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暴雨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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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孟庸的故事,開始於八年前某個暴雨如雷的夏日。

    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與家人一同在雍州避暑,落榻於孟府在雍州的府邸裏。那時的孟家還不是權傾朝野遠近聞名的大奸臣,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皇商。

    孟庸自小到大,性子都是唯唯諾諾的。這日她坐在廊下看著瓢潑的雨順著房簷滑下,微微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小姐怎麽又在這裏坐著了,”孟庸的丫鬟小敏從屋內出來,見著孟庸呆坐在廊下,眼裏閃過一絲不耐:“到時候夫人看見了,又要說您,連帶著奴婢們也被罰。”

    孟庸默默地站起,她抬眼看著穿金戴銀處處打扮嬌俏的丫鬟小敏,張了張嘴想要說她幾句什麽,但最終什麽都沒有說,扭頭入房去了。

    小姐,”不一會,孟庸的另外一個丫鬟小綠入內,她裙邊盡是濺上去的雨水及泥點,小綠擦了擦額上的水珠:“奴婢將後院都拾掇好了。”

    恰好被小敏聽見,她忍不住出言譏諷:“後院都沒有人住,你收拾它幹什麽?想在小姐麵前邀功請賞,也不把力氣用在該用的地方。”

    小綠是不會爭搶的性格,她見孟庸朝她搖搖頭,便自顧自的噤聲不語了。

    孟庸淡淡道:“是我吩咐她收拾的,因為父親母親很久沒到這個宅子裏來了,我看後院荒廢已久,就讓小綠收拾出來用作休息的地方。平時大哥二哥累了,也可以在後院裏頭的亭子小坐片刻,左右都是有益的事。”

    孟庸都開口了,小敏也隻是癟癟嘴,沒有再說話。

    小敏是一直瞧不上自己主子的,覺得她軟弱無能,而且一點也不聰明。就好比收拾後院這件事,收拾給誰看呀?夫人老爺都不在意,她光表現有什麽用呢?看看大少爺二少爺屋內的丫鬟都過得比她好,她一個小姐身邊的大丫鬟,反而誰也不如了。

    想到這裏小敏就一陣氣結,自顧自的跑出去了。

    誰也沒有看見,孟庸擋在書後的那張臉上,揚著一抹難以掩飾的高興和期待。

    是夜,雨不僅沒有變小,反而下的愈發猛烈。

    狂風暴雨拍打在窗欞上,卻影響不到屋內的人。

    窗前放著一張桃紅木榻,榻上鋪著織錦雲緞,中央置一八仙矮桌,放著佛手、枇杷、蜜桔等時令水果。

    令夫人就斜靠在這榻上,隻穿著一件家常的暗紅色鑲水紋綴玉外衫,生得膚光勝雪,曲眉豐頰,精致的發髻梳得一絲不苟,發尾斜插一隻鳳凰步搖,端的是雍容華貴,嫵媚動人。此時的令夫人看著坐在自己一旁的女兒,眼裏也沒什麽喜歡的神色。

    畢竟她自認為自己一生華貴,偏偏生了這麽個不爭氣的女兒,卑微懦弱到不像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一樣。

    令夫人越想越不耐,隻以杯蓋輕輕摩挲杯沿,漫不經心地看著水中的茶葉。

    你到底是如何想的?難道要一輩子都不嫁才好?你看看你從小的玩伴柳令雲,人家攀上了英武侯,柳夫人日日到我麵前炫耀,巴不得整個雍州都知道她柳家出了個侯夫人。你呢?孟庸,為娘生你出來,你一點一滴都回報不了嗎?”

    孟庸低著頭,唯唯諾諾道:“娘親說的是,但您讓我嫁的那劉大,實在是庸俗之輩。家中妻妾不計其數,女兒過去不過是第十八房小妾,往後的日子一定不好過,連帶著您和父親也沒臉。”

    令夫人一急:“你!”隨即想想也是這道理,歎了口氣:“那你想著要嫁誰?”

    孟庸低著頭不說話。

    令夫人苦口婆心的勸:“庸兒,你都馬上十六的年紀了。如你這般大的姑娘早就為人母了,你現在還賴在家中,這個看不上,那個也不想嫁。你是不是要拖到最後,成為全雍州的笑柄才好?做一個永遠待嫁閨中的老姑娘?”

    孟庸低著頭不言不語,不管令夫人怎樣勸說,哪怕是威逼利誘也好,她都不再開口了。令夫人熟悉自己女兒的性子,知道她雖然平時懦弱,但容易鑽牛角尖認死理。

    眼見著說不通,令夫人便扶著額,揮揮手讓她退下了。

    孟庸就在等這一刻,她連忙起身,小心翼翼的指了指令夫人身旁桌上的紅豆糕:“娘,最近夜間讀書讀得晚了,總有些餓。您這紅豆糕女兒可不可以帶回去一些?”

    令夫人鳳眼一掃,有些慍怒了:“整天不想著嫁人,偏念著讀書。讀那麽多詩書有什麽用?”令夫人讓她身邊的丫鬟把紅豆糕包起來,讓孟庸拿著紅豆糕趕緊走。

    孟庸心滿意足的退了出去,令夫人搖搖頭歎氣:“我這個女兒,恐怕以後非但不能幫助我們孟家,反而是拖累了。”

    孟庸回到房間後,讓兩個丫鬟一齊退了出去。

    今夜風雨大,我想早早歇了。你們兩個去偏房歇著便好,不必再在跟前伺候了。”

    小綠有些猶豫:“小姐身邊若是不留人……”

    小敏先行轉頭出去,還不忘譏諷道:“小姐都說了不用留人了,你還在這裏猶豫什麽。”

    她倆走後,孟庸輕手輕腳的為自己悉心打扮。她臨水一照,見著自己的眉彎新月,水剪雙瞳。水盆裏灑了幾朵花瓣,映著盈盈水波,泛起耀目光華。孟庸似是想到了什麽人,眼中流轉的波光更甚。她撩起些水,拍了拍嫩滑的臉蛋,水中的倒映隨著波紋散開,使得那一雙平時永遠垂著的墨玉般的眼珠兒此時更增靈動。

    孟庸的手很巧,即使不需要丫鬟幫忙,她也能將自己的三千墨發綰出一個花來。隻見她將秀發綰成了數個花瓣形狀,再已玉簪固定,這玉簪上墨色花瓣裏還開了一株白色花蕊。穿一件淡藍色水雲綴櫻花長裙,腰間束著一條玉帶,愈襯得娉娉嫋嫋,纖腰一握。

    孟庸穿戴妥當,最後往鏡子裏看了一眼。

    皓白如雪的肌膚,清澈如珠玉般的眼神,神態高貴冷豔,明媚卻不流俗。

    她滿意的勾了勾唇。

    書上說,女為悅己者容,她今日才知曉前人說的竟是真的。

    孟庸等到夜深了,才悄悄推門出去,撐一把竹節傘,踏著雨窪往荒廢已久的後院走去。

    孟府的府邸後院已經荒廢許久了,因為這個宅子孟家的人很少來住。這次之所以住在這裏,無非也是令夫人突然想到家裏頭在雍州還有這處宅子。正好他們打算北上進京,所以想在雍州住下來等到夏天過去,恰好能避暑。

    孟氏人口不多,孟家的老爺也沒有帶妻妾出來。所以這次隻有孟琅、冷夫人和孟庸仨人住在這個宅子裏頭,後院既然是荒廢已久的,便沒有人想著再去打理。反正也住不長久,這個宅子入秋以後就是要賣掉的。

    他們剛進來的時候,後院因為年久無人打理,早已滿地枯枝落葉。院子裏廢舊的小池塘中也滿是枯荷,寂靜的隻能聽見雨聲的後院內,隻有孟庸悄悄踏過水窪的聲音。

    她穿過小長廊來到一處廢棄的房間前,左右看看無人後推門走了進去。

    子用,你來了。”少年的聲音從裏頭傳來,孟庸聽見了,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

    她提著籃子放在了桌子上,走到裏麵,看著白衣少年靠在榻上,朝著她的方向靜靜微笑。隻是少年的眼前裹著一層黑布。

    子用是她騙少年的名字,少年的名字……叫周行。

    孟庸將紅豆糕取出來放在他的掌心,周行拿起嚐了一口,緩緩笑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孟庸心下一喜,她知道周行明白她的心思了。

    於是便在周行的掌心裏緩緩寫:喜歡就好。

    周行搖頭緩笑:“我們兩人,一個看不見,一個說不了。不過你今日很香,是你家小姐允許你出來了麽?”

    孟庸一陣心虛,隻在他掌心寫:你天天問我家小姐,你是不是對她……

    她還沒寫完,周行便一手握住她:“你當我稀罕提起她麽?我不過是天天想著她什麽時候能讓你空閑下來,好來找我。就如同這紅豆糕,你當真以為我貪這點甜食……”

    周行說著說著,漸漸靠近孟庸。孟庸瞪著雙眼,等到周行吻上她的唇瓣時,她還未反應過來。

    人生前十六年加起來的快樂都不及這一刻給孟庸帶來的喜悅,她的心上人就在眼前。此時她從小所學的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全部拋在了腦後,隻想盡情的沉浸在情愛中,任自己沉淪,哪怕……隻有短暫的一刻。

    一番雲雨後,孟庸縮在周行的懷裏,聽著窗外滔天的風雨,室內卻溫暖的如同春日一般。周行愛憐的摟著她:“子用,你一個女子,為何起這樣的名字?”

    孟庸愣了愣,不知何從解釋,便裝著不懂,不說話。

    等我回到京城,我就派人來接你。”周行在她額上落下細細密密的吻,給了一個遙遠的承諾。

    孟庸猶豫了一下,終於小心翼翼的寫了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