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5.623·【回歸篇·之四】·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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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當時還是想賭一賭自己的運氣……”女審神者的臉上露出一個像是快要哭出來一樣的苦笑。
“想著軍奉行的到來不會讓您對我的態度有所改變吧……想著即使鐮倉殿又提出了什麽令人難以接受的要求,您也會相信我的真誠吧……”
女審神者微微停頓了一下, 嗓音變得有絲沙啞。
“……然而,果然是不行的呢。”
“在您眼中,不惜賭上自己的生命也要保護平泉……而源氏要取走這樣您視若生命的珍貴東西……作為同樣來自源氏的我, 現在已經不可能被您信任了吧。”
她的聲音宛若歎息。
“您已經不再相信我了……那麽我就為您——不, 為泰衡大人,最後再做這麽一件事吧。”
藤原秀衡沉默了片刻。寬敞的大廳內燭火搖曳, 卻一時間靜得仿佛可怕,隻有藤原秀衡因為受傷而變得沉重的喘息聲, 呼哧呼哧,像是破敗的風箱。
屋外忽然刮起了風。
在漆黑的夜裏,假如遠遠望去的話,燈火通明的,隻有這座大廳吧。在敞開的窗扇間灌入了冷風,在屋內對峙著的人們之間吹過。
藤原秀衡喘息著,腹部的傷口湧出了愈來愈多的鮮血,把他深色的狩衣上暈染出了一片愈來愈大的猙獰痕跡。
他最後掙紮著說道:“……假如、你真的……有心的話, 就替……泰衡……掃清、道路吧。”
女審神者的右手五指慢慢縮緊了,握住了那柄染滿鮮血的短刀。
“泰衡……也知道您這個瘋狂的計劃嗎?”她好像很艱難似的問道。
藤原秀衡終於好像支撐不住已經大量失血的身體似的, 轟然一下倒在她麵前的地上。
“啊……早就、想過, 讓他來執行……可是, 他意外的……心軟呢……嗬嗬嗬……”
屋外突然狂風大作。奧州之主卻仿佛沒有看到一樣。
他委頓於地, 掙紮著用左臂支起上半身, 右手則仍然捂住腹部流血的傷口,毫不諱言地道出了真相。
“是嗎……泰衡,他不願意刺殺父親來為平泉贏得時間嗎……”女審神者低聲沉吟道。
藤原秀衡似乎被湧上喉嚨的血沫嗆了一下。他費力地咳嗽了兩聲。
窗外的風聲更大了。濃重的烏雲在天空裏聚集。原先澄明的月色是一點都看不到了。
三日月宗近聽見走廊上遠遠的似乎有雜亂的奔跑聲。木質的地板很容易把人的腳步聲放大,所以那些人大概距離大廳還有一段路吧。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心頭升起。他握住手中的本體刀,低聲提醒道:“主人,看起來情形有變——”
女審神者的目光一瞬間就掃向他的方向,和他在半空中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隨即走向倒地不起的藤原秀衡麵前,蹲下身來,望著生命將盡的奧州之主。
大廳外麵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愈來愈近。
窗外的風刮得很急,卷起遮天蔽日的烏雲。整個世界仿佛都要被這陣狂風席卷,令人窒息。
藤原秀衡艱難地喘息著,再度奮力抬起頭來,死死盯著麵前的年輕女子。
然後他看到那個女人對他慢慢綻開了一個像是快要哭出來似的笑容。
“……所以說,秀衡殿……您也好,泰衡也好,你們從來都沒有相信過我,是嗎。”
她的聲音裏帶著似有若無的哽咽,那雙明亮的眼瞳被淚水沒過,浮現出他生命最後時刻的倒影。
在回答之前,藤原秀衡停頓了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自己的兒子在門外的長廊上發出的厲喊聲。
藤原泰衡似乎因為一路狂奔而氣喘籲籲,在還沒有到達大廳門口的時候,已經因為情況不明而搶先喊道:“……父親!!”
藤原秀衡閉上了眼睛,仿佛那一瞬間就下定了決心。
他說:“一點……都沒錯。”
痛苦地抽息了一聲之後,他又補充了一句。
“那些、都是……緩兵之計,你懂的吧?”
急急趕來的藤原泰衡似乎因為沒有聽到父親的應聲而顯得更急迫了。門外傳來的腳步聲,重重地叩擊在木質的長廊上,咚咚咚咚咚,每一聲都仿佛同時叩擊在人們的心上一樣。
然後,三日月宗近聽見女審神者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我懂的。”她語調奇異地回答了藤原秀衡。然後——
唰的一聲,鋒利的刀尖穿透凡人的血肉,再用力拔出,帶起一蓬血雨。
幾乎同時,窗外的天空中響起一聲炸雷!
叮鈴,叮鈴,叮鈴——
天地間好像忽然響起一陣土鈴的響聲,由遠而近。
三日月宗近當機立斷。
“不能再等了!”
他衝上去,一把拖起尚半蹲在已經斷氣的藤原秀衡身旁的女審神者。
“您的嚐試已經失敗了!我們必須馬上回去,否則的話——”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藤原泰衡那種和他極其相似的嗓音,在門外揚起。
“你們!為什麽你們會出現在這裏!?難道、是她——”
藤原泰衡的這句大喝卻仿佛在一瞬間喚回了女審神者的理智一樣。
她猛地衝到一側的窗口——爆發出了巨大的力量,甚至還拖著三日月宗近的一隻手——衝著窗外大聲喊道:“兼桑!一期!大家快跟我走!我們回本丸去!!”
她從三日月宗近的手中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開始飛快地在伽羅禦所的大廳中先是單手指向天空、繼而攤開雙手,做出一套複雜的手勢。
那是審神者動用自身的靈力,強行在出陣地圖上打開一條回歸本丸的通道的時候,所必須完成的結印手法。
一般來說,普通的出陣地圖上設有類似回城點一類的東西,通常在傳送過來的降落地點附近,正常完成出陣的戰鬥之後,隻要踏上回城傳送點就可以回到本丸。
然而他們來到這裏的時候,本來就是通過被更改了目的地的山頂神社傳送陣,屬於非常事態——也根本無從探知這裏是否存在回城傳送點。
所以現在,女審神者所使用的手法,是使用大量靈力強行在時空之間撕開一條傳送通道回歸本丸——換言之,這種事情也隻有那些能力強大、靈力充沛的審神者才能完美地做到。
三日月宗近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一道光門在女審神者的雙臂之間由最初形成時的小小一個圓形逐漸拉長、逐漸變大,最後拉長到大約一人高,從一個大大的光點變成一道月亮門的模樣。
突然,和泉守兼定粗聲粗氣的暴喝聲在距離他們很近的一扇大敞的窗子之外響起。
“喂!國廣!你先從這裏翻進去!快!”
緊接著,門外的長廊上傳來當當幾聲金鐵相擊之聲,隨即一個少年的身影敏捷地從那扇敞開的窗戶翻了進來。
他甫一落地,立刻回頭喊道:“兼桑!”
隨後出現在那扇窗旁的人影為之一頓,然後不得不往旁邊閃開了一點才能順暢落地。
……是笑麵青江。
他剛一站穩,就搖頭歎息了一聲,上去強行把堀川國廣從窗邊拉開了。
“你這樣著急也沒用啊……還是趕快先進傳送門裏去吧?”他拽著堀川國廣的手臂,以下巴一指出現在女審神者麵前的那道流光溢彩的光門。
堀川國廣還沒來得及說話,女審神者就厲聲喝道:“國廣!和青江先回去!這個傳送陣不可能維持太久,三日月,去接應兼桑他們!”
堀川國廣被女審神者這種前所未見的、爆發出強大魄力的喊聲震得愣了一下。
三日月宗近已經疾步衝向那扇窗口。
結果他剛一看清窗外的狀況,就因為吃驚而微微頓了一下。
窗外現在還有長曾彌虎徹、和泉守兼定和一期一振三人。而現在被和泉守兼定架住刀的,正是奧州藤原氏的下一任家主,藤原泰衡。
長曾彌虎徹和一期一振在對付跟隨藤原泰衡趕來的那些隨從。對於他們來說,那七八名隨從完全不是問題——藤原泰衡隻帶了這麽幾個人就匆匆趕來伽羅禦所,是因為聽到了什麽消息嗎,還是僅僅因為不好的預感,想來證實一下?
三日月宗近來不及多想,一側身讓解決完那幾名戰力平常的隨從的長曾彌虎徹和一期一振先行進入大廳。然後,他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幫和泉守兼定一個忙,一起趕快解決藤原泰衡這個棘手的□□煩,就聽到了藤原泰衡那冰冷的聲音。
“原來,是你啊。”
在對戰之中也顯得這麽冷靜而有餘裕,這可不多見。
他此時正巧拔刀與和泉守兼定的刀劍相抵,形成兩不相讓的、角力的態勢。看到三日月宗近在窗口出現之後,他的目光一冷,用力把和泉守兼定連刀帶人推開一點,自己則向後縱身退開兩步遠,高度警戒地瞪著三日月宗近。
“你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語調冰冷地逼問道。
“你們,對我父親做了什麽?”
和泉守兼定一愣。
今天事前並沒有充裕的時間讓女審神者向他們所有人一一解說她與藤原秀衡之間達成的默契和計劃,因此知情者實際上隻有三日月宗近一個人。雖然剩下的五個人剛剛因為察覺到大廳內事情有變而紛紛拔刀衝了出來,但是在進入大廳之前,應該也不會想到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所以和泉守兼定一愣,脫口而出:“哈?!你在說什麽啊?!”
三日月宗近卻慢慢皺起了眉,冷靜地對和泉守兼定說道:“和泉守,你先進去,主人在裏麵。”
和泉守兼定似乎還想說點什麽,但是大概是想到主人還在大廳內,好像也很需要他的戰力守護;所以他啊了一聲,最後並沒有過多糾結於藤原泰衡這邊的事,從三日月宗近身側翻身跳進了窗內。
三日月宗近橫身擋在藤原泰衡麵前,慢慢眯起了眼睛。
“我們能對秀衡殿做什麽呢,啊哈哈哈。”
他這麽說道。雖然發出了熟悉的笑聲,他的氣勢卻絲毫未減。
然後,他慢慢地冷下了眼眸。
“……我們打算去做的事情,您不是也應該心裏很清楚嗎,泰衡大人。”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
藤原泰衡一瞬間微微瞠大眼睛。
這個時候,他的視線忽然發生了偏轉——凝定在三日月宗近身側一點的位置上。
隨即,女審神者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的父親,已經去世。”
雖然屋外狂風大作、日月無光,然而她的聲音還是那麽的穩定而清澈,聽上去像是伽羅禦所庭院裏的水池畔,從那根被劈開一半的小小竹筒裏淌下落入水池中的水滴一樣。
“現在,奧州是你的了,泰衡。”
意外地,她並沒有再使用敬稱對他說話。
“肩負起這場已經開始的戰爭的責任,好好地把它結束吧。想要做什麽,就放手去做——”
她說。
雖然殿內的燭火大多已被狂風吹滅、漆黑的天空中也沒有月亮,然而不知為何,藤原泰衡死死盯著她看了一陣子之後,還是隱約看清了她衣袖上的那一片深色的痕跡。
他的表情僵凝了一霎,右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刀柄。
然而她就像是沒有看到他的震驚與痛苦一樣。
今天由於是來謁見奧州之主的,為了禮節起見,她並沒有穿昨晚他在藤泉館所看見的那件不成體統地想要模仿神子的巫女服,而是穿著一襲華美的淡紫色和服。站在那扇大敞的窗後,她的衣袖被狂風吹得飄然欲飛。
他一直都知道九條則子長得很美——比白龍神子更美。然而,他自認為又不是那種會被簡單的美貌所打動的人。九條則子美則美矣,然而又傲慢又任性,做的事情沒有一件符合他的心意,一直到了今天還是如此——
即使她對他那些似有若無的小心思被他看了出來,他仍然覺得麵前這個女人就和鐮倉殿本人一樣麵目可憎。
然而今天他是怎麽了呢。
隔著窗子,她明澈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那麽專注,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他們兩人。
然後,她對他露出一個又燦爛又哀傷的笑容。
“和源氏的……其他人一樣,”她輕輕說道,“我已經變成了惡鬼——”
藤原泰衡:?!
她的目光落到了他緊握的右手上,一閃。
“現在,成為斬鬼之刃吧,泰衡。”她最後說道。
土鈴聲愈來愈響,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藤原泰衡看著她向著自己的方向伸出了一隻手。
那隻右手掌心向上,平攤開來,像是想要去握住他的手一樣——
然而,那隻手上染滿鮮血。
下一刻,他聽到她的聲音,呼喚著別人的名字。
她說:“三日月,我們走吧。”
啊啊,原來,她的手,並不是伸向他的啊。
雖然仿佛明白了父親之死或許與她脫不了幹係,但是他在原地站著沒有動。
她應該也明白的吧?……他知道她的分量不足以作為他威脅源氏的砝碼,假如她在這裏死去的話對他來說、對源氏和奧州藤原氏的戰局來說就更加沒有用了。
她最有用的時刻,是刺殺奧州藤原氏第三代統領之後,背負這樣的汙名逃離伽羅禦所。這樣他就占據了大義的名分,並且還可以以“統領遇刺”這樣的理由任意發兵,甚至包圍源氏的軍奉行梶原景時的居所——
那道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土鈴聲愈來愈響,最後簡直似要響徹天地之間;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泉、泉禦前!求求您停手吧!別、別做這麽危險的事……】
霎那之間,某個人驚慌失措的喊叫聲鑽入他的耳朵裏。
他一震,環視四周,卻發現在場的並沒有其他人。
他苦苦思索,最後感覺那個聲音好像是他的部將河田次郎的聲音。
然而今天他並沒有把河田次郎帶到伽羅禦所來。
那麽,為什麽他會有這樣的印象——或者說,幻覺——河田次郎在這種惡劣的天候下,驚慌失措地喊出了這樣的話?!
天際翻滾著烏雲和驚雷。一道看上去幾乎能夠貫穿天地的閃電忽然從雲層中劈下,直達地麵。
在那道閃電出現之處,翻滾著的厚厚雲層好像開始裂開了一道縫隙——
他身邊,她的那位親信家臣、那位剛剛被她呼之為“三日月”的美男子臉上隱隱變色。
他立刻返身衝回了廳內,一下捉住她的左手,把她強行向後拉去。
“不能……不能再留在這裏了!主人,我們走!”
那種和藤原泰衡極其相似的聲音,壓低嗓子,這麽喊道。
藤原泰衡:?!
惱人的土鈴聲仍然一直在響,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在她被那個美男子強拉著一直向後退去的時候,藤原泰衡不知為何,突然往前衝了兩步,然後停在了那扇大敞的窗外。
……然而,廳內已經空無一人。當他衝到窗邊的時候,好像室內傳來的最後一線耀眼的光芒也倏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