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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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著:

    康熙四十八年冬,江西祟仁有兩家同一天娶媳婦。一家是有錢人姓賈,另一家是讀書人姓謝。新娘子一個姓王,名翠芳,一個姓吳。吳家窮而王家富。兩家迎親的香車在路上會合。當時正值彤雲密空,漫天飛雪,原野河穀之間,一片茫然,幾乎分不清路徑。兩個香車上本來各有彩綢裝飾,並覆蓋著防雨的油布,現在又加上一兩寸厚的積雪,斑駁陸離的外觀極為相似。兩夥迎親隊伍同行了二三裏後,一起在路邊的亭子裏稍作休息以等待雪下小了再走。車夫及隨嫁女子仆傭一幹人等,個個都快要被凍僵了,大家撿來柴禾,在亭子裏燒火取暖。等了好長時間而雪越下越大,眼看時間不早而路途不近,就各自擁簇著香車,分道啟程。

    當天夜裏,翠芳準備上床睡覺,回頭看了看臥室擺放的梳妝用品等物件,發現非常簡單粗陋,都不是自家陪嫁過來的東西,懷疑是被婆家賣掉換成了便宜貨。感到莫名其妙又無法忍受,就問新郎:“我的紫檀鏡台在哪裏?讓婢女拿來,給我卸妝。”新郎笑著說:“你家沒有帶這個東西過來,現在去哪兒找?”翠芳說:“賈郎何必騙我。”新郎又笑道:“我是真郎,不是假郎。”翠芳說:“我是說郎君你姓賈。”新郎說:“我姓謝。”翠芳聽後大驚,哭叫道“賊徒出賣了我!”新郎也大驚,不知所措。家人都圍上來詢問緣故,翠芳隻是哭罵不止。婆婆謝母被惹火了,怒道:“我家本是書香門第,誰會作賊?你父母嫌棄我家窮,才教你弄出這些花樣的嗎?誰還怕了你不成?”翠芳說:“我知道你家本姓賈,而今又姓謝,這怎麽說呢?”婆婆說:“笨丫頭!哪有臨到娶媳婦時改姓的?如此說來你們家也不姓吳了嗎?”翠芳一下明白了,說:“我知道了,你家的媳婦應該是姓吳的,我可是姓王。我來時,路上遇到另一個嫁娘,一同在亭下避雪。似乎聽旁人說到那個新娘姓吳,她婆家的情況我也聽他們說到過,但記不住了,大概她才是你家媳婦。而我卻是賈家的媳婦。當時雪很大又非常冷,兩個香車的從人倉卒啟程,肯定是兩邊都搞錯才被互換了。快派人到賈家看看,必定能搞清其中緣故的。”

    大家都認為她說的有道理。由於賈家離這裏有三十裏路程,派去的人第二天才趕到,則是“延陵季女,已共賈大夫射雉如皋矣。(譯者注:這句話隱喻他們已經成為事實夫妻。典出《左傳昭公二八年》:昔賈大夫惡,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禦以如皋,射雉,獲之,其妻始笑而言。)”原來,吳姓新娘看見梳妝盒不是自己的,也在路上聽到過關於另一對新人姓氏方麵的說法,已經明白其中的誤會,而心下裏貪圖這家人的富貴,姑且冒昧地以錯就錯。到謝家來人說明了情況這會兒,才假裝埋怨、憤怒,而潑出去的水,已經收不回來了。就是那賈家的兒子,也不想再換另一個新娘。聽了謝家派去的人回報了實情,翠芳要尋短見。有人勸她說:“王謝兩家的婚姻,本由天定。必定是那姻緣簿上,偶爾錯注了,才會發生這種顛倒的現象。現如今賈家已娶了吳家媳婦,那你自應歸於謝家,哪存在誰辜負誰呢?”翠芳仍然不答應。謝家於是速遣人去見王翠芳的父親,說明情況以及想法。王公深感奇異,說:“這絕非偶然的。”就遣媒人來謝家回複說:“願為秦晉之好。”翠芳因遵父母之命,這才拜見公婆,舉行儀式,完成夫婦之禮。

    後來,賈家衰敗,吳氏女在幽怨中早逝;而謝家兒子考取秀才成為公立學校的生員,夫妻終身恩愛,子女繁盛,翠芳則以“順婦”的名譽被廣為稱讚。

    對於這件事,當時的人稱它為“雪媒”。

    非非子說:我對於“畫屏紅葉(譯者注:指男女婚嫁之事。紅葉傳情,典出張實《流紅記》;畫屏擇婿,典出《新唐書後妃傳上太穆竇皇後》:畫二孔雀屏間,請昏者使射二矢,陰約中目則許之……)”之事,不能不感歎地說:天意真奇妙啊!想不到變幻不定的雪神,會直接化作媒人。看來男女婚姻之事,必須有了最終結果才算定數,親迎之日竟然還會發生如此變異,能不說很奇妙嗎!然而君子可以從中觀察世間百態了。

    附原文:

    康熙己醜冬,祟仁有兩姓同日娶婦者。一富室賈姓,一士族謝姓。新婦一姓王,名翠芳,一姓吳。吳貧而王富。兩家香車遇於陌上。時彤雲布空,飛霰如掌,郊原溪穀之間,一望皎然,幾不辨途徑。車上各飾彩繒,覆以油幕,積雪封之一二寸,絢爛略相似。同行二三裏,共憩於野亭。輿夫媵仆輩,體寒欲僵,共拾枯薪,爇火亭中。久之而雪愈甚,恐日暮途遠,各擁香車分道而去。

    是夜,翠芳將寢,環視室內,奩具甚薄,且非己物,疑婿家質而易之。怪歎不能忍,乃問婿:“吾紫檀鏡台安在?可令婢將來,為我卸妝也。”婿笑曰:“卿家未有此物來,今從何處覓?”翠芳曰:“賈郎何必相誑。”婿又笑曰:“吾真郎,非假郎也。”翠芳曰:“謂郎姓賈耳。”婿曰:“某姓謝。”翠芳聞言大駭,乃啼呼“賊徒賣我”。婿大驚,不知所措。家人盡集問故,翠芳唯啼呼不止。謝母怒叱曰:“家本儒素,誰會作賊?汝父母厭我貧薄,教汝作此伎倆耶?誰能畏汝?”翠芳曰:“吾聞汝家本姓賈,今姓謝,何也?”母曰:“拙婢!豈有臨婚而易姓者乎?然則汝家亦不姓吳乎?”翠芳悟曰:“我知之矣,汝婦自姓吳,吾自姓王。吾來時,途次遇一嫁娘,同避雪亭下。微聞旁人言此婦吳氏,其婿家吾亦聞之,不能記憶,殆汝家婦也。而吾乃賈氏之婦。雪甚寒極,兩家車從倉卒而行,其必兩誤而互易之矣。速使人覘於賈氏,當得其故。”

    眾鹹以為然。而賈氏相距三十裏,使者明日乃達,則延陵季女,已共賈大夫射雉如皋矣。蓋吳女凝視妝奩,略聞姓氏,亦頗知有誤,而心豔其富,姑冒昧以從之。至是知之,徉為怨怒,而盆水之覆,已不可收。即賈氏之子,亦不欲其別抱琵琶也。使者反報,翠芳欲自盡。或勸之曰:“王謝之婚,本由天定。殆姻緣簿上,偶爾錯注,合有此顛倒。今賈氏已婚於吳,則阿卿自宜歸謝,尚何負哉?”翠芳不可。謝氏乃馳介詣王公,告以故。王公深異曰:“非偶然也。”即遣媒者來告:“願為秦晉。”翠芳以父母之命,乃始拜見姑嫜,同牢合巹,成夫婦之禮。

    厥後賈氏陵替,吳女憤恚而卒;謝氏子補諸生,終身伉儷,兒女成行,而翠芳以順婦稱焉。

    是事也,時人謂之雪媒。

    非非子曰:餘觀於畫屏紅葉之事,未嚐不歎,曰:巧哉天道,不意幻化滕六,直解作冰人也。夫男女之道,納果為定,直於親迎之日而交臂易之,可不謂奇妙者乎!然君子於此覘世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