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安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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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線香已經快燃到了頭,一縷一縷的煙也散的不成樣子,輕飄飄的卷著。竹葉的影子斑駁,天又有些黑了,小小的或許算不上墳塋的墳塋,幾乎看不清原貌。

    蘇合立在後麵,小棗抹了鼻子,又抽抽嗒嗒幾聲,雙手便叉著腰——破口大罵。

    “你什麽意思啊你,我將你當姐姐,你就是這樣做姐姐的!”

    “你整天讓我好好聽話,好好對著姑娘,可你卻在做什麽呢?你心裏擱著這麽多事情,你誰都不說,你仗著比我大兩歲,就可以當作大人了?”

    “你總是說我死腦筋,可你呢,你也是個死腦筋,你總說我笨,愛摸我的頭,我也沒見你怎麽聰明,你看你最後落了什麽好,你看你最後不也是個笨蛋嗎!”

    “綠豆你怎麽這樣啊,讓我叫你姐姐,我這輩子,下輩子,以後所有輩子,都不叫你姐姐了。”

    嗚嗚嗚…

    小棗跪倒在地上,“我看你,要是,要是最後…要是姑娘真有了個好歹,我恨你,我絕對恨你!”

    蘇合轉向一邊,胸口又隱隱做痛。

    兩年前,記憶紛遝而來。

    她最後真的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卻見綠豆鬆開了手,她跪倒在地上,拚命的磕著頭,歇斯底裏的呐喊著,哭泣著。

    她咳嗽著,用力的咳嗽,翻身,半個身子懸在空中,才被老翁壓的差不多的咳血,一瞬間又決了堤的咳出來。

    暗夜裏,看不清什麽,但是血腥味格外濃鬱,她喉頭冰涼,一股接著一股就是往外嘔。

    綠豆像是感覺到了,也嚇壞了,她急忙過來拍著自己的脊背。

    好受一些的時候,她喘著粗氣,聲帶嘶啞,問道:“真是落梨嗎,她拿了那個帕子。”

    她還是心裏都結,不曾對人說過但就是放不下。

    綠豆一邊哭一邊說,“是,是我給她的帕子,我在那天五姑娘走後收拾屋子,發現的,繡凳下的帕子,可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是姑娘的。然後被她看到,她要了去,我真的不知道,她,她也是夫人的人。”

    “所以,你才對著我哭啊。”蘇合點點頭,“那,那母親,讓你做什麽了嗎?”

    綠豆搖搖頭,“本,本來我就是被胡管事安排,夫人沒說讓我做什麽,隻是讓我好好的看著姑娘,將姑娘的一舉一動給她匯報,然,然後就是這一次,在姑娘走之前下了命令,要我掐…”

    蘇合點點頭,“要是我沒有來靜心庵,你還會一直安安靜靜地在我旁邊嗎?”

    綠豆哭著說是。

    蘇合閉上眼睛,“若我死了,你該如何自處呢?”

    “我,我隻是個沒爹沒娘的丫鬟,在姑娘死後,夫人說一切事項,她都安排好了,並且承諾放我自由,由我婚配…”

    “但是,我不能這樣做,我打算是姑娘死了,我也追尋你而去,絕不獨活。”

    “可,你現在不想殺我了,對不對?”蘇合輕聲問道。

    “是啊,綠豆舍不得了。”

    綠豆卻突然破涕為笑,輕輕攥了攥她的衣角。

    “姑娘,我還想到你身邊去,可以嗎?”弱弱地,小心翼翼地一聲,蘇合還來不及反應,就聽一聲短促的痛呼,接著是膨一聲倒地的聲響。

    接著是一股又一股的血腥味刺鼻,她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手上溫溫涼涼的,像是水,像是淚,但又像…血!

    她腦子裏轟的一下,哆嗦著滾下床,摸到女孩子身上,摸到她的喉嚨。

    夜裏看不清,隻能靠著觸摸。她瞪大眼,一點點摸過去。

    硬硬的,冰涼的,是發簪,是個竹子削的發簪。這幾日裏小孩子好心的母親,送給十五歲,綠豆遲到的及笄禮。

    而現在,它就斜斜的,插在綠豆的脖頸上。

    手上一片滑膩,血就像是洪水衝破堤壩,她茫然的捂著,第一次覺得人的血原來這麽多,多到怎麽,怎麽也流不完。

    綠豆已經說不出來話了,細如蚊鳴的喘息,也開始斷斷續續。

    在一片黑暗中,蘇合不知道她坐了多久,腦子裏想過什麽。

    她跪坐在女孩子身側,腿麻了也僵了,身上更冷了。

    手指上冷的可怕,寒意從指尖顫到了心底。

    蘇合閉上眼睛,想起那夜還是讓她那般窒息,她全程眼睛看不見,血流了多少,滴答了多久。

    但她思維又那麽的清晰,敏銳,她幾乎一瞬間便想好了接下來的對策。

    不能,讓別人發現這屋子裏麵發生的一切。

    她將簪子拔去,血又噗嗤一下流到她手上。她咬著唇將簪子收在自己的胸前。她摸黑脫換掉血衣,她閉著眼點了燭,朝著床上扔去。

    火猛地竄起,還是一小簇,但已經張牙舞爪囂張至極。

    她閉著眼睛跨步子,根本不去看地上的女孩子哪怕最後一眼,不去看蜿蜒曲折的血跡。

    她背對著這間屋子,聽見劈啪的響聲,身後忽明忽暗的火光在暗夜裏格外明顯。

    一如夢裏的場景,那般熟悉。

    隻不過那時躺在床上的,是昏迷不醒還有微弱呼吸的自己。而綠豆,則是一具涼透了的,屍體。

    蘇合知道這獨院西南偏角有口水缸,她走過去,慘白的月光淡淡的灑了下來,水波微微晃動,她的臉支離破碎。

    她取了瓢,將水撲在臉上,頭上,促織還是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一聲又一聲的啾唧。而犬吠越來越大,像是發現了這裏的不尋常,接著有更多的動靜傳了出來,是這個小山村的人,被驚醒了。

    她深吸一口氣,跨進缸中,寒冷的水,將身上還殘留的血色稀釋。

    接著,她開始尖叫,從缸中狼狽的鑽出來,嘩啦啦的水聲伴著她一聲比一聲刺耳的尖叫,她叫:失水了!救命啊!

    嘭的一聲門被撞開了,山民們自發提著桶抱著盆跑過來。

    她從沒有覺得自己哪一刻那般認真,認真到她好像真的是從火裏麵僥幸跑出來的人,認真到她聲音嘶啞了還是哀求著山民們救命,又拚了命的想往火裏跑,嘴裏喊綠豆快跑啊…忘了那把火是她燎起來的,忘了裏麵的綠豆,早已經是冰冷的屍體。

    次日,林府的人來了,她發著高燒,回去不了。又拖了將近五天,對林府過來的人說她不回去了,她的丫鬟為了她死在火裏麵,她要守著她的丫鬟。靜心庵被燒了,那是祖父曾經修繕的,她要再次修繕。

    所以,她留了下來。

    林府又派管事過來賠了燒毀的房子,又拿錢重新蓋了靜心庵。之後,便對她不聞不問了。

    在之後的兩年,陸陸續續來了幾個尼姑,靜心庵又恢複到了正常。她的丫鬟,也被埋在了竹林裏,和林佳葶一樣,塵歸塵,土歸土。

    但她心裏有了魔障,她開始徹夜難眠,一日複一日地回想起綠豆被火燒的樣子,回想起自己被火燒的樣子。回想起漫天地火,刺眼的血。

    直到如今。

    小棗站起來,拍了拍膝上的泥土,轉過身,沙啞著道:“姑娘我們喝菌湯吧,再不回去媽媽要生氣了,而且可鮮了,涼了就不好喝了!”

    蘇合點頭,兩人相伴而行。她懷裏的竹簪子,磨去了銳角,卻還沁著一絲血色,埋在裏麵的,是綠豆的。

    天黑真的隻是在一瞬間,墨藍色的夜幕上,有星子閃爍,亮黃色的,感覺不到暖意。地上,黑黢黢一片,看不見路,看不清樹。卻有微弱的燭光在黑暗中搖曳,橘黃色的,感覺不到冷意。

    那是靜心庵,晚課燃起的檀香飄了過來,和自然融為一體,與山草樹木共同呼吸。

    而樹上趴著的蟬在一聲聲的叫喚,躲在角落裏的促織也在不耐其煩的呼合。

    但蘇合卻感覺安靜至廝,她能聽見兩人輕淺的呼吸,以及踩在地上,土輕微的鬆動。

    ------題外話------

    老夫掐指一算,距蘇合見到她可親可愛的家人們還有小四千個字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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