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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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末,折枝等看門的老婆子閂了院門,便坐在台階上。
快要入夏了。
她雙手按在石板上,呆呆的望著黑乎乎的院子。忽然,一陣急促的叩門響起,她一愣,忙起來叫小丫鬟開門,左右一顧,卻發現周圍隻有自己一人,身後的屋裏倒是亮著燭光,可…
折枝歎了口氣,拍了身後的灰就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提著燈的丫鬟,她的手還虛虛搭在門上,看是要繼續敲的樣子。
“這位姐姐,敢問有什麽事情?”折枝小聲的問道,隨即便見丫鬟身後走出一道倩立的影子。
她忙行禮,叫了聲大姑娘。
林佳芷頜首,問她:“母親可睡了?”
折枝點頭卻又搖頭。“夫人精神不好…這幾日隻讓白嬤嬤近身…”
林佳芷側過她走了進去。
折枝還想叫姑娘,秋玥將她手一拉:“好妹妹,讓我去你屋裏坐坐吧。”說著就半推攘著往後院走。
林佳芷等院裏沒了人影,才輕輕叩了房門:“母親,是我。”她說道。
不等第二次敲,白嬤嬤便開了門,向她行了一禮。
昏黃的燭光下,溫氏坐在梳妝鏡前,衣服未換,頭也未重新梳過。林佳芷眼睛裏便有了淚光。
“明日,葶葶就真正走了。”溫氏低低地,喃喃地說道。
林佳芷取了帕子,捂在口唇間。
明日便是陰陽司選定的吉日,林佳葶的發喪之時。她的棺木,便要離了林府,入土為安。林佳芷微微搖頭,又捂了心口:“女,女兒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女兒心痛如同刀割,可想母親十月懷胎,一朝卻要麵對…”又哽咽著說不出話。
好!
好!
溫氏一連說了兩聲,噙著淚,反身便環住她的腰,芷兒,芷兒的叫著不停。白嬤嬤似是再不忍心看著這割心的痛楚,悄悄的退了出去。
林佳芷雙眸垂著,胸前的衣衫已經被溫氏眼淚浸濕,她感受著從未有過的黏稠與濕熱。“母親,葶葶的婚事…”她伸手亦環住溫氏,輕輕的撫慰著她的背,櫻唇輕啟。她又看向鏡子,那個女孩子也用一雙丹鳳眼看她。
“怪芷兒,是芷兒的一廂情願,是芷兒的癡心妄想。害了娘,害了爹,害了林府…就如那年,害了…”
“芷兒!”
溫氏卻緊緊摟著她,聲音悶在她的胸口:“莫說,莫再說!”她又哇哇大哭,像個小孩子一樣的哽咽不停。“是娘,娘對不起葶葶,娘對不起你,娘更對不起你!要不是娘,你早,早就…”溫氏又泣不成聲。
林佳芷看著鏡子,鏡子裏的女孩子神色平靜,也看著她。
“是芷兒的錯,芷兒錯在命不好…葶葶也是,她命不好。”
不是!
不是這樣!
溫氏歇斯底裏的喊著,她猛地抬頭,揪著林佳芷的衣領,雙目赤紅:“蘇合!是蘇合!”
“她害的,都是她害的!”
……
左嬤嬤再最後檢查了一遍,又齊齊將門窗閉好,便從祠堂出了來。站在黑油門口,她雙手合十,高大粗壯的背躬著,拜了拜:“明兒就是姑娘的大日子。姑娘保佑不要出岔子,安安省省的走吧!”
又再鞠了三個躬:“蒼天在上黃土在下,各路神仙娘娘保佑我三姑娘下輩子投好個胎…另外愚婦借著姑娘的光,還求佑我湯兒早日康複…”絮絮叨叨又說了大堆。
蘇合雙手扶著牆根,蹲在地上。終於等左嬤嬤離開後,便緩緩的站了起來。可還是體力有些不支,她身子晃了晃。
早在她頂撞溫氏,求她收回給林佳葶舉辦陰婚之事時,便被喝令不準呆在祠堂。這幾日,何嬤嬤又令丫鬟們將她跟緊,她哪裏都去不得了。而她因為和何嬤嬤還有心結未解,便默不作聲,就呆在院裏。可今夜,她無論如何都要再來一趟。
蘇合隻穿著一身中衣,重新梳了的頭發,全散在身前。她夜裏慌張,顧不得換了衣服再來,也想夜深無人,便無人能瞧了狼狽。
左嬤嬤是將大門閂了的,蘇合一咬牙,好容易嚐試幾次,就著牆翻了過去,可卻在落下時腳下一軟,歪在地上。她嘶了一聲,沒燈,夜色又不甚亮便不知道傷的如何,隻感覺腳下無力,一陣陣的有些抽疼。
但無論如何,她不能止在這一步。蘇合便咬牙,跌跌撞撞的推開了祠堂的門。
一陣陰冷的風從裏麵吹出,帶了熟悉的檀香,香火又即刻熏了她的眼。雖然這裏麵比院子昏暗,但蘇合熟悉的了,她輕車熟路的摸到蒲團跟前,坐了下來。
“林佳葶啊!”她叫,仰著頭看高高的棺木,吸了吸鼻子:“我今日,不哭你了。我哭得煩了,你肯定聽得也煩。”
明明林佳葶就是她,但蘇合卻當了實實在在的另外一個人。
“我的身子就這樣了,你也知道,拖拖拉拉指不定怎麽呢…我現在啊委屈,很委屈,事情不知道怎麽就成了這個樣子,我不知道怎麽辦啊,我什麽都不知道啊!罷了,就這樣子過吧,也沒什麽好說。我要說的是啊,我不求什麽了,隻要能好好的過完這些日子,然後安靜的走…”
“等我死了啊,娘應該也就不會…”
說是不再哭,蘇合捂著臉卻又開始哭:“你知道,我第一次被娘打,好疼啊,現在都疼…”話未說完,她身子又是一僵。“誰?”
她顫抖著叫。
身後的門吱呀呀開了,一股冷風卷了進來,隨即而來的,還有淡淡的送魂香。蘇合毛骨悚然,身子僵直根本不敢回頭去瞧。
身後有燭光,身後有細微的腳步聲,一聲,一聲踏在她的心尖。
她發了顫發了昏,身子又哆嗦起來。
高大的影子,漸漸的附在她的右上方,餘光能瞧見一片映著燭光的錦緞。
她見過許許多多送她的人,有的人哇哇大哭,有的人沒有眼淚的幹哭,有的人嗚嗚咽咽,有的人抽抽搭搭又聳著肩膀。但從不像這人,這人不言不語,安安靜靜,僅僅一束魂香,僅僅一片靜默。
她身子不再顫抖,卻感覺一陣巨大的悲愴。
這一瞬間,她又是林佳葶了。
靜靜的躺在棺材木裏的,聞著魂香的,林佳葶。
…
蘇合吸了吸鼻子,轉過頭來。男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一束月光從門外透進來,空氣裏仿若還氤氳著縷縷魂煙,靜靜流淌。
嗚嗚咽咽的聲音從四麵八方而來。
她自己又在不由自主的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