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4.622·【回歸篇·之四】·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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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這幾十年來奧州藤原氏真正的主宰, 藤原秀衡所說的那樣, 這一天到了午後的時候, 晴朗的天空中驟然湧起了很多厚重的雲層, 漸漸將藍色的天空染成了青灰色。

    ……要變天了。

    被稱為“六花”的其餘五人仍然停留在伽羅禦所大廳外等候,但為首的那一位則與泉禦前一道重新進入大廳晉見秀衡大人。

    在他來到平泉之後,因為出眾的風姿和優雅的舉止,以及難得一見的俊美麵容,已經引起了很多的猜測和議論。

    圍繞著他, 也流傳著很多似真似假的傳說。比如傳說鐮倉殿曾經讚賞地說著“平家有櫻梅少將, 我們源氏也有堪比櫻梅少將的風流人物啊”。

    再比如,大家都傳說著他是京中某位位居顯貴卻又風雅過人的大人物的私生子, 雖然不能給他公開的承認,但也著意栽培,這才把他送往如日中天的鐮倉殿的手下, 讓他能有個好前程的——然而, 不知道鐮倉殿打的是什麽主意, 竟然讓他來了平泉效力於泉禦前, 這就等於是替奧州送來一位俊才啊!

    如此這般, 流言紛紜。然而即使他的立場看上去是源氏一方,卻很難以動搖大家對他先入為主的好感。

    在伽羅禦所的大廳裏,奧州藤原氏的家主藤原秀衡終於見到這位傳說中堪比櫻梅少將的風雅人物之時,雖然別有心腸, 也不由得讚歎了一聲:“真是名不虛傳的人物!假以時日一定能夠憑借這份才能和形貌成為殿上人吧……”

    柳泉內心OS:……這個看臉的世界!

    三日月宗近:“啊哈哈哈哈。……能夠得領主大人一句稱讚, 甚是榮幸。”

    他居然就這麽七情上麵地扮演起那位傳說中“京中大人物的私生子、鐮倉殿派來平泉效力於泉禦前的風雅人物”來了。

    藤原秀衡當然在對他“甚為讚賞”之後, 又熱情百倍地賜宴,特意邀他入席。

    關於這一夜所發生的事情,究竟如何,無人知曉。當藤原泰衡查問起來的時候,伽羅禦所的侍人卻隻是這樣敘述:

    禦館大人夜間宴於後園,慰留泉禦前及其親近家臣、“六花”之首的三條殿同列於席間。起初氣氛甚佳,禦館大人甚至將侍人屏退至外間,玩笑一般地言說要見識一下風采堪比櫻梅少將的三條閣下劍舞之妙技。然而不久之後,不知殿內因何原因,三條殿與禦館大人反目,持劍舞時所用之劍刺向禦館大人。禦館大人倉皇間不及反應,退路又被泉禦前擋住,故此不幸被刺——

    然而這個故事,在被稱為“三條殿”的三日月宗近看來,卻是這樣的:

    在漫長的謁見之後,女審神者終於從大廳內退出,來到他們這幾位付喪神等候的偏殿。

    雖然在謁見過程之中也隱約聽到從大廳內傳出的那位奧州之主的豪邁大笑聲,然而回到他們身旁的女審神者看上去卻前所未有的疲憊。

    在以沉默應對他們關於“此次謁見如何”的詢問之後,女審神者仿佛終於下定決心,在確認四周無人窺視之後,說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她說,奧州之主聲稱自己來日無多,但為了以死牽製戰局、拖延下一次和源氏開戰的時間,他決定自導自演一次刺殺。

    她說,由於她在這裏的身份是來自於源氏的“泉禦前”,所以被迫答應了藤原秀衡擔任這個刺客的請求。

    在大家都露出極為震驚的表情之後,女審神者仿佛思考了一陣子,才緩緩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她說,在她看來,足以撼動這段劇情的重要節點隻有幾個——藤原泰衡遇刺、白龍神子回歸,以及現在她將要麵對的,奧州藤原氏第三代家主藤原秀衡之死。

    她說,她認為他們能夠追溯的最遠時間段也隻到這裏,再往前的話就距離奧州合戰和阿津賀誌山之役時間太遠、不足以動搖這段劇情。而上一次在藤原泰衡遇刺時,她試圖直接將那位本應在未來刺殺他、卻提前動了手的河田次郎解決掉,卻遭遇了曆史慣性的反彈而未能成功,說明那個方法是錯誤的。

    她說,現在就有這麽一個大好機會試驗一下另一個重要節點是否管用——就是利用藤原秀衡被刺事件,看一看改變此事件的劇情脈絡的話,曆史是否能夠回到原點。

    她說,因此他們有必要配合藤原秀衡的計劃,假裝演出刺殺對方的戲碼。或許藤原秀衡有比這個更深遠的目的,但是他們至少可以利用這個時機嚐試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

    最後,她直視著他,說出這件事之中最令人不可置信的安排。

    藤原秀衡選中的刺客人選,是他。

    在假扮成那個對泉禦前忠心耿耿、甚至讓人感覺這其中是否有一點曖昧的情感作祟的家臣,跟隨女審神者重新邁入伽羅禦所的大廳之前,他們兩人單獨走在長廊上時,女審神者忽然頭也不回地對他說道:“其實,前方等待著我們的,大概是一個陷阱吧。希望是我內心陰暗,想錯了啊。”

    他當時就停下了腳步,有絲訝異地望著她。

    在逐漸襲來的夜幕和伽羅禦所漸次亮起的燭火掩映下,她的表情顯得有點模糊不清。

    她慢慢轉過頭來,望著他說:“那個人真正想要選擇的刺客人選,其實應該是我吧。”

    他還沒有刻意露出驚訝的神色,她就又轉回身去,望著前方曲折的回廊,哂然一笑。

    她說:“不過,說到底那位大人選擇了你來替我背這個鍋,也是因為你平時總是讓大家誤會你是我身邊第一得意信任之人啊。”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有好幾件事要說——比如“背鍋”是什麽意思,她又是怎麽察覺到藤原秀衡對她的殺意和想要陷她於萬劫不複的計劃的,她現在選擇將計就計的話是不是最後真的要下手行刺藤原秀衡——不過到了最後,他卻隻是淡淡一笑,應道:“哦?那麽,我是嗎?”

    他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

    因為伽羅禦所的侍人已經及時出現在走廊上,然後對她稟報說,禦館大人準備舉行一個賞月宴,而且說既然泉禦前也在伽羅禦所的話那麽就一起來吧。

    這一定都是事先商量好的對白,然而看著泰然自若地步入大廳的女審神者,他卻突然發現,她身上仿佛有什麽地方,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剛剛相遇的時候,他隻是覺得這真是一個勇氣過人的孩子——畢竟要在新選組那種殺人集團裏喬裝成男人打打殺殺的女孩子,如果勇氣和劍術都不是具有過人程度的話是不可能達到的。

    然而他似乎最近才開始想到,在新選組那種殺人集團裏喬裝成男人打打殺殺、同時還要取得所有重要幹部的諒解和信任的話,並不是隻憑勇氣或劍術就能達到的事情。

    她,具有一種【使用自己的勇氣讓對方對她產生信任】的奇妙能力。

    而且,她並不是那種有勇無謀的人。即使對手是藤原秀衡那樣慣於以豪邁大笑來掩飾自己真正想法的老狐狸,想要利用她的話好像也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呢。

    跟隨著她邁入大廳,對奧州之主藤原秀衡施禮的時候,他這麽想著。

    ……所以,現在自己心頭湧現的,到底是什麽……?

    似乎並不是緊張,因為他好像從來就沒有產生過這種情緒。

    好像也不是警戒,因為莫名地,他忽然覺得隻要他們兩個人一起出陣的話,不管什麽樣的事情都能夠解決——這算是一種信心吧?

    那麽,當他看著她從容地走向藤原秀衡,似乎是按照他們事先商量好的那樣站到了一個位置上,然後示意他站到另一個相反的方向上去“為秀衡殿表演劍舞”,而他發覺他們兩人的站位足以封住藤原秀衡的一切退路——這大概也是她和奧州之主商量好的——的時候,心中湧現的到底是什麽呢。

    當他按照她的示意,在隨意地舞著劍時,忽然一刀改變了方向,刺向藤原秀衡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

    那種感覺,是擔憂吧。

    他擔憂她會做出什麽讓他無法及時應對的瘋狂之事——即使那件事對這個世界有益,也不行。

    啊啊,從這一點上來說,她還果真像是一位新選組的優秀成員啊?因為這種【不惜去做瘋狂之事也要貫徹自己信念】的風格,不正是那些人所特有的嗎。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是帶著什麽樣的表情,眼睜睜看著奧州之主——那個胡須怒張、笑起來十分豪爽,沉下臉來又顯得十分威嚴的老人——在他的刀鋒下似真似假地喝問“你要做什麽?是想行刺奧州的統領嗎”,然後一邊大喊“來人!”,一邊回頭衝向女審神者站立的方向。

    ……然後,他的冷靜仿佛一瞬間就到此為止了。

    因為,他赫然發現,女審神者的手上,不知何時居然出現了一把明晃晃的、未入鞘的短刀!

    ……這也是她和奧州之主商量好的嗎……?!

    下一刻他就得到了答案。

    因為藤原秀衡好像從他的刀中途改變方向刺向自己的那一刻開始,就跌跌撞撞地一直向她的方向逃去,仿佛絲毫不顧及因為被囑咐了這樣做而一直追在身後、似乎想要行刺的他一樣,一邊跑一邊叫道:“則子小姐,快救我!”

    到了這裏,都和她告訴過他的腳本一樣。他“因為強烈的嫉妒心和對鐮倉殿的忠心”行刺奧州藤原氏的第三代統領,因為秀衡大人預備在近日為自己的兒子、下一任家主的繼承人泰衡殿與源氏那邊送來聯姻的則子小姐舉行正式的儀式,而他想要阻止這一儀式的進行;當然,作為讓泰衡大人對則子小姐改觀的目標,則子小姐必須立刻出來保護秀衡大人,毫不猶豫地將他這個看似忠誠又對她充滿仰慕之情的家臣拋棄——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了不得了的畫麵。

    麵對女審神者突然握在手中的利刃,奧州之主並沒有躲閃的意思。

    那個老人隻是微微一頓,隨即繼續衝向女審神者的方向。

    三日月宗近微微側過刀身,一刀劈向他們。

    他這一刀劈下的時候已經故意錯過了藤原秀衡的身體,假如秀衡維持著之前的行進路線的話,他的刀是會掠著秀衡的肩膀、向右斜斜擦過對方手臂揮空的。

    可是下一刻他就聽到了那位老人發出一聲痛苦的□□。

    “呃!!”

    三日月宗近一瞬間微微睜大了那雙蘊有新月形的眼瞳。

    他聽見女審神者也輕聲笑了起來。

    “嗬嗬嗬嗬嗬……”

    意外地,她說出下一句話的語氣溫柔得簡直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秀衡殿,是早就設計好的吧。”

    她說。自然垂下的右手裏,握著的那柄短刀上沾滿了血跡,鮮紅的血珠一滴滴落在她腳旁的地上。

    藤原秀衡捂著腰腹之間的某個地方,好像疼痛讓他無法再有尊嚴地站直身軀,他微微佝僂著站在那裏,麵色蒼白,發出斷斷續續的低微笑聲。

    “真是……不得了啊……小姑娘,居然這麽……鎮定,是、因為……猜到了、我真正想讓你……完成的事、嗎——?”

    出乎意料地,先前在大廳外的走廊上表現出來的那種冷靜的銳利感在她身上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的女審神者抬起視線來望了一眼麵前負傷的秀衡大人。

    他越過藤原秀衡佝僂下去的肩膀,看到了那個眼神。

    ……完全,是一副為愛情所苦、近乎絕望的樣子啊。任是誰看到都會感受到她胸中湧動著的、無望的愛情吧。

    然後,他聽到她聲音發抖、卻用一種異常冷靜的語調說道:“……聽到這個提議以後,很快就明白了。”

    藤原秀衡:“……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