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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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三,正是草長鶯飛,柳綠花繁之時,林府裏到處充斥著蘭草的芬芳。

    年過十五歲的林佳芷方沐浴完畢,秋玥用帕子絞著潮濕的發絲。旁邊的黃花梨鳳紋衣架上,早早便掛上了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華美的紋樣,精致的繡邊,無不顯示禮服的華貴。

    當莊重肅穆的及笄禮畢,絲竹管弦嗚嗚響起時,兩道深紅的身影飛快的側身到溫氏的耳畔。彼時林佳芷坐在一旁,姊妹幾人正相談甚歡。她微笑著看著眾人,抿了一口溫涼的茶水。

    隻見底下一陣騷動,魚貫而來的精美物事由麵生的小廝抬來,最前頭端著的綢緞上是一方紅箋,眾人紛紛交頭接耳,林佳芷心裏先是一驚,隨之便是一陣羞澀。

    林平之難得爽朗的大笑兩聲,“小女林佳芷笄禮已成,又得陸公大禮相至,為三公子俊先求娶我女…”

    “陸相啊,竟然是陸相的公子!”

    “林府姑娘有福了,聽那陸府公子豐神俊朗,少年大才!”

    “可謂是天賜良緣,珠壁聯合啊。”

    周圍人議論紛紛,林佳芷靜靜坐在凳上,微微垂著頭顱,緋色直直難以從臉上下去。

    …

    林佳芷覆上自己的臉頰,當時的臊熱至今記憶猶鮮,可當鮮活的激動與喜悅從記憶中褪去斑斕色彩,剩下的隻有悲哀與憤懣。

    “陸俊先。”

    她輕輕說著這三個字,如萬重山千層水般抵在舌尖,那種苦澀的情愫如同山洪漫過柔軟心田,剩餘砂礫般的硌人與壓抑的窒息。

    她多久沒有提及這個名字,但從來不曾忘記,她在及笄禮上定了親,為尚書右仆射兼門下侍郎即本朝右相的次子,陸俊先。

    三月三及笄禮過,待到擇吉時候,已是八月底。從陸府到林府,處處錦簇,沿道紅綢團花,一片火熱。

    林佳芷坐在閨中捧著灑金的請柬,上麵俊雅的小楷上書‘喜今日赤繩係定,珠聯璧合。卜他年白頭永偕,桂馥蘭馨。’

    那是陸俊先親筆寫成的,她想到陸府的丫鬟們說,小公子徹夜未免,一筆一劃的在燈下寫著字,態度比要交給先生的課業時還要認真,便微微笑了。

    陸俊先膚色偏白,渾身洋溢著書生的氣質,卻並不羸弱,七尺男兒,怎麽都好。

    她在定親後曾和他見過一麵,在寺廟邊的榕樹下麵。隻見少年一身月白長衫,臉色微有紅意,柔聲叫她一聲芷兒,便由臉頰紅到了耳根處,再沒有表示,隻眼眸如黑曜石般璀璨,一瞬間定格便是永遠。

    “等我。”起風了,衣玦偏飛下,他聲音猶如環佩相撞,那般清脆,令她心裏一顫,酥酥麻麻的感覺在柔軟的心尖蔓延。她止不住又飛起紅暈,垂下了頭。待再抬頭時少年已經不見,又有不知從哪裏來的梨花落在肩周。

    想起琴瑟相和,想起執子之手,她不由得嗤笑自己傻,臉上又暈起了緋紅,女孩子和婦人的身份仿若一息之間,她還未來的及享受作為一個姑娘家的歡快,已經是要嫁她了。但她是不悔的,甚至有些竊喜自己能在最美好的年華裏遇見他。

    眼前的婆子走了過來,她乖乖地放下請柬。見半透明的絲線在婆子兩手上纏繞,她知道,是到了要開臉的時候。她微仰著頭,及目是婆子舒展開的眉頭,喜氣洋洋的日子,誰臉上都是歡愉的。開臉是生疼的,她眼睛裏噙滿淚水,卻不想在這個日子裏流一滴眼淚。門外吹吹打打的聲音漸起。她的心裏就如那愈敲愈快的鼓點一般,說不上是想笑還是想哭,一瞬間,她恍然若失了。

    有個小丫鬟匆匆跑來,小虎牙,兩個深深的酒窩,臉龐圓圓不是林府的丫鬟,她端來一捧嬌豔欲滴的桔梗花,紫色與蘭色,是她最愛的顏色,那丫鬟開口說道:“公子讓我務必將花帶給姑娘,他等會兒要連花帶著姑娘一起上轎呢。”

    周圍人全笑了,她也抿著唇笑了,卻不想那桔梗花細致而又羸弱,既代表永恒,也代表無望。

    意外,毫無征兆的發生了。

    她剛踏出閨房門,小廝急匆匆跑了過來,渾身瑟縮,麵無血色,“不,不好了,姑爺,姑爺墜馬了…”

    轟的一聲,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吹吹打打的調子瞬間靜謐。她的鳳冠霞帔在日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

    她衝出了林府,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一直在眼前閃現,周圍詫異的,驚訝的,嘲弄的聲音她全聽不見了,隻有少年好聽的那聲:等我。

    我等你,可你來接我了嗎?

    她跑到了十字的集市,眾人自發的給她讓開道。鮮衣怒馬的少年,躺倒在地上,猩紅漫了一地,分不清是朱紅的禮服還是他的鮮血。他麵色蒼白,黑曜石的眸子還在看她,她知道他在笑,從他的眼睛裏,她看到了永恒。接著,那眸子沒有光彩,灰暗了。四周的紅,都褪色了。

    他死了,陸俊先死了。死在了迎接她的路上。

    她跪下來,埋在他逐漸冰冷的軀體上,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放聲的哭泣。陸府的人來了,接走了他,冷眼看她,喜氣的紅轉眼變成了慘白。

    林佳芷手上的那顆葡萄已經不成樣子了,汁水順著手腕蜿蜒流了下來。她想不起來事後怎麽樣。卻很可惜,年少的純真與怦然心動隨風而去,或在一日比一日的悲涼中衝刷殆盡。陸府的遷怒令她待嫁三年,奪她三年光陰,而後,放她自由。

    一個是朝中的右相,一個是區區的沒有實權的被降爵林府。

    毫無疑問林府妥協了,她仍在閨中,一切都成了笑話。

    鳳冠霞帔,十裏紅妝。

    她林佳芷作為女子的所有憧憬,被陸府毀去,被林府毀去。

    現在,是還她了自由。

    那就別想要奪去!

    林佳芷慢條斯理的取出帕子,擦去手上的汙漬,溫氏跑了過來,將匣子遞給了她,“娘,娘的…”

    她輕輕拍著溫氏的肩,用手將匣子打開,十幾張地契埋在紋銀之下。

    “這是娘給芷兒和葶葶的嫁妝,葶葶已經…芷兒要好好收著。娘一定會給你尋一門好親事…”

    林佳芷拍著她的肩膀,一言不發。

    從溫氏院子出來,見秋玥在樹下等著自己。林佳芷將匣子遞給她,兩人便往回走。

    “姐姐啊,你怎麽出來了?”

    一道鵝黃色的身影拐過來,紅芍一手打著傘,一手給林佳茵扇著風。林佳芷微微勾起唇角,“母親送了葡萄,方才道了聲謝。”

    “娘可真偏心了。”林佳茵嘟著嘴巴嚷嚷一句,“你這個是什麽?”又指著秋玥懷裏的匣子,就要上來翻弄。

    秋玥退後一步,將匣子離遠了些。

    “什麽啊,不看就不看了,總之是娘給姐的,我看了也沒用。”林佳茵手頓了頓,不甘心的嘟囔抱怨幾句。

    “是沒有用,因為是我名下的地契。”

    林佳芷莞爾,柔聲說道。

    林佳茵臉色大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退後一步。

    “不打擾妹妹了。”林佳芷頜首,和秋玥走了。

    身後還能聽見氣喘籲籲的怒罵聲。她眼底閃過一絲嘲諷,隨之又變成了琥珀的純粹。

    “六妹妹,也該回來了。”她側首,淡淡的看了一眼秋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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