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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顯則字字皆感錐痛地看著她,不知不覺噙起淚花:“……你這樣說,我是先要冤屈死了……”

    “我們來不為別的,普天之下我夫婦能剖心相對的隻有你,顯!我們把孩子們都帶來,是想讓你保護他們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內我和上

    光要處理完畢晉國的一切,再接他們走。”臨風索性全部道出。

    “行啊,你們的要求,我何曾有不滿足的時候。”蘇顯難抑悲涼,“我總是體諒你們,生怕我沒幫到你們,想到這一點我就無比討厭自己

    如此優柔慈善。……拋卻了晉國,你們計劃去哪裏……”

    臨風搖頭:“沒有目的地。或許會去戎境,或許會在我母國近處暫住。”

    “你們在晉國,縱然我與你們數年不能一見,心下確知你們距我不遠;以後你們行蹤不定,我要到何處尋找你們?”蘇顯幽幽吐露,“恐

    怕你們得了自由,也顧不得眷望於我了……”

    “晉國之事,屆時我不會再管;不過宋國之事,有你顯君在,我豈可無視……”上光近乎立誓。

    蘇顯睫毛上沾著水珠,倏忽又笑了:“我不似你無能無力,需不著你。你們要走就走,想來就來,我宋國永是歡迎你們的。”

    “多謝……”上光欲要肅然行禮。

    “楚公孫登台來了,致謝什麽的先欠著吧。”蘇顯瞥瞥台下,舉手阻止。

    臨風認出拾級而上的熊渠:“鳳凰兒!”

    上光也看了一看:“……這孩子長大了啊。你拉他拉得好,他不是個凡人呢。”

    “這孩子夠膽大也夠聰明,像是在期待著跟我們來一場有趣的聚會,我們可不能教他失望。”蘇顯用欣賞璞玉的眼光欣賞著熊渠。

    “訂盟?”熊渠重複一遍蘇顯的提議。

    “不錯!”蘇顯舉著酒爵,“我宋晉衛陳四國本相交好,在此想要聚會來賀喜晉君再次弄璋,並訂同盟;恰好楚公孫來了,我忝為東道,

    也請楚公孫一並加入如何?”

    熊渠腦子轉得飛快:“啊,衛伯連夜兼程,陳公急行趕到,隔一夜晉君又不期而至,都隻是為了賀喜和訂盟這麽緊要的事啊……”

    “楚公孫也可不加入,做個旁證便是。”上光從旁解釋。

    “和光顯二君以及衛伯陳公訂立同盟,貌似沒有壞處呀。”熊渠一歪腦袋作天真狀,“就訂了吧,我回國去也好有樁功勞向父親邀賞。”

    他當真拿起刻刀,在竹簡上刻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正好刻在上光名後。

    多年後的事實證明他這個看起來衝動的做法是正確的,而且竟然牽就了一段他人生中很重要的羈絆,他那時才覺得不可思議。

    當天夜裏,光君夫婦就告辭了。

    衛伯與陳公夫妻,誰也沒來得及去送別他們。

    “他們留下了話說很快還要回來的,好容易聚會一次,大家都請多住些時日吧。”顯君替他們講明原委。

    既然是顯君說的,當然無可置疑。

    難得相聚的人們放下心來,又開始一場接一場地舉辦宴會。

    熱烈盛開的桂花在笙歌與酒香中,不久就默默地辭樹謝去……

    擁有這樣燦爛而短暫花期的花兒,即為“狂花”。

    踏著它們依舊散發濃香的落英,人們都相信明年它們會開得更美更好。

    是的,明年花還會開,但已非今年之花,就像決心出走的人們沿著離別的道路去了,將來再沿著這條道路回歸的,卻不是當年的人們一樣

    ……

    生死恩怨,循環往複,愛恨情仇,輪回不息。

    累了,倦了,是時候將它們都化作記憶,變成汗青中再尋不到的遺痕了……

    可惜冥冥中,還有無形命運。

    上一代的命運,低吟淺唱,將永恒的分離贈給了相親愛的朋友;

    這一代的命運,暗潮洶湧,將危險的再會送予了相懷念的親人……

    晉國。曲沃宗廟。

    此時尚是黎明,宗廟庭院內還燃著庭燎。

    妖豔嫣紅的火光閃爍跳躍,與冷酷幽藍的晨曦交織在一起,投射到廟室內跪著的人蒼白的衣裾上,染成一片難以形容的顏色,一如這個人

    這一刻的心境。

    他就是晉公子服人。

    現在他跪在氈席上,既未禱祝,也未獻祭,他隻是一直望著他父親寧族的神主牌位,不言不語,不聲不響。

    不是沒有話想對父親說,正相反,他想說的,太多太多。

    可又要怎麽說呢?

    有無數的悲傷、無數的恐懼、無數的哀愁、無數的寂寞充盈著他的心,最終凝成一腔疑惑,如果他能夠問得出口,他一定僅僅能反複問三

    個字:“為什麽?”

    秘密伴隨著陰謀,痛苦增長著隔閡,一場讓人難以忍受的改變早已在他麵前開始了。就算他再如何被刻意隱瞞和敷衍,他也發現了他如今

    站在越離越遠的母親和兄長之間……

    這個位置微妙而酸楚。

    他能感覺到母親與兄長隔著他互相觀望,愛在他們之間依舊不變地存在,但絕望的無奈卻阻撓他們重返當初。而他,就像是溝通雙方的一

    座橋梁,通過他,母親和兄長還能由於對他的一致寵愛有所聯係;可惜他又更像是絕斷雙方的一堵牆壁,因了他,母親和兄長無法消除障礙必

    須保持距離。

    他心裏明白他是症結所在,也明白沒人會主動對他道出真相,還明白他即使有可能麵對一切,亦沒可能去碰觸它。

    一碰,不是流血,就是流淚……

    他沒那份勇氣。他惟有眼看著他們受苦,眼看著他們遭難,回過身來怨怪自己,譴責自己,仿佛全是自己造成的前因後果,導致如今的恩

    恨難解。

    自己活著,是好呢?還是不好呢?近一年來,他很愛這麽問自己。

    人生最無望的想象,就是不斷地憂慮自己的存在是否有價值、有意義。因為質疑,正是對從前生活的否定。如若能找到新的目標,這質疑

    便是升華的開端;如若對前途無措,這質疑便是淪落的起源……

    服人正處於後者的危險狀態中。

    十幾年的生命,也許帶給親人們的除了不幸,還是不幸。

    “父親啊……”他仰視木牌上寧族的名諱,眶含熱淚,默默地呼喊,“我……如何是好……”

    “公子。”一名司祭神官在門外低聲奏報,打斷了他的傷思,“司徒大人來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晨風冷利地刮過宗廟旁的祭台,使得裹著皮裘的司徒弦忍不住還是打了幾個寒戰。

    “要入冬了呢,公子。您穿得太過單薄,老臣擔心您會冒了風寒。”吸了吸凍得冰涼的鼻頭後,司徒弦說,“公子密詔老臣潛行而來,有

    要緊事?”

    服人向下瞧著一些奴仆模樣的漢子扛著柴火,忙忙碌碌地出入宗廟側院;而院內另有數名婦女在賣力舂搗著穀米,眾人皆肌枯肉瘦,衣衫

    襤褸,卻都十分精神,幹得起勁。

    “那是……”服人開口。

    “都是些罪人。”司徒弦回答,“都是些違逆貴人的平民,原本犯了死罪,可按照君夫人當初帶來的刑書,都內掌刑的士師們隻給他們入

    罪為官奴婢,讓罪夫伐木作‘鬼薪’,罪婦搗米作‘白粲’,待到新正大赦,他們還可重獲自由。”

    他語氣裏浮著幾絲不滿。

    服人微微一笑:“我的嫂嫂為晉國帶來明德之法,而我的兄長將其普施國內,讓民眾沐受恩威,他們是何其仁慧啊。”

    司徒弦不予回應。

    “但我不懂,傅父。”服人話鋒一轉,“我有一件事,始終看不透。”

    司徒弦聽得他喚自己“傅父”,不免心頭一動,生出幾分溫情:“請講,公子。”

    “我兄長、嫂嫂聰穎敏察,倒是怎麽容下您胡行妄為的!”服人厲聲嗬責,“我已得知,黑祠的種種是您和寶音串通起來給兄長難堪,而

    您還鼓動任氏宗老在我征伐二戎不慎患病時以此為難兄長,攻擊他在謀害我!……您是母親的胞弟,我們的舅父,您為何……要這麽滋事擾內

    ,教我們一家不得太平!”

    司徒弦冷靜地等他發泄完:“……難道那不是謀害麽?”

    服人道:“在您反問之前,請先解釋出征時您給廣大夫突然增派護衛的意圖何在!”

    “老臣愛護公子的心意天地可鑒!”司徒弦眼都不眨,“可是公子,您能心無偏私地聽老臣陳述一應因由嗎?要是您滿眼裏隻有君侯,您

    是不能看到別人的,老臣說得再多也沒用處。老臣無法在這樣的您麵前吐露實情。”

    “您害怕了?”服人發出譏諷,“兄長在太陰山,不在這裏,我目前滿眼裏看不到他,隻看到您。”

    司徒弦歎口氣:“公子太小視君侯!君侯人雖不在此處可勢力無所不及!他和您不同,您的出身與他雲泥有別,所以他時刻自警自危,比

    那樹枝間織網的蜘蛛還要勤慎地織造著他的羅網,為的就是令您失去抵禦他的意識和力量,連性命都被他玩弄於股掌!”

    “共有一父,同出一母的兄弟,什麽叫‘出身雲泥有別’?”服人追索。

    司徒弦置若罔聞,岔開話題:“您懷疑老臣在您出征時增派了廣兒的護衛是在對您作不利的打算?不,不,公子,老臣從來都是以公子利

    益為重,因此才不懼君侯威勢希望通過加護廣兒這個借口加護您!莫非您忘記了?您一到蒲地就惹上急症,當時服侍您的是君侯選用的侍從吧

    ?要不是後來換上了廣兒的人,大概您就……老臣得了廣兒傳回的消息也是一時惶急,鬧出了雲宮的事情來,不過,鬧了那一場,有些人膽寒

    住了手反而裝作善心,您方能全身榮歸哪!”

    “哦。”服人意味深長,“我如何相信您?”

    “老臣不知道您是從哪裏聽說了老臣在雲宮因您的安危不惜冒死向君侯發難,可顯然告訴您那些的人沒有告訴您全部經過,尤其是之後君

    侯對母夫人親口承認二戎之爭以及由您伐戎全乃他親自策劃那一節……”司徒弦氣定神閑。

    服人神色倏然全變,半晌回神:“……真的?!”

    司徒弦點頭:“母夫人可為證。”

    服人畢竟年輕,情緒變幻不及掩飾,滿麵漫起驚痛惶惑,再不作聲。

    “我要去問母親!您同我一起去!”最終,他下了決心。

    司徒弦攔阻:“您得忍耐!您不能像個孩童似的沉不住氣!”

    服人拂袖:“夠了,你們瞞我也夠久了,我若再裝癡作呆下去,恐怕真要成永遠長不大的孺子了。”

    “君侯在雲宮設置的耳目眾多,公子和老臣與母夫人一經會麵,此事絕對將立即傳給君侯知曉。”司徒弦猶豫了一下。

    服人一哂:“何必非在雲宮,我自能設下去處,請母親出會。至於會否泄密於君侯……從晉國到宋國的路程,並沒那麽短吧?”

    “宋國?”司徒弦馬上抓住了關鍵詞。

    “您不是認為我滿眼裏隻有君侯嗎?君侯也這麽認為。”服人淡然,“由於這種信任,晉國上下,隻有我清楚他眼下並不在太陰山,而在

    宋國;他想讓好友宋公看到他和君夫人的第二個孩子。負責保護他這次秘行的是良宵。關於國都內的各種情形,由我暫為關注。這是君侯親對

    我囑咐的。”

    司徒弦果然目瞪口呆。

    “您對老臣講了這些……”老狐狸不能置信。

    “我想,這是我了解某些舊事的最好機會。想必您心中有數,我對此懷疑已久,時機錯過,說不定就不再有了。”服人非常鎮定地拋出理

    由。

    司徒弦仔細觀察著他,良久道:“看來,您之前早有綢繆。”

    “是。”

    “老臣領會。老臣盡快答複公子。”

    “還有十日,君侯即要北歸。”

    “……老臣明天再來拜望公子。”

    司徒弦怕冷一般地佝僂著背,慢慢走下台去。

    服人麵對蒼空,眉頭一舒又重新蹙緊。

    他伸出右手,風從五指間穿過,又似無形又似有形。他蜷起指頭來,什麽也沒能抓住。

    世上有些東西,不努力抓不住,努力了,仍然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