“那個藥，叫做什麽？”

    “回太皇太後，我師父稱那藥叫做‘回光返照’，服用那藥不到半個時辰，便能身輕體健，耳聰目明，算是讓將死之人在死前在享受一天吧。”

    “你給人用過嗎？”太皇太後問。

    “用過。”房媧兒沒有任何遲疑地說了。可是，這個藥她從未給人使用過。

    “都是給什麽人？”太皇太後又問。

    “有遺憾的人，人生中，有些遺憾用一天就能完成。”房媧兒看著太皇太後的臉色，居然一點兒都不為之所動。

    氣氛冷凝了好久，太皇太後才問她：“你的師父，是不是醫鬼賈骨？”

    “太皇太後知道醫鬼賈骨？”房媧兒很驚訝她一個婦人竟然聽過賈骨的名字。

    “嗯，你進宮來為老身治病，為百姓瞧病，醫術那般古怪，卻又能治好人，我便猜想你會不會是醫鬼的傳人。我的父母親，是鄉間的郎中，在我小時候，他們告訴我，這世上有一個醫術最高的人。人們趁他為醫鬼，名賈骨。我大漢建國時，高皇帝便將醫鬼的徒弟房媧兒殺了，我便以為，醫鬼這一脈醫術會從此斷絕，沒想到，今日會有你這麽一位落網之魚。”

    “太皇太後可高皇帝知為何要殺房媧兒？”房媧兒問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那時候隻是一戶平頭百姓家的女孩兒，她並不能知道內情。太皇太後回想著記憶中的片段，說道：“我記得，後來的人說，她是秦始皇身邊的人，當年替秦始皇服用的長生不老的仙丹，她便成了長生不老的人。可長生不老是逆反天道的事，高皇帝便殺了她，給後來那些再欲求長生不老仙丹的人一個警告。”

    房媧兒道：“她既然可以長生不老，那皇帝怎麽殺的她？”

    太皇太後說道：“聽說是將她五馬分屍了，可之後朝堂也沒有在提起這件事，我們也是那個年代過來的，道聽途說的故事罷了。”

    房媧兒一笑，當年被五馬分屍的不是她，隻是史官筆下的一摸虛假的輕描淡寫。高皇帝沒有殺她，而是把她送到了長安城外麵的行宮，讓她困死在牢獄中。算是皇帝的一點兒感恩和慈悲。

    太皇太後突然笑起來，說道：“瞧我們倆老婆子，說到那兒去了，都是過去的人，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房媧兒默默說道：“回稟太皇太後，師父他們應該並未把長生不老的藥方流傳出去，要不然我怎麽不知道呢？”

    她隻是這樣一說，長生不老的藥便是她，她便是藥。可是她害怕有人知道那個長生不老藥。長生不老的人並不是人，而是一個不能成為人的寄生體。

    房媧兒問太皇太後：“太皇太後難道想要長生不老？”

    太皇太後笑說：“人活得太久，終歸會沒有意思的。天道有定數，該走的人便要走，給活人騰出地方來，周而複始，天道昭昭。”

    隔了好久，太皇太後才又問道：“老姐姐，你把方才說的藥給我，可以嗎？”

    房媧兒確認：“回光返照？”

    太皇太後說道：“這段時日，我一直夢見文皇帝，夢見在代國的我們，有時候也會夢見啟兒、武兒，他們還與小時候一個樣子，沒有爭鬥，啟兒就那樣愛護著武兒，當年的樣子，多美好呀……我想，我許是快要走了吧？”房媧兒沉默不語。

    太皇太後嗬嗬笑笑，說道：“你不必瞞著我，你和我說實話吧，我還能活多久？”

    房媧兒還是不說話。

    太皇太後笑得更歡快了，說道：“你真是不會騙人呐，不像外麵的人，口中說著希望我這老太太長命百歲，心裏卻咒我死。老姐姐，把藥給我吧，我想看一看皇帝。”

    房媧兒道：“您想什麽時候服用？”

    太皇太後說道：“今晚吧。”

    房媧兒從懷中取出一個葫蘆瓶，說道：“這有一粒，服下之後半個時辰之後，便能看見了。”

    太皇太後抖動著枯瘦的手，接過藥瓶，然後，她說道：“老姐姐，你回去吧！我累了，想睡一覺。”

    房媧兒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說道：“老奴明日再進宮來看您。”

    太皇太後笑道：“我記著了，您可別忘了，來送送我。”

    房媧兒告退。

    ……

    房媧兒走後，太皇太後便躺下休息去了。

    到了用完膳的時候，宮婢將她喚醒，簡單地喝了一碗小米粥之後，她吃下了房媧兒留下來的藥。

    靜靜地，坐在大殿上等待，等待光明的降臨。

    原本的眼前黑壓壓的一片，變得有些光亮了，在過了一會兒，可以看見眼前的桌案，在過了一會兒，她放眼看去，目光所及之處，她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

    她走出宮去，一旁的婢女看見太皇太後突然之間，一個人可以穩穩當當地走了出來，連忙上前攙扶。

    太皇太後心中歡喜，和和氣氣地對婢女說道：“不必扶我，我看得見，也走得穩。”

    婢女看太皇太後不同以往，連忙派人告訴皇帝去，太皇太後的眼睛好了。

    皇帝還在宣室殿中批閱奏折，見長樂宮的宮婢們請來拜見，想是太皇太後有事，便問：“太皇太後有何事？”

    一個小宮婢說：“陛下，太皇太後的眼睛好了！”

    皇帝心中如同雷電擊中一般，問道：“你，你再說一遍！”

    那位小宮婢又認認真真地說了一遍：“回稟陛下，太皇太後的眼睛好了，她能看見了。”

    皇帝大驚，放下手中的奏折，跑著去了長樂宮。

    太皇太後站在宮殿前方，看見一行人向她這邊跑來，她笑了。

    最前麵的那男子，長得英俊挺拔，儀態不凡。太皇太後就這麽看著他，跑向自己，直到來到她的身邊，上前來拉著她的手問：“奶奶，您能看見孫兒了嗎？”

    太皇太後摸著皇帝臉，激動地說道：“彘兒呀，你比奶奶想象的還要英俊，還要高大。”

    皇帝問道：“奶奶，您叫太醫來了嗎？”

    太皇太後說道：“奶奶今天就想看一眼你，對了我那曾孫女兒在哪兒？帶我去看看。”

    皇帝喊道：“快備輦，太皇太後要去側室看長公主！”

    整個長樂宮都沸騰了起來了，太皇太後複明，可是宮中的一大喜事。長樂宮平時因為太皇太後眼睛不大好，燈也點得不大敞亮，今晚，卻是是難得地燈火通明。

    衛子夫剛剛哄了孩子睡下，沒想到太皇太後突然到訪，鬧得紫河車她們一陣手忙腳亂。

    皇後消息靈通，太皇太後還未到達側室，皇後阿嬌便從甘泉宮趕了過來，太皇太後也是第一次看見阿嬌，拉著阿嬌的手，看了好半天，說道：“像，像，真像你母親年輕的時候。”

    “外婆，你能看見這真是太好了，我這就告訴母親，讓她進宮來。”

    “不必了，今日已經晚了，明日再說吧，讓她早一些進宮來。”

    “好的，知道了，外婆。”阿嬌喜笑顏開，她在宮裏的支柱，也隻有太皇太後了。

    皇帝與皇後一人，站在太皇太後一邊，攙扶著太皇太後進入側室。

    太皇太後看見衛子夫時，太皇太後心想，長得果然美麗端莊，眉眼之間露著一種謙和又尊貴的氣質，此人之福不僅僅在夫人之位，怕是有朝一日會將阿嬌取而代之。

    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阿嬌，作為對比。

    隻是阿嬌臉上之福淺薄，比不得衛子夫。

    但是，她不說，因為她自知管不著了，便不去細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