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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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浪川,河灘上響起雄渾的號角,好似一支先祖的高歌,正在勉勵後人勇猛精進。五疆之域,無論部族大小,皆視繁衍生息為重中之重。

    河灘上早已清理出一條整潔的小徑,路麵上撒滿了芝蘭蕙茝,散發著沁人心脾的馥鬱馨香。二部的族人們擁在道旁,殷切地翹首盼望著。吉時甫至,年邁的司儀一聲高呼,一部花車使兩頭雄壯盤羊拉著,自叢黎人的青廬花帳前駛出,花車前後各有盛裝男女數十,皆手持彩羽,吹奏竹龠。二族的部民們,匯在甬道兩側,無不歡欣鼓舞,笑意融融。

    春旻架不住何恕盛情相邀,隻得步出他那頂最為華美軒敞的行帳,來到一處早已搭建好的高台上,與二部族老一同觀禮。他高倨首席,依然是一副懨懨神情,耷拉著眼皮睨著身側一幹殷勤老朽,忍不住哈欠連連。此時花車行至半途,人群裏忽然搶出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來,張開雙臂攔在道中,春旻眼前一亮,精神為之一振。

    那青年渾身破破爛爛,周身上下好幾道傷口,一張白淨的臉也滿是汙垢,以至於叢黎人一時之間也沒認出他便是黎琅。

    “殊己!”黎琅高聲喚道,“殊己你出來!”

    四周的人們皆不明就裏,牽引花車的壯漢幹這等差事也是頭一遭,當下愣神不已。黎琅高聲連呼,挺著脖子望花車衝撞。甬道另一端的何淼正要縱身上前,被一名長輩按住肩頭,那長輩急喝一聲:“攔住他!”

    立時有三五個壯小夥衝上去,想要架住黎琅,豈料他哐啷一聲拔出一柄骨刀來,四下揮擊,連傷數人,一雙秀目錚錚怒視,逼得眾人無人敢近身。

    “混賬東西,你在幹什麽?”一名叢黎族老顫巍巍趕上前來,一張老臉上須發皆張。黎琅卻不睬他,徑望花車逼去,口中兀自高呼殊己之名。

    那花車被青布幔掩著,黎殊己端坐其內,一雙流波妙目冷厲無比。黎琅已衝到花車轅前,淒然問道:“殊己,你為何要騙我?”斜刺裏縱上來兩個大漢,一人搶他手上兵刃,一人從後麵拿他。黎琅猝不及防,被鉗住腰際,驚怒之下揮刀疾砍,麵前的漢子隻道他文質彬彬,正好拿捏,哪知耳畔利刃呼嘯,轉眼便在眼前,驚得他亡魂皆冒,屈身望一旁閃避,黎琅冷哼一聲,手腕微沉,那漢子霎時被削去一耳,掩頭痛呼不已。

    黎琅身形猛震,脫開腰間鉗製,抬腿登上花車,探手便去撩那布幔,一隻素手倏然擊出,輕飄飄印在他胸前,黎琅登時如遭雷擊,身形倒飛出去,滾在地上,染了一身的落花,哇地一聲吐出一口汙血,滿目難以置信之色。

    高台上春旻公子看得興致盎然,不禁頻頻拍手叫好。何恕一張老臉黑得跟鍋底似的,疾打個眼色,即有幾名好手竄至黎琅身周,三兩下將他擒住。黎琅口中咽血,怒視花車,厲聲道:“殊己,你不敢見我了麽?”一個漢子疾抓了一把莎草塞在他嘴裏,黎琅仍自嗚嗚強掙不止。

    遠處昏暗的林中傳來陣陣蹄聲,一道火龍蜿蜒而至,當先一騎正是何瑁,隻見他望花徑上橫衝直撞,徑直馳至觀禮台前,翻身滾落在地,仰頭悲憤道:“春旻公子!何瑁有負於你!”說時咳出一灘血來,再看他遍體鱗傷,好不淒慘。餘下眾騎接連趕至,皆跪伏在地,一眼望去,卻是人人帶傷,狼狽不堪,一股慘烈氣息油然而起。

    春旻滿麵錯愕,急道:“你這是何意?”

    何瑁愧道:“我等不慎中了埋伏,真午大人他孤身犯險,竟…竟被卑鄙的烈山人陷殺!”

    哐當一聲,春旻手中酒盞跌落在地,道:“你說什麽!”

    何瑁取過一隻獸皮包裹,神情淒切地捧出丘真午的頭顱,春旻公子直瞪瞪地看著,忽然一掌拍在麵前幾案上,激起漫天木屑,一副清秀麵目變得無比扭曲,仰天悲呼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何恕滿麵惶恐,連聲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春旻氣急攻心,猛然拔出何恕腰間佩刀,一腳將其踹落高台,切齒道:“那些烈山人關在哪兒?我要將他們淩遲碎剮!”

    何恕一聽,亡魂皆冒,忙不迭爬上來抱住春旻大腿,急道:“使不得,使不得啊!”二部族老皆屁滾尿流上來痛聲勸阻。春旻兩腿皆被抱住,無論如何也拔將不出,盛怒之下揮刀連劈,幾名族老當下腦瓜碎裂,紅的白的四下飛濺。春旻吼道:“來人!來人!與我踏平烈山!”

    不多時,豢羊氏的騎手集結完畢,春旻親乘一騎高頭盤羊,領著眾人揚長而去。何瑁不敢怠慢,著即領人隨在春旻一側為其引路。一場婚禮至此已然成為鬧劇。連遭驚變之下,新郎倌兒兀自愣神不已,舉目四顧,人人倉皇無措,一時間隻覺天旋地轉。一個人影奔到他跟前,定睛看去,卻是何恕。何淼急喚道:“阿爺!我的婚禮怎麽辦?”

    隻聽得啪啪脆響,何淼被兩個耳光打得暈頭轉向,何恕怒叱道:“小兔崽子,滅族大禍便在眼前,還成什麽婚!”三兩下扒了何淼身穿的喜服,拉著他去追春旻。

    有勇士四下裏尋不見坐騎,沒奈何,隻好把牽引花車的兩乘盤羊扒了下來,呼喝著絕塵而去。不消片刻,河灘上二部武勇盡皆殺奔烈山去了,隻餘下老弱婦孺呆若木雞。新郎倌兒都不見了,婚禮自也無疾而終。那乘著新娘的花車沒了牽引,孤吊吊地停駐在花徑上,分外刺目。

    殊己兀自端端坐著,便連滿頭珠釵也不晃動一下。耳畔聽得那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靠近,疾開口喝道:“你不要過來!”

    黎琅停下腳步,輕聲喚道:“殊己,跟哥哥回去好不好?”

    花車裏沉默半晌,才傳來殊己冷清的聲音,“琅哥哥…”她頓了頓聲,繼而決然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黎琅心中一慟,隻覺適才挨那一掌也不及這一句話來得狠厲。他呆了好一會兒,忽而自嘲一笑,躬下腰將花車的軛木扛在肩上,緩緩地拉行著。

    “你做什麽!”青布幔後傳來殊己一聲驚呼。

    黎琅默然不語,那花車極是沉重,非得使出渾身氣力才能拉動,將他那一張白皙的臉龐漲得通紅。

    “我不能讓別人笑話你!”黎琅如是道,花車裏陷入了沉默。

    破曉時分,春旻帶人終於趕到了落馬坡前,然而越是迫近,他心裏便越是沉抑。春旻非是蠢人,盛怒漸消之後,心中不由得犯起了嘀咕,丘真午是什麽水平的修士,自己是一清二楚,可是他卻折在了烈山,莫非這個無比荒僻的小部落,還是龍潭虎穴不成。春旻喚來何瑁,要他詳細描述當時情景。何瑁哪裏知道什麽詳細情景,強壓下亂顫的心肝兒,一張嘴口沫橫飛,將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娓娓道來,不僅將其情其景描摹得栩栩如生,說到動情處更是聲淚俱下。

    春旻雙眉越皺越緊,眼裏閃爍著強壓的怒火,忽然信手一鞭將何瑁抽下坐騎來,怒道:“你當我丘春旻是傻子麽!”

    何瑁捂著臉,連聲哀嚎道:“何瑁不敢!何瑁不敢!”

    “將詳情說與我聽,再有半句虛言,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何瑁額頭現汗,一張臉整個埋在土裏,惶然道:“不是小人誆騙公子您呐!實在是小人本事不夠,連真午大人怎麽死的都沒看清!”

    春旻怒哼一聲,道:“你這狗才肉眼凡胎,若是看得清了才是咄咄怪事!”何瑁連連磕頭稱是,鼻涕眼淚淌了一地。春旻見他如此醃臢,再與之為難也是無趣,便讓他起身,仍在前頭帶路。

    眾人循坡疾行,耳畔忽然傳來嗚嗚之聲,眾人隻道山風淒切,不作他想。還未登頂,便見坡頂一簇篝火熒熒燃燒,旁邊坐了一個皓首老者,正自埋首弄籥,原來那嗚嗚之聲正是此人吹奏。

    春旻隻覺眉間一刺,止住眾人,向那人遙遙喝道:“你是何人?在此裝神弄鬼!”

    那人置若罔聞,仍然凝情弄籥。春旻再問數聲,仍未得到回應,不由得心頭火起。何瑁本來就心中有鬼,此時立功心切,請纓道:“公子勿怒,我去拿了他!”一打胯下盤羊,挺身縱上山坡。才走一步,渾身毛發摧折。兩步,血肉倏然消解。三步還未踏出,便隻剩一副骨架。又經一刹那,便連骨架也化作飛灰隨風散去。

    眼見如此詭異景象,所有人都被駭得魂飛魄散。春旻隻覺渾身上下盡皆冰冷,一副銀牙不由自主打起顫來。

    那人悠悠止住音符,取出一方絲錦,將竹籥細細擦拭了,貼身放在懷裏,這才抬起頭看向眾人。春旻眼見他一頭白發,隻道是個遲暮老者,豈料一張臉豐神如玉,渾然便是一個少年。

    “你…你是何人?”春旻顫抖道。

    那人緩緩起身,拂一拂卷皺的衣袂,瀟灑宕逸之氣令人心折。

    “你要滅烈山,卻連我這個烈山族長也不認識?”

    輕飄飄的一句話,春旻隻覺自己正在跌向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