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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這理由於公於私都鏗鏘有力、光輝燦爛,本該讓他安心入眠,然後精神百倍地進宮,去實施他的計劃,打響他的戰鬥。

    可為什麽,他內心深處片刻也難以安寧?

    同時,他周身還不由自主地彌漫起一種奇妙的恐怖的感覺。

    非要形容的話,那感覺猶如一條小蛇用尖利的毒牙咬住了他身體的某一部分,他卻無法順利指出那究竟是哪一部分,隻能任憑冰冷致命的

    毒液在他四肢百骸肆意遊走,觸及不到,消除不了,惟剩疼痛空虛而真實地存在。

    “廣兒,你來!你快來!”突然,他大喘了幾口,跌坐到石階上,高聲叫道。

    很快,有人小跑著到了他身後:“父親!父親!您怎麽了!”

    “快握著我的手!”他流著淚,抓緊大夫廣的袖子,“廣兒,別教你父親倒下!”

    大夫廣扶起他:“父親,您的手真冷!您得去休息一會兒!”

    其妙又似乎有所理解地守著他。

    “為何這麽安靜!”司徒弦抬起頭,環視四周的庭樹,“天快亮了,為何毫無雞鳴?雀鳥都不啼叫?”

    “嗯?”大夫廣仔細諦聽了一會兒,啞然失笑,“父親您忘了?您向來厭惡雞鳴雀啼擾人早夢,特別囑咐下人們每日裏都要注意驅趕那些

    雜禽啊!”

    “……這不對!”司徒弦的心思早就跳轉到真正牽掛的事情上去了,他恢複了冷靜,“良宵這人,我始終不能全信他,你去囑咐你的屬下

    ,把他看緊!把他的府邸看緊!還有,你快快到你外祖家去,一來看看你那兄長有沒有回心轉意,二來助你外祖將懷氏族丁和我們的家臣集合

    起來,這次君侯和我們都調動不得軍隊,唯一能指望的隻有服人公子那三千固士和我們自己人,我們得早作準備,防著非常時刻!辦完了這些

    ,你立即返回,和我一同進宮!”

    “是!”大夫廣拔腳就要走。

    “慢著!”司徒弦目送兒子背影,陡地喊住。

    大夫廣駐足回頭。

    司徒弦咬了咬嘴唇:“你不用回來,取得你外祖給你的族丁後,把他們引去城西與我們的家臣會合待命!另外,不管你兄長對你說肯還是

    不肯,都不要放走他,把他繼續關好!”

    “是!可進宮……”大夫廣提醒。

    “我一個人就夠了。”司徒弦說。

    “噯。”大夫廣喚起從人,啟了院門,登車遠去。

    司徒弦幾步追到門邊,薄霧中瞧著那車前火光淡入迷離煙幕……

    “請母親明日午後務必登上露台,孩兒有話要與您密談。”

    仲任坐在雲宮堂上,意識裏一片喧嘩。

    恍若上千人在各自說著各自的話,嘈嘈切切,嚶嚶嗡嗡,無數噪音之中,隻有上述那一句話異常清晰響亮地不停重複。

    昨夜服人在這裏停留了很久,大段大段的閑聊家常之後,他忽然提出這個要求,神色認真而嚴肅得不容她有絲毫推托。

    “孩子……”她那會兒心裏咯噔一下,隱約覺出了他想談的是什麽,“我與你母子,何事不能在此時此地相談呢?”

    服人搖頭:“母親,就當是孩兒任性吧。”

    仲任注意著他的情緒變化,隔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半開玩笑說:“我家的小服人,終究還是個孩子呢。我最近身體不適,並不想外出。”

    “孩兒……”服人垂下眼睫,“自略懂事起,向來以父君、兄長言行是瞻,自警自律,盡恭盡順,幾乎從不在母親麵前任性。看來這平生

    第一次,也是不能如願的了。”

    此言一出,仲任立時心頭刺痛。

    服人說得沒錯。

    世人都知曉,她之所以成為值得豔羨的母親,皆是因為她所撫育的兩個兒子都很優秀出色,而且從不讓她操心。

    上光從小就是那種以學習各種知識和技能為愛好的人,不需要任何鞭策就能像沙子吸水一樣,憑借著天生的智慧與集中力,愉快地汲取有

    利於自己成長的一切,然後在不知不覺中就成為了耀眼的人物。

    服人和上光的情形不同,但他緊緊追隨著兄長。

    每一項學習,無論是詩書禮算,還是射禦歌舞,他都以上光為榜樣而努力追趕上光的步伐。要是拿上光比作一塊渾然天成的寶璧,服人就

    是另一塊靠精心打磨自己而力圖與兄長保持一致的美玉。

    這樣的兩個孩子,當母親的根本無從擔憂。

    當她丈夫寧族還在世的時候,就常常歎息兒子們實在太好,反而讓父母感到寂寞。每每直到那一刻,仲任才清楚為何自己麵對著這一雙寶

    貝,總是還會覺得遺憾。

    “唉,服人,我答應你就是了。”想到這裏,她趕快一口應承。

    實際上,她根本沒去考慮屆時服人真如她起初預計的那樣挑起了避諱的話題後,她應當如何回應。在她幾十年的人生中的數次關鍵時刻,

    無一不伴隨著如此的頭腦一熱,也使得她無一不在事後不久後悔……

    ……

    “母夫人,您召喚小臣?”師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堂下,“母夫人?”

    仲任紛亂的思緒被齊齊截斷:“……你來了?”

    師雍聞得她的聲音,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深施一禮。

    “你差人快去太陰山請君侯回宮!”仲任下令。

    師雍不動:“母夫人見諒,請問……小臣如何向君侯提及促歸的理由?”

    仲任深鎖愁眉:“……我不知道。”

    “這……”師雍兩手一攤。

    “你不是說過,要是我無法選擇姬氏或任氏時,我能夠選擇君侯嗎?”仲任搓絞著裙裾,“現在我遇到了不能自解的困難時,是不是也可

    以選擇他來為我除卻煩惱?”

    師雍沉吟須臾:“……當然。惟命。”

    “孽畜,你還不說嗎?”

    公子養手持木杖,怒氣衝衝地逼視著跪在階下的公孫良宵。

    良宵闔目,始終不發一言。

    “兵符是不是你盜去了?……合府上下,隻有你這孽畜知我將兵符藏於何處!你不招,要等我打死你嗎?!”公子養揮起木杖。

    “父親要兵符幹什麽?”良宵抬起頭,灼灼地盯著公子養。

    公子養喝道:“問你兵符在哪裏,沒叫你來反問我!”

    良宵哼了一聲:“君侯不在都內,父親動用兵符,意欲何為?!”

    公子養一把提起兒子的衣領:“……別以為我耳目不靈,孩子。你的嶽父對你做了怎樣的承諾?讓你把你的一顆心都賣了?我是晉國的司

    馬,孩子。這都內的一點點異動,都在我眼下明明白白地擺著。原先我以為,你同他們接觸,是君侯對你的秘密授意,我從不幹涉你,裝作不

    知情,像君侯信任你那樣信任著你。沒有想到,你竟然偷偷拿走了兵符,你將兵符獻給你嶽父了是不是……”

    “難道不對麽?”良宵昂著下巴,“孩兒做的難道不對麽,父親?”

    “你身為姬氏後裔,卻跟著任氏打轉;你身為君侯同宗,卻合著外姓謀逆;你是君侯的堂弟,卻背叛你的堂兄!你有任何一處地方,能讓

    我說你做對了?!”公子養手起杖落,重重打在良宵背上,“你的父親我,是君侯的傅父啊!這世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對君侯不忠,唯獨我和你

    不能!因為,我們是君侯的親人!我一向這麽教育你,你還是沒有記住!”

    良宵脊骨一線頓時橫陳一條赤痕,痛得他眼冒金星,卻咬緊牙關:“……父親打孩兒何用?君侯的身世,父親您是清楚的吧?!”

    公子養的第二杖停在半空中:“……”

    良宵拍拍心口:“孩兒全都知道!正是由於知道,才做出今日的選擇!孩兒竊去了兵符,不假!但孩兒不後悔!”

    “你聽誰講的!”公子養丟掉杖子,揪住良宵一陣搖晃,“孽畜,你是聽司徒告訴你的?!你這愚蠢的東西,上當受騙的傻瓜!我不管司

    徒對你胡說了如何的故事,你給我聽好:君侯是先君的骨肉,是姬氏的血脈,誰也不能反對他,不能傷害他!”

    良宵掙脫父親的控製:“傷害君侯?父親,您不也這麽做了?您想讓君侯冊立的,是公子桴。當您和姬氏宗老們商議的時候,我也聽到了

    。你們決定除了公子桴之外,不承認任何其他的儲君,包括……君侯寶愛的長子公子極!莫非這不是反對,不是傷害?”

    公子養呆了一呆:“你根本不懂!我是為了君侯的將來!”

    “真好笑,司徒說,是為了服人公子的將來;您說,是為了君侯的將來。”良宵放聲哈哈大笑,“孩兒確實不懂了,究竟是你們的將來,

    還是他們的將來?服人公子和君侯希望的將來是哪般模樣,你們能看見?你們明明心裏有數,君侯愛護服人公子,也深愛自己的兒子,你們卻

    非要他留一方去一方!你們為他們爭取的所謂將來,就是他們不幸的開始。”

    鏗然一聲,公子養胸中似有一根長久不彈的琴弦受到了觸動。

    “不……”公子養感到一陣乏力,“不是這樣。公子極並非君夫人在宮中所生,那些懷疑他並無君侯血統的流言在都內和整個晉國都傳遍

    了。所以,隻能放棄他,隻能選公子桴!”

    良宵道:“且不提五官容貌,公子極和君侯連眸色都一般無二,您不會看不到吧?”

    公子養苦笑:“我看得到,我看得真真切切。但不是天下每個人都看得到!一個人能看到,一百個人卻因為看不到而聽信謠傳,這時候我

    能怎麽辦……”

    “於是,您曾經想要讓公子極染病身死……”良宵悠悠吐露。

    公子養雙眼倏然圓睜。

    良宵將目光轉向他處:“此事君侯和君夫人早已在調查黑祠風波時知曉,而且,是司徒對君侯親自告的密。當時,司徒擔憂君侯在曲沃舉

    辦大蒐禮選任廣大夫為將是要對他兒子不利,因此主動對君侯坦承了黑祠風波是他慫恿寶音一手釀成,但公子極的病倒,卻是有人出於想要消

    除傳言的目的,下手加害……這種境況,君侯不難猜到他指的是誰。司徒指的就是您,對不對?”

    公子養張開嘴,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

    “那時候公子淨說,公子極是和自己一齊被樣貌奇怪的陌生人帶去黑祠附近,接著公子極被強行穿上陌生人拿來的衣帽,回去以後就倒下

    了,奇怪的是,公子淨說是同去,本人倒安然無恙;而當公子極康複後,說被帶走的其實隻有自己一人,公子淨受到了恐嚇,隻能嚇得站在原

    地等他。君侯要追查此事,母夫人卻出麵攔阻,把事情全推到黑祠陰靈作祟上……父親,是您幹的吧?你向母夫人求援了吧?隻有您,才能動

    得了母夫人來為您掩過……”良宵一言一語,都仿佛重錘敲在公子養心上。

    “你……”公子養難以置信地後退了幾步。

    “我是君侯心腹。”良宵鎮定地說,“這些對我而言,不算隱秘。”

    公子養捂住臉,沉默良久:“……孩子,你說句實話,到了現在,你到底忠於君侯,還是不忠於君侯?”

    “孩兒無法回答。”良宵站起身,理好衣裳。

    公子養點點頭:“很好,你洞悉了你的父親,你的父親卻摸不透你。”

    良宵擊掌三聲,有武士從兩廂出來,圍住了庭院。

    “父親,今日將有一件大事發生。”良宵看著公子養,他頭一回留意到,原來他的視線已經到了能夠辨清父親頭頂白發的高度了,“……

    請您留在家中哪裏也不要去。”

    “……君侯……”公子養拉住兒子的手,一刹那間哽咽不成聲,“……必須忠於君侯……”

    良宵一動不動:“……孩兒心意早定……”

    他大著膽子拍了拍父親的肩膀。這時候他才悲哀地發現,原來能俯視父親的頭頂不是因為自己長高,而是因為父親的腰身開始佝僂了……

    父親老了……

    “殺了他!”

    大夫廣背對著外祖南翁,從齒縫裏送出一句冰冷的話。

    “誰?”南翁裝糊塗。

    大夫廣轉過身,嗔怪道:“外祖,您還想不出我說的是誰?當然是他!囚禁在您這裏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