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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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曆32年5月26日,宜:入殮、安葬、破土。

    卯時初,天還亮堂。到了卯時三刻,卻開始變得昏暗,黃土蓋天,黑雲壓城。林府的送葬隊伍吹吹打打,浩浩湯湯。紅黑帽的役軍站在街兩邊,將圍觀的路人擋在身後。人,車,雜貨擠到了一處,嘈嘈雜雜,好不熱鬧。

    忽然,有人怪叫一聲,摸了頭。一個雞蛋大小的冰雹子砸到帽上。接著,更多的人叫嚷起來:

    “稀奇!長安城十餘年不曾下過冰雹子…”

    “冰雹有甚稀奇,這個時候下才稀奇!”

    五月的冰雹和六月的飛雪,在長安都是異常。幾個書生打扮的人更從書肆衝出來,齊齊跪在地上,拿著卷宗就之乎者也的大聲叫嚷。

    隻見轟隆一聲,天際閃了紅龍。接著又裂成植根盤結的樣子,四散開來。那黑雲被雷電劈開,頂露了白,底卻還是黑的,又一長轟,那紅龍四分五裂,散在雲裏,翻騰滾動。成了亂紅,碎紫,又變了閃人眼的刺青。

    人群四散躲開,踏了推了嚷了,林府的送葬隊伍漸漸也慌了手腳。天際卻又嘩啦啦,豆大的雨如水般澆了下來。砸在人身上,砸在送葬的花紙堆裏。

    猛地有人尖叫:“林三姑娘不想走,她不想離開啊…”

    “她有冤啊,怎麽就活活燒了…”

    隻他沒說完,又有聲音刺耳尖利蓋過他的:“這是雨淋墓輩輩富啊!是三姑娘福澤厚天,為林府所求的啊!”接著,人群中又有四五道聲音附和著,喊著。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大,人越來越多,雨越來越急。

    最初喊冤的聲音,消失不見了。

    哭過一場的溫氏由著白嬤嬤攙扶,坐在臨時搭的棚下休息。白嬤嬤捧出糕點,服侍她吃:“夫人好歹墊墊肚子。”溫氏隻搖頭,“我怎能咽下東西。”便又撐著從大圈椅上起身,不料身形一晃,又重重坐了下來。

    白嬤嬤又急,皺眉道:“夫人昨夜未曾休息,一早又打理著忙個不停,若是壞了身子,三姑娘在天有靈必定也傷心的。”

    溫氏一聽,神色又止不住黯然。

    這時,卻又過來個小丫鬟附在白嬤嬤耳邊嘀咕幾句。白嬤嬤一聽,揮手便叫丫鬟下去,就說:“五福和裏敬兩個小廝已經把事情辦好了,現在再也沒有人說多餘閑話。”

    原來這樣突然的天氣也將林府眾人嚇了一跳,溫氏就怕有人故意生事,將這天氣異相和天家治國扯在一起。倘若扯在一起了,無論聖上是否下罪己詔,她們林府都脫離不了牽扯,而如今的林府,是再也不能受一點變故了。她便想了個法子,讓兩個小廝混在人群裏,假借林佳葶身死,扯到竇娥六月飛雪身上,將這天氣異相,說成是林佳葶的顯靈。

    “隻,我葶葶卻被議論…”

    溫氏又哭,為自己送女兒最後一程卻在利用她。

    “夫人為了林府這般…三姑娘定能諒解,夫人切勿自責。”白嬤嬤細細又勸,好一會兒溫氏情緒才穩定下來,抿了口糕點。

    送葬的隊伍出了城,雨即刻又給停了。

    遠遠地便有幾個小廝趕來,帶了車轎請長輩們上馬。被淋了好些時候,林府長輩們也不推諉,皆坐了轎子。

    林佳茵氣喘籲籲的將大半個身子壓在紅芍背上,她看見轎子時好不羨慕。可卻又實在不能一人坐這轎子。她便想了想,用手戳了戳哭的東倒西歪的林玉敏,“喂!別哭了,跟我坐轎子去!”

    但那林玉敏卻不理她,同樣身子靠在丫鬟身上,卻抽抽噎噎:妹妹,可憐的三妹妹喚個不停。

    林佳茵便翻了個白眼,“哭什麽哭,又不是你媽死了!”

    林玉敏瞪大眼睛,愣愣的看過來:“你…三妹妹屍骨未寒…你怎麽能…”

    “不跟我坐轎子就算了,廢什麽話!”

    林佳茵正說著,啊的叫了一聲,就掐紅芍:“你沒吃飽飯啊,把我摔了怎辦?”原來紅芍腳下有一土塊,她沒看見,打了個趔趄。

    紅芍忙挺直身子,將林佳茵扶正。

    “四姐,你跟我坐轎子不?”林佳茵又往左看,林玉笙隻顧著埋頭走,也不理她。

    什麽玩意兒!

    林佳茵自討沒趣,甩了袖子便哼了一聲。她從紅芍身上下來,用手撥開眾人,來到靈柩跟前。林佳芷扶著棺木還是在哭,隻是哭的啞了,沒有了聲音,沒有了眼淚。她身邊跟著的秋玥舉著寫有林家姓的燈,神色也是悲切。

    林佳茵別了嘴,正要開腔說什麽,吹吹打打的喪樂陡然變大,孝眷裏請的哭喪人嗚哇哇又扯的撕心裂肺。

    不知何時,路兩旁又是擠了好多百姓。

    竟然是在趕著集般的看人熱鬧,林佳茵瞧見有人在後麵看不清,將小娃子架到脖子上,便覺得自己一行像是那猴兒一樣的,頓時氣的火冒三丈。可是現在又不敢發了脾氣,她隻貓著腰,又縮進人群裏。

    圍觀的眾人驚於林府的排仗,看著送葬的物事一應俱全,又嘖嘖感慨大家府邸的規矩。開路鼓。銘施…挽聯,陣頭,香亭,魂橋…直看的目不暇接,又見各路府裏擺著的路祭,長達**裏遠。

    林府雖然已經不負林國公時輝煌,但瘦死的駱駝終究比馬大。看熱鬧的人交頭接耳,又說起這深家大院裏的八卦,忽然有人大喊:“這不是林大姑娘嘛!”

    “啊,還真是呀!”

    人群裏忽然一陣躁動。

    林佳芷放在棺木上的手縮了縮。

    “這高門裏姑娘不是不見人嗎,這林府的姑娘一個兩個怎麽都…”

    有人不解,林佳葶的事情好說,那夜的火光,可是半個城的人都看到了。可這林佳芷長在閨中,又不見人的,怎麽還有她的事情。

    “兄台不是本地人吧!”一人嗬嗬一笑。

    “啊,哦。我是陵江過來的…”那問的人回道。

    “怪道你不知道,我給你說…”

    “林大姑娘才名遠揚…”

    “人也漂亮…”

    “隻是可惜可惜!”

    眾人七嘴八舌,目光灼灼,隻聽得那外鄉人愣頭愣腦。

    “那事情啊在一年前,但我至今想起仍是潸然淚下,造化弄人…”又有知情人長籲短歎。

    “姑娘!”秋玥麵色冷然,她道:“這群愚夫,怎麽敢,怎麽還敢…”林佳芷卻搖搖頭,“怪誰呢?誰都不怪。”

    “姑娘隻說一句,那胡亂說話的人…”秋玥盯著那正侃侃而談的漢子,狠狠地說道。

    “…你做再多,也隻掩耳盜鈴罷了…”林佳芷抬眼,也看那漢子,“可恨人有可憐處,可憐人有可恨處。我想總歸自己可恨吧。”

    她方垂下頭,聞哀樂陣陣。

    神嚎鬼哭,霧慘雲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