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內監的聲音像一桶冷水，頓時把亭子裏熱鬧的氣氛澆得無影無蹤。剛才已經忘卻的寒冷都在這一刹那間刺進了骨髓。

    “都別動！”我覺得他未必看見了被人圍在中間的三皇子，不如我自己把這不是領了。我一個人搶先跳出亭子欄杆，向那位派頭十足的中年內監施禮，說：“這位公公，是我們辦完了差事在這裏多說了一陣話，忘了時間，擾了後宮娘娘休息。我們這就走！”

    他陰慘慘地哼了一聲。“敢問統領，男男女女大半夜的是在花園裏辦什麽差事啊？”

    “查禦花園水道！”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此前陛下準了的。”

    “傳皇後娘娘懿旨！”他見我拿聖旨壓他，就直接搬出了皇後娘娘，“今晚在後宮深夜喧嘩者，在原地罰跪至明日巳時！”

    我心裏咯噔一聲——皇後娘娘直接拿出命令來了，想是已經讓人觀察了許久，再辯解什麽都無用。我隻好拜下去認罰，心想隻要讓他趕緊走了，什麽都好說。正在這時候，背後響起一個聲音：“七公公！”

    我皺了皺眉，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我一心想掩護起來的三皇子自己走出了亭子。

    我心裏暗叫不好。我們這些下人皮糙肉厚，早習慣了風吹雨打。罰跪隻不過受些風寒，過後再多灌幾碗薑湯，或者去藥嬤嬤那裏灌幾劑湯藥就好了。三皇子的病本來就沒好全，若在這裏罰跪到巳時，必是連命都沒有了！

    三皇子一邊咳著，一邊說：“這些人是本宮點來的，為的是幫忙調查前些日子後宮賊人的事情。事後是本宮要問話才耽擱到現在。可否勞煩公公向母後求個情：今日風雨交加，這罰跪便免了，改成罰俸吧。”

    我暗暗歎了口氣。三皇子心軟，看不得我們在雨裏受罪，要改成罰俸；可是這裏不少人寧願跪上幾個時辰，也不願意少了那點錢。三皇子繼續說：“煩請公公轉告母後，今日之事都怪本宮辦事不力，管束不嚴。本宮明日便去向母後請罪，願自罰俸祿。這些人今日有功，不如小懲大誡，讓他們往後做事小心些便是了。”

    七公公這才不緊不慢地向三皇子施了一禮，起身冷笑著說：“皇後娘娘自然知道三殿下辦案辛苦，也在這亭子中熬著。”

    我心裏一驚，趕緊抬頭說：“七公公，都是我們在這裏吵嚷，不幹三殿下的事！”

    “哼哼，統領放心！”七公公歪頭看著我，臉上仍然堆著假笑。“皇後娘娘向來賞罰分明。哪個吵嚷了哪個便在這裏罰跪。”隨後，他抬頭對三皇子說：“三殿下辦案到這會子，看來這病也是大好了，虧得皇後娘娘還記掛了這些日子！皇後娘娘有話：端午節祭奠太後，三殿下若是好了，明日便同淑妃娘娘一道，各自手抄一部《地藏菩薩本願經》，為太後老人家盡孝吧。至於這些奴才的事情，就不勞三殿下費心了。來人，送三殿下回宮！”

    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大群內監，一半把三皇子“押”了回去，一半留下來看守著我們罰跪。

    剛才實在是太大意了，隻顧得聽笑話，這麽多人靠近竟然沒聽到。我懊惱地抬了下膝蓋，整理了下濕衣服的褶皺。雨點又重新稀稀拉拉飄落起來，冰冷地打在臉上。我也漸漸冷靜下來，暗笑自己的愚蠢，剛才竟然還癡心妄想，趁夜黑人雜放跑幾個。

    深夜喧嘩的確是錯處，但是皇後娘娘更不想看到的是這個有幾分賢名的三皇子借著查案，在她作主的後宮裏邀買人心。這通罰跪既是敲打整個金華宮，也是敲打我們，讓我們不要忘了是誰說了算。

    冰冷和麻痛從腿上漸漸傳來，焦躁則像是一大窩螞蟻在心裏撕咬。三七的傷還沒好，二三和我一起困在了這裏，鳶英衛明天的差事怎麽辦呢？心急如焚地跪到天色漸亮，約莫著到了換崗的時辰，我趁人不備，悄悄摸出脖子上的哨子，吹出尖利的一聲。

    看守我們的內監本來已經困得點頭，被哨聲驚得慌張醒來，拿著藤條裝腔作勢地喊道：“是哪個不老實？！”

    我不理會他，繼續吹著哨子。

    “你好大的膽子！”他衝我揚了揚手裏的藤條。

    “過來！有重要的事！”我顧不得理會他，趕緊招呼著聽見聲音跑過來的一個女侍衛，讓她彎身湊到我麵前，說：“我們深夜喧嘩在這裏罰跪，回去告訴三七，今天的事情都麻煩她了。找一個穩妥人去銀芳宮送四皇子上學，賢妃娘娘那邊不必說多了。再告訴梅師父，我回不去，讓她盡管帶別人練，不要等。”

    那個內監看我絲毫不拿他的話當回事，終於把那根比劃了半天的藤條抽了下來。隨著一聲脆響，這小姑娘嚇得抖了一下，我後背立刻火辣辣地疼起來。

    “沒關係！”我咬著牙說：“都記住了？快去問問鵟英領和工匠頭，看他們那裏有什麽事情交代，一並帶回去！”我後背上又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

    “話都說完了，公公不用緊張。”我重新跪直了身子。

    東方漸白，雲彩化作雨掉下來，薄了許多，透出了些許陽光。草木上的水珠立即亮了，鳥兒照例唱起來。後宮的下人都陸續起來，往來奔波。昨夜後宮中留了這麽多男子的事情，一定會立即傳得沸沸揚揚。

    我先前對於罰跪的馬虎態度很快就遭到了報應。等到跪滿了時辰，這幾個內監卻磨磨蹭蹭，不肯鬆口說巳時到了，還故意讓我最後一個起來，令我比別人多跪了一刻。

    我伸直僵硬酸痛的腰腿，跟在人後，慢慢挪動著麻木的兩腳向回走。等到徹底出了這幾個內監的視線，一個鵟英衛忍不住啐了一口。“真窩囊，本來是有賞的事情，倒賺了一頓罰！”

    我在後麵提醒道：“都別說了！怪咱們自己樂極生悲，忘了後宮裏耳目眾多。”

    他本來不忿，還是咽下了後麵的話，把矛頭轉向我們：“早知道這樣，直接回去好了，喝什麽破薑湯！”

    一個姑娘反擊道：“我們還不是為了大家好？！”

    “都別說了。”我苦笑了一下，早知道有人會這麽說。後宮娘娘們的手段就是這樣，自己不好親自下場廝殺，就是要讓我們相互之間都存了怨氣。“是我們好心辦壞事，連累大家了。”

    有個姑娘說：“這才到巳時，運氣夠好了！運氣不好的時候，都是整天整天地罰！”

    這是實話。

    “別說咱們！過去還有妃嬪在毒太陽底下活活跪死的呢！”

    我怕宮外男子好奇追問，趕緊提高了聲音，讓她們別再說了。真細問起來，這是哪年的事、哪個嬪妃、為了什麽事，我也記不清了。怕有人再亂講，我又添了一句：“現在正是人多眼雜的時候，還不趕緊回去，嫌說閑話的不夠多？！”

    說完這句話，我看見鵟英領那張疲累成木殼的臉上滑過了微微一點不妙的笑意。

    他又想起“穢亂宮闈”的事情了？！

    唉，我現在懶得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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