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3.621·【回歸篇·之四】·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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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 站在伽羅禦所正廳外的時候, 柳泉正在考慮要不要把六位付喪神也一起帶進去晉見奧州實際上的統領者藤原秀衡的時候, 忽然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一期一振和長曾彌虎徹的表情都略微有點……微妙。
柳泉:???
雖然也許去通報的侍人馬上就要回來了, 然而她覺得還是問一問的好。
“一期君?長曾彌君?”她走近他們兩人麵前,小聲問道:“怎麽了嗎?你們看上去好像有什麽話想說——”
長曾彌虎徹好像有點不知所措似的望了望女審神者,又望了望一期一振,然後抓了抓頭發,發出一陣尷尬似的嗬嗬嗬笑聲。
“哦呀, 這可真是——”他尷尬萬分地擠出幾個字來。
“咳咳, 一大早想著要去調查一下,不意卻聽到了奇怪的東西……”他結結巴巴、言不及義似的解釋著, 最後終於說不下去,求助似的把目光定在了一期一振的臉上。
“總、總之!一期君也聽到了那樣的話!就請一期君來向您解釋吧,一定能夠比我這個贗品說得更好!”
聽到了這樣的推卸之詞, 又接收到了女審神者滿臉興味的灼灼注視, 一期一振不由得苦笑起來。
“這可讓人怎麽說才好呢……”他沉吟了一下, 仿佛是在組織著措辭。
“關於我們幾人在此世的身份問題, 今早我和長曾彌君也稍微去調查了一下。結果聽到了很意外的稱呼……”
他看著女審神者眼中的興味程度猛地又上升了一個層次, 臉上的苦笑就更明顯了。
“……不,大概不是像您所想像的那樣,咳咳……”
柳泉耐心地等著他完成心理建設(?),向她揭曉答案;然而還沒等一期一振組織好語言, 答案就以一種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先前進去通報的那個侍人重新出現在正廳的門口, 對著她笑得既恭謹又熱忱。
“泉禦前, 禦館大人請您進入呢。”他說。
柳泉稍微猶豫了一下,回頭望了一眼自己身後那六位站在這裏顯得很招搖、然而她又不放心把他們留在藤泉館裏所以隻好一起帶來的付喪神們。
那位侍人反應很快,馬上在臉上掛起更熱忱的笑容。
“啊,那幾位大人,就是侍奉您的‘六花’,是吧。”
柳泉:“……‘六花’?!”
她下意識重複了一遍這個新鮮的名詞,然後看到一期一振的臉上露出一個略顯為難的笑容,衝著她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表示“沒錯就是這個詞”。
柳泉:“……”
這是什麽同人啊居然還給泉禦前這個炮灰女配弄這種豪華標配?源氏的神子有八葉,所以源氏的貴女就有六花?這個名字的創意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啊是六瓣雪花還是六花大陣或者六花太刀(大霧!)啊——?!
她的內心簡直奔騰著一波吐槽,然而現在她也隻能微微一頷首,對那個侍人說道:“……正是。”
說完了之後,她一轉念,又問道:“上次神子來拜謁秀衡殿的時候,八葉也一道隨同入內拜見了嗎?”
那位侍人聞弦歌而知雅意,應聲答道:“正是如此。……但是,神子大人的八葉裏,有幾位是藤原氏的舊識,比如禦館大人視同子侄一般的九郎殿……所以上次才特別進入一同拜見的呢。這一次,呃……”
柳泉理解地點點頭,“也就是說,秀衡殿隻讓我一個人進去了,是嗎。”
那位侍人微點了一下頭,滿臉堆笑地說道:“這六位大人,還請跟隨在下暫時到那邊休息——”他側身,比了比走廊另一端的方向。
柳泉下意識又望了一眼三日月宗近,很快下了決定。
“那麽,大家就暫時在外等我一下吧。三日月,這期間有勞你了。”
三日月宗近微微一笑。
“啊哈哈哈哈,您就放心吧,主人。”
柳泉隱約覺得有點……仿佛有什麽事將要發生的預感,然而事到如今她也隻能孤身一人前去拜見奧州實際上的主宰了。
當她在空曠的正廳裏看到藤原秀衡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長相威嚴、虯髯怒張,卻一開口就哈哈哈地豪邁大笑的藤原秀衡,異常熱情地迎接了她的到來。
“哈哈哈哈,我聽說泰衡昨晚去了藤泉館啊……”人老成精的奧州之主一開口就直奔“泉禦前”的死穴。
“希望他沒做出什麽讓你真正生氣的事啊。”
柳泉:“……”
這句話裏全是陷阱,簡直是強迫中獎。
她當然不能回答“他做的事讓我生氣”——在當爹的麵前告他兒子的狀,這種事不管放到什麽時候成功率都很低,尤其當她是來自於一個和父子倆敵對的家族之時。
然而她要是回答“他當然沒做什麽讓我生氣的事”的話,那麽昨晚她和藤原泰衡在藤泉館不歡而散之事,就被這麽輕輕揭過了;日後她也不方便再追究,是嗎。
柳泉為難地思考了一下,最後選擇了一種模棱兩可的說法。
“……泰衡大人也許是聽到了什麽不實的傳言……他為此生氣的話,我雖然感到困擾,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藤原秀衡哈哈一笑。
“唔,‘六花’——是嗎?”
柳泉內心OS:……這位真正的老人家怎麽也不按照常理出牌呢。
“秀衡殿見笑了……那隻是別人為了方便稱呼,所以——”
她勉強地對了一句台詞,然而下一刻藤原秀衡就打斷了她的話。
“所以,即使有‘六花’的存在,也不能代表你對我兒子的心意產生了任何改變,是嗎?”
從見麵開始總是哈哈笑著的那張臉上,現在慢慢收斂起了那種足以麻痹一切對手的豪爽笑容。藤原秀衡虯髯怒張的臉上,那雙好像隱藏在亂蓬蓬的胡須和毛發間的眼睛,現在銳利深刻得有如鷹隼,緊緊盯著她的臉,不放過她表情裏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柳泉:!!!
這是……終於打算跟她說正事的前兆?
她打起十萬分的精神和注意力,在臉上緩緩展露出一個有點惆悵的表情,一抹微漠的笑意在唇角尚未成形,便已消失。
“現在再來談及那種虛幻的仰慕,仿佛全無意義——”她用一種仿佛被觸動了心事、因而近似歎息的語調這樣說道,隨即好像又驚覺這樣回答是不妥當的,立即麵色一正。
“在您麵前,我不敢說謊。”
她歎息了一聲。
“無論發生何種不可思議之事,我想要幫助泰衡大人之心是不會變的。”
她微微斂下眉眼。
“即使出現了神子,也是一樣。”
藤原秀衡沉吟了片刻,忽然哈哈哈地又豪邁大笑起來。
柳泉:“……”
我知道我知道,您老聽了我這種當眾向您兒子表白的羞恥play台詞一定很開森吧?
在她難看的表情裏,藤原秀衡總算結束了他那一陣豪邁的笑法,目光掠過她的肩頭,望向大廳外的天空。
“啊,快要變天了嗎……”他沉吟似的說道。
柳泉條件反射地回過頭沿著他的視線方向也望了一眼,卻看到了湛藍澄澈的天空,天際漂浮著朵朵白雲——真是不能更晴朗的天氣了。
柳泉內心OS:……不好意思,難道我們看的不是同一個世界同一片天空嗎——?!
她索性就這麽一臉問號地看向藤原秀衡。
對於這種上位者而言,一個心思全部表露於外的“敵對方的眼線”總比一個心思深沉、說話做事滴水不漏的要好得多。
藤原秀衡果然很滿意於她這種略帶疑惑的愚蠢表情。
“老夫聽聞,源氏的軍奉行這兩天可是已經到達了平泉啊——”他拖長了聲音,慢悠悠地說著,銳利的視線卻停留在柳泉的臉上,仿佛在觀察著她。
源氏的軍奉行……?那說的不就是白龍神子的八葉之一,梶原景時?
柳泉內心飛快地找出了和這個稱呼對應的人物,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答道:“然而他並沒來找我。到了平泉也不來拜見我一下嗎,哼,這還真是失禮啊。”
“哦……?”藤原秀衡充滿興味地問道,“軍奉行居然是個這麽不懂禮數之人嗎?也難怪他向我直截了當地提出難以接受的要求呢。”
柳泉內心OS:……來了,這就是今天突然要和我會麵的戲肉之所在吧。
她索性哼了一聲,像是對梶原景時很不滿似的。
“不過是一個武夫而已,行事頗為粗魯,身為神子的八葉居然還背叛神子……”她諷刺似的笑了笑,“那個神子大人也真是不幸哪,有這樣三心二意的八葉。沒有能力駕馭手下對自己忠心,在我看來不過是個無能之人——這樣的人,到底是哪一點讓泰衡大人覺得值得關注呢,真讓人感到不解啊~”
她話語裏最後的那個小波浪線簡直帶著刀子,藤原秀衡聽了卻沒生氣,而是又嗬嗬嗬地笑了起來。
“嗬嗬嗬嗬嗬……是嗎。”
他並沒有評價柳泉對白龍神子無禮差評的行為,而是轉而又說起了梶原景時。
“據老夫所知,源氏的軍奉行可是已經到達平泉好幾天了啊……他也分別拜見過老夫和泰衡了。難道這幾天以來,他一次都沒有向你傳遞過消息,請求會麵嗎。”
柳泉冷笑了一聲。
“是嗎?這麽不把我放在眼裏,這已經不是‘無禮’這個詞能夠形容的了吧。既然如此,您也無需顧及我,假如此人無禮到必須處罰的地步,您就動手吧。”
藤原秀衡這一次卻沒有笑。
“老夫,當然會動手的。但不是現在。”他說。
柳泉:?
他的視線再度投向柳泉的臉上,這一次,在微微一頓之後,他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老夫,大概就快要死了。”他說。
柳泉:?!
開什麽玩笑啊誰見過將死之人一秒鍾之前還中氣十足地在這裏哈哈哈朗聲大笑聲震屋宇的啊?!
可是這句話要說是試探她這個“鐮倉殿派來的眼線”的話,未免也太兒戲了……這是看不起她的智商嗎?!
柳泉忍不住五官抽搐了一下,應道:“這……絕對不可能吧……”
或許是因為她毫無掩飾自己情緒的意圖,藤原秀衡仿佛微帶讚許似的點了點頭,說道:“其實,老夫已身染絕症,來日無多……”
柳泉內心OS:……大叔您真的不是在嘲笑我的智商嗎……您這個樣子哪一點像是身染絕症來日無多啊?
藤原秀衡觀察著她的神色,突如其來地說道:
“你不相信也無妨。不過,老夫的確是沒有多少時間了……”
他頓了一下,然後向著麵前的這位“泉禦前”拋出了肥餌。
“老夫當然是樂見你和泰衡完成當初老夫與鐮倉殿約好的婚約的……然而,泰衡既然這麽固執,老夫也很為難——”
柳泉隨著他的話,微微皺起了眉。
“秀衡殿!您這麽說,難道是……”
她流露出失望和焦慮的神色,目光閃爍了數次,最後開口了,聲調略帶顫抖。
“我、為了這件事,什麽都願意做……這樣,也不行嗎?戰勝不了那個神子嗎?她既然能夠滅亡平家,那麽對平泉也——”
藤原秀衡的臉色隱藏在那一臉糾結的胡須中。但是他的聲音已經完全恢複了上位者的那種冷靜肅然。
“無妨。既然你心意已決,老夫自會助你完成心願。”
柳泉剛剛來得及做出一副驚喜的神色,就聽到藤原秀衡說出了了不得的話。
“即使泰衡他有別的想法……但是,老夫臨終前的請求,他一定會完成。”
柳泉:?!
仿若正在談論的並不是自己的生死一般,藤原秀衡發出了嗬嗬的笑聲。然而,那雙蒼老的眼睛卻綻放出淩厲的光芒,緊盯著她。
“可是……平泉這裏,敢動老夫之人,大概還是沒有的。”
“要等老夫自行慢慢死去……也不是不可以。然而,老夫不覺得自己有那麽多時間慢慢等待了。”
柳泉:“……怎麽會……為什麽……”
藤原秀衡歎了一口氣。
“我就照實說了吧。……軍奉行來此,是要求奧州交出九郎及其一行人。也就是說,神子也在其中。”
柳泉配合地露出震驚的表情。
藤原秀衡嗬嗬笑了起來。
“嗬嗬嗬……這有什麽可驚訝的?小姑娘,還是不知道該怎麽做戲才算是真正的好吧?”
柳泉:“……”
她被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老人家弄得簡直無話可說。不過,在這樣的人麵前,也許她表現得易懂一點反而更佳。
“那麽,您需要我去做什麽?”她索性直白地問道,“是讓我去懇求鐮倉殿至少留下神子嗎……?”
“哦?”藤原秀衡有點詫異地說,“看來你也明白,九郎是不可能活下來的,是吧?”
柳泉:“……”
她無言了一秒鍾,才勉勉強強地答道:“九郎殿是鐮倉殿現在的心腹之患……這種事即使是我也知道。不過,神子至少沒有那麽大的威脅——”
“不,”藤原秀衡說,“神子是站在九郎這一邊的。所以交出他們的話,他們誰都難以活命。但不交的話,平泉的危機馬上就會降臨。”
柳泉:“……”
她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麽好。
雖然泉禦前作為情敵應該是很討厭白龍神子的,然而她也沒惡毒到希望情敵去死的地步。不過要說她因此就慷慨同意為了神子和八葉去求源賴朝,好像也沒那麽聖母……
看著她露出為難的神情,藤原秀衡終於拋出了他的終極大招。
“神子死了的話,任是誰都會覺得遺憾而難以忘懷的……老夫是這樣,泰衡大概也是這樣。”他充滿暗示性地說道。
柳泉配合地露出震驚的神色,睜大了眼睛,隨即又表情一黯,喃喃說道:“那、那我怎麽辦……?”
藤原秀衡背著雙手,慢悠悠地踱近她的麵前,忽然壓低聲音。
“讓別人來刺殺老夫,然後你再奮不顧身地來救老夫……這樣,足以證明你的忠誠和心地。這個招數雖然很老,但肯定會有效。”
柳泉:!!!
看著她驚得險些把眼珠子瞪出來的神色,藤原秀衡愉快地笑了。
“老夫也不瞞你。……原本,老夫是想讓梶原景時來擔當這個刺客的角色的。”
他緩慢地、又充滿算計似的笑了笑,突然狡黠地衝著柳泉眨眨眼睛。
“因為那小子真是太可惡了,頑固又不知變通,還背叛了曾經的同伴……小小地陷害他一下,把他趕回鐮倉去,而且因為他在平泉做了這種事,鐮倉那邊應該暫時也沒有再次提起歸還神子和九郎之事的立場,真是一箭雙雕啊……”
柳泉忍不住表情又抽搐了幾下。
詐死,詐傷,設計敵人也設計自己,隨隨便便就出賣自己的兒子來和敵人聯姻、換取也許隻有幾個月的喘息之機……你們做統領的都是這麽會玩嗎?
好像懶得理會她內心的吐槽,藤原秀衡話音一轉。
“然而,那小子也有狡詐的一麵啊……不是那麽容易設計的。可是,沒人來做這個惡人的話此事就無法成功。”
那雙老邁渾濁的眼眸此刻放出精光,逼視著麵前顯得六神無主的年輕女子。
“老夫我啊,也有些私心。要這麽拚命地死上一回的話,總得讓鐮倉殿晚一陣子再來煩我的好……”
他異常和藹又萬分無奈似的,歎息著說道。
“所以,來做這個惡人的人……我思前想後,隻有從鐮倉那邊來的人,最為適合。”
他充滿說服力似的迫視著無言以對的那位來自於鐮倉那一方的貴女。
“而且,假如你能這麽做的話,泰衡一定能夠體會你的苦心——畢竟為了他,願意犧牲鐮倉殿送給你的臂膀,這還不夠說明你的真誠嗎?”
柳泉心裏產生了某種不祥的預感。
“犧牲……臂膀?您是指——”
藤原秀衡哂笑,毫不避諱地直言說道:
“這個刺殺老夫的人,就在你的‘六花’之中。”
柳泉:?!
藤原秀衡頓了一下,居然徑直指出了他中意的人選。
“照老夫看,就讓那位姓‘三條’的美男子來擔當這一任務吧。”
柳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