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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她被徐太子那樣愛過……

    命運弄人,而今她則在伺候從前要朝她下拜,給她致敬的僚屬。

    這也許並無所謂,關鍵在於她這麽自然,這麽坦率地接受了此種現狀。他從沒在她的表情裏找到絲毫的不情願,在她的話語中

    聽到絲毫的不甘心。

    她那美麗的皮囊內,都是空的麽?

    了憂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以為他果真精神不爽:“要不要先來一盞熱湯?”

    貔貅冷笑:“請你歇息去吧,你亦痊愈不久。我是田畝中長起來的人,不嬌貴的。”

    了憂纖長的睫毛閃了閃,囁嚅著沒血色的唇:“世子召我進宮,伺候晉世子夫婦。我……能不能去?”

    “你無須征詢我任何意見。”他很不耐煩地拍了一下地板,“我腦子很亂,你能替我理清?……你走吧,給我一刻的安靜也好

    !”

    了憂惶惑無助地退後幾步,艱難地呼吸著,轉過身去。

    望著她失落的背影,他哼了一聲,隨後清醒地意識到,這一聲不像是對她的鄙夷,倒更像是對自己的嘲諷。

    穆王十九年仲夏。

    晉世子聘楚。

    距離丹陽城數十裏的漢水江岸邊,楚世子迎接晉世子的隊伍在一大清早就安排妥當。

    對在周境聲名赫赫的光君,楚人是不熟悉的,但能夠讓本國世子隆重出迎的遠客,絕對有圍觀的必要。是故方圓的民眾如逢節

    日,你擁我擠地排滿了十裏江岸,翹首盼望舟隊的到來。

    將近辰時,江上薄霧裏飄送過陣陣歌樂聲,恍若仙境降臨人間。緊接著,絲絲縷縷的香氣隨風散布,令眾人心曠神怡,無限陶

    醉。

    兩隻開道的小船先行於煙霧中出現,靠近並登陸江岸,下來兩名晉世子的前驅使者與楚世子的使者相互見禮,並贈送玉帛等禮

    物。

    跟著他們的,是一班侍從與衛士,在同樣的地點登陸,排好陣型一致朝江中俯首。

    終於,鼓點敲起,清波蕩漾中浮來晉世子的主船。

    整船玄色,除了赤紅旗幟與灰黃旌旄外別無裝飾,侍從也少得可憐。但就在這一片肅穆端嚴的背景中,立著儷影成雙。

    晉世子夫婦都著雪白長裾禮服,攜手並肩站在船頭,潔淨而耀眼。

    畫耶?非耶?

    船在澄澈的水麵上緩緩滑行,這幅動人的場景瞬間征服了所有的浮躁和猜疑,安靜地、平和地、一點點地進入楚人的視野,進

    入楚人的心扉……

    ……

    “熊渠,我的鳳凰兒。”楚世子摸一摸兒子的頭,熊渠立即將被晉國船隊牽往的視線收回,拉住父親的手,一臉天真模樣。

    楚世子疼愛地引他走向碼頭。

    晉世子夫婦受侍從扶持,從容上岸,接受楚使拜謁。

    而與楚世子對視時,雙方在盡量保持鎮定下,不由自主都吃了一驚。

    “啊。”晉世子上光首先反應過來,微笑道,“原來是……阿楊。”

    楚世子哈哈大樂,朗聲稱讚:“好記性啊,光君。我正是楚國世子羋氏熊楊。以往濟水上多有隱瞞,見諒啦見諒!”

    上光搖頭,看看臨風:“那麽,我不必介紹我的夫人了,既然世子那時就已知曉我的身份。”

    “呂侯司寇的公主,還用介紹嘛。”楚世子熊楊拊掌。

    臨風打量著熊楊身邊的熊渠:“這位是世子的小公子嗎?”

    熊楊暗中佩服她眼光準利,忙輕輕推下兒子:“熊渠,快給晉世子和夫人行禮!哦,這個孩子怕羞呢。”

    熊渠按照父親吩咐叩首,一臉以假亂真的不經世麵模樣。

    上光攙他起來,細細觀察一回,命人奉上玉飾給他作見麵禮:“小公子與我弟弟瞧上去差不多年歲,我替他們以這玩物為憑,

    結個朋友吧。”

    熊渠接過玉飾,靦腆地答:“謝過晉世子。”

    臨風很喜歡他,忍不住握著他的手:“讓我拉拉你,好不好?”

    熊渠一愣:“哎。”

    貔貅在一旁默默欣賞著這場短兵相接,目睹四人精彩首場演出完畢,一起向王宮進發。

    在他隨楚臣們鞠躬請晉世子夫婦登車時,突然感覺到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嚇了一跳,抬起頭,遇到上光含義複雜的一瞥。

    他直起身,送著這對兩度邂逅在他命運節點的人遠去於大道,悵惘失神。

    “站穩當喲,我的隨從。”小公子熊渠拽住他的衣角,也拽住了他漂移的思緒……

    享受完豐盛的宴會,遊覽完闊美的園囿,晉世子夫婦被引領往他們下榻的驛宮。

    這處驛宮,是楚王宮最為秀麗清幽的地方;服侍兩人的,也是楚王宮最為娟好勤謹的仆從;至於兩人起居飲食的器具和用度,

    皆是優中選優,沒得挑剔;更有一班一班的舞姬歌童守在殿角等候召喚……

    臨風步入寢殿,欣賞地環顧四周。

    一名少年寺人跪啟:“這裏是夫人歇息之處,世子的寢殿在……”

    小易打斷:“不必。隻要一座寢殿便是。”

    少年寺人詫異道:“這……這不合規矩……”

    “是我家世子的命令,我家世子與夫人向來合住。”小易抬起下巴,傲然俯視。

    少年寺人唯唯退隱。

    上光扶臨風到妝台前坐下,幫她解散發髻,愛惜地撫摩著:“這一路你操勞了,身體……”

    臨風一揚手:“你太嘮叨啦,是我要求隨你來的,出了事我擔著。”

    “你擔得起?”上光半是寵溺半是惱火於她的率意。

    臨風按住心口,溫言勸慰:“你縱然不相信我,也要相信葦巫的醫術,我近來不是咳嗽少多了嘛,也沒有咯血啦。”

    上光無奈,喚小易讓侍女們在庭院內置辦果品香柴。

    臨風奇道:“你要祭祀?”

    上光不答。

    不一會兒,侍女們安頓妥當,之中領頭的一名在階下俯拜奏報:“世子,夫人,都齊了。請問有無別的吩咐?”

    上光頗覺其聲耳熟,定睛一看,不由失笑:“是你?”

    了憂恭敬地先行一禮:“婢子了憂。”

    “不錯。”上光不動聲色,“首次聽到你的名字,是從無憂那裏。”

    了憂沉默。

    臨風歪著腦袋打量半天:“果真是你。你回到楚國了?”

    了憂依舊沉默。

    上光道:“別無他事,你們都去歇息。”

    了憂告辭,領眾人全數撤出。

    “原來,她也非偶然與無憂相遇。”臨風感慨,“她回到楚國,就說明雖然無憂愛她至深,她卻放棄了。”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命運。”上光試了試淨盆中水溫,將她的手浸入輕輕洗濯,“她沒跟著無憂參與徐夷的起反,在某個層麵

    也表明了楚國的態度。”

    臨風瞧著他一舉一動:“你的意思是,楚國尚在觀望,看周與徐誰能給它更多好處?……哎,我們要祭祀誰?”

    上光認真地凝視她,低聲說:“為我母親祈求神靈保佑。我的親生母親昔羅。”

    臨風不再言語,擦幹手後燃起香柴,與上光一同對天禱祝。

    “這個日子,實際上是我十四歲那年得知她存在的時刻。”上光遙望暮色中的天空,“每年我都偷偷於今天向神靈祈求,求她

    能安全、幸福地活在這世間的某一處。”

    臨風肯定:“會的。”

    上光一笑:“承你吉言。……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與她相見,無法對她盡孝,無法謝謝她生我出世。所以我總期盼這一縷

    青煙能傳遞我的感念。”

    “最好的孝敬是把母親供奉在心中。”臨風也笑,朝著天空飄過的晚霞宣布,“母親,把您的兒子交給我絕對放心,我會努力

    使他幸福!”

    “已經很幸福了。”上光情不自禁地親了親她的右頰,“母親,佑護您的兒媳早日脫離病厄吧。”

    重章台。

    楚世子熊楊嘴角藏著笑意,與兒子熊渠居高臨下,等待晉世子夫婦登台。

    “從這裏看,一切都收在眼底,一切都清楚明晰。”他慈愛地為熊渠指點宮牆之外遠處的市廛以及更遠處的隱隱江山,“要是

    你站得比誰都高,就能看得比誰都多,都透徹。所以,當一個人上人並不難,隻要你肯攀爬;難的是,如何長久地站在這優勢的高

    度。你懂了麽,我的鳳凰兒?”

    熊渠認真地道:“孩兒懂。”

    熊楊讚許地點一下頭:“這是我們的重要機會,而可以把這個機會利用到多充分,得看我們的表現。你要做好自己的事。”

    “父親安心。”熊渠自信滿滿。

    “哦,他們來了。”熊楊望見上光、臨風拾級而上,“開始啦。”

    ……

    一番見禮推讓,兩方麵分賓主坐了,先寒暄幾句,行一巡酒。

    “哈哈哈哈哈哈。”熊楊以慣有的爽朗笑聲暖場,開門見山,“晉世子賢夫婦不惜驅風逐塵,遙途到來鄙國,為的何事?”

    上光藹然道:“楚,是我大周的封土;楚君,是天子冊立的子爵;既然其地與晉一般同為大周疆域,其君與晉侯一般同為天子

    臣屬,晉楚間按照禮儀相互聘問,再尋常不過。”

    熊楊不禁發個愣怔,未料對手頭一回合便講得在情在理,正氣凜凜,既為自己表明正當理由,又提醒了楚國該記得的立場。

    “那是,那是。”他一邊思考對策,一邊應著,“一時唐突請勿怪責。全因楚國偏僻荒遠,極少與他國往來,因此有這一問。

    ”

    “客氣了,世子。”上光擺一擺手,“其實,聘問貴國的同時,也確有一物向您相求。”

    熊楊眉頭一挑:“哦?請說無妨。”

    上光笑曰:“真的嗎?那是一件寶貝,光照淮泗二水,輝耀江漢四方,有驅邪之用,除惡之功。鄙國想借上一借,不知世子肯

    不肯?”

    “如此奇珍,叫作什麽名字?”熊楊聽他講完,不出所料,於是定下神來悠閑地裝起糊塗。

    “貴國雄師。”上光不給他機會。

    熊楊假作驚訝:“晉世子,您要借鄙國軍隊?”

    上光毫不猶豫:“對。然而,倒並非為我一人,是為大周求借。”

    熊楊摸著下巴,不作聲。

    熊渠瞥一瞥身邊的貔貅。

    貔貅會意啟口:“晉世子高看了,本國雖有些士兵,卻是勉強在這東夷混雜之地求得自保而已,哪裏有餘力出借他國。況周有

    封國數百,強兵如林,區區楚師怎能相比,更別提號稱奇珍了。”

    “唉,可不是嘛。”熊楊接上。

    上光拿起幾上的鵝毛羽扇扇拂:“楚世子何必過謙。”

    熊楊嗬嗬兩聲:“借兵不是小事。……話說回來,晉世子言道為了大周,難道你能代表天子自作決斷?”

    臨風聞言,揚聲抗議:“楚世子,這話不中聽!”

    熊楊來了興趣:“長史公主有何見教?”

    “豈敢。”臨風從容回答,“臣下自然代表不了天子,前來借兵,隻是替天子盡忠出力,行臣子的本分;如同楚世子您,照料

    楚國大小事務,替楚君盡忠出力,難道可以說您擅攝君位不成?這些誤會的話不可隨意而出哦。失言了,請原諒……”

    熊楊再度噎住,略帶尷尬道:“君侯老邁,近來已輟政休養,由我兄長熊勝陪伴……是我失言在先,長史公主辭語犀利,令人

    佩服。”

    臨風話鋒一轉,調子和緩:“楚世子過獎。……世子啊,推己及人,擔負著責任,忍受著辛苦,誰不是滿腹淒楚?可一想到造

    福社稷,報效宗祖,不由我等不甘心情願。您該是很容易體會這份心境的,萬望慎重考慮借兵一事。”

    熊楊頷首:“公主,哦,不,夫人,您的話使我慚愧,您的要求我會非常鄭重地稟報父君。”

    “對手根本不是光君一個。”熊楊半是讚賞半是懊惱地歎息,“那位公主同樣厲害,這回的交易不好做了。”

    熊渠從父親膝上跳下,走到貔貅麵前:“你有良策嗎,我的隨從?”

    貔貅臉上水波不興:“小臣以為,晉世子的要求,大可再談上一談。”

    “主命,臣受。小臣是公子的隨從,是楚人。”

    “你骨子裏……是周人。”

    “小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