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日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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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微月行到半山腰,回頭還可以看見崖邊的老梨樹便再走一截。
直到濃霧遮掩群山,她才放下竹簍,拂了拂衣上塵土。她今日在國宗白服上套了一件玄黑罩甲,長及膝蓋,腰帶兩側綴有白蘇禁步。
罩甲,是九肅傳統服飾,形似無袖長馬甲,穿在衣裳外麵。罩甲上的刺繡越是精致繁複,身份地位越是崇高,皇族和藩王皆有家族圖騰,尋常人家禁止紋刺。國內重大祭祀節日,各族門閥皆會穿戴罩甲彰顯身份。
不過,肅微月今日穿的隻是一片素色,普普通通。
她撩了撩耳邊碎發,不知想到什麽裂嘴無聲的笑。陽光落進她的眼睛裏,繡麵芙蕖一笑開,染了梨渦霞光蕩漾,眼波流轉。
她踩下石階,徑直下山,沒有背上竹簍。
砍柴?
她會真的去砍柴?
這是一個真的很好笑的笑話。
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去砍柴,她打算買!
樓山下的天水鎮,市集熱鬧,行人紛紛,雖不是什麽大地方,卻因此處盛產芙蓉石而一派繁華。街頭延至街尾,酒旗飄飄,各家店小二使出渾身解數招攬生意。
肅微月走進寶七樓,店小二領著她上樓,在她耳邊喋喋不休的唱名,一大堆茶名,一大堆菜名,一大堆點心名,她一個都沒記住。
她走進末端雅間,後腳一勾猛地關門,將店小二絮絮叨叨的話音關在門外。
肅微月走到雕花窗下的軟塌,斜著身子倚著扶手坐下,推開窗戶,灌進屋中的風吹淡鼻息間的金桂甜香。
此番四月,百花齊放,桂花是不開的,但這屋中縈繞著甜膩的芬芳。她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書案上,筆架旁的鎏金銅爐冒著青煙。
原主喜桂花香,整理這間屋子的人應著她的喜好。肅微月倒沒有這種嗜好,隻要她覺得好聞就行。
門外緩慢清脆的叩門,“嘎吱”一聲,屏風後繞出另一個店小二,把食盤上的酒菜一碟一碟擱在桌上,從淺到深,規矩擺放。
肅微月掃了一眼,半分想吃的意思都沒有,抬起眼睛凝視著嬉笑的店小二,擱在軟塌邊沿的手,指尖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擊著。
雲後的日光映在玄色地板上,兩道身影伶俜而立,她望著店小二,店小二望著她,隔了良久,她抬起手,指尖撫過眉梢,語氣裏一絲無奈,“晉瀟,我想吃肉。”
甜桂香氣鋪散開來,日頭偏斜,地板上的光暈沒入墨色,諂媚的店小二笑容凝固,搓手微駝的姿態須臾間像破土青竹,他挺直背脊,手指撫過麵頰,一縷青絲落在光潔額前,他的手上撚著一張透明麵皮。
劍眉入鬢,眼若燦星,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晉瀟拜見殿下。”
她暗地裏咀嚼著那張十分符合她的喜好,陽光帥氣瀟灑的臉,幽幽歎息,又是一塊不能吃的肉,沉痛地說,“起來吧。”
晉瀟察覺到異樣,問道,“發生什麽事了嗎?晉瀟可為殿下分憂?”
啊啊,分憂,一夜解百愁嗎?
肅微月的心思旖旎,腦海中一幕幕鴛鴦紅綃帳暖纏綿圖,神思飄遠,徹底暴露了她白蓮花麵皮下的好色本質。
“殿下?”
她回過神,有些不自然,輕咳兩聲,“我下山來是有事情要給你辦。”
晉瀟問:“是否是要繼續尋找能解毒之人?”
“不用了,‘無憂香’已經解了。”
“殿下,是真的嗎?”
“嗯。”肅微月點頭,繼而問晉瀟,“你身上有多少錢?”
他愣住,“沒多少。兩張銀票。”
她也不和他一步一步絮叨了,直接吩咐,“你去買下鎮上人家所有的柴火,兩炷香時間送到樓山國宗。能買多少是多少。”
是的,從一開始,肅微月就沒打算費力砍柴!她乃九肅攝政公主,天生貴胄,要人有人,要錢有錢,她會揮汗灑淚的乖乖砍柴,真是做夢!
所謂金錢權勢不用是腦殘,衝著這點,她自然是要揮霍的,所以,她和惑妍的第一局比試,便是要用錢砸死她!
晉瀟自是知道她和惑妍的比試,她來天水鎮尋他,他以為她命人助她,不曾想竟然是連這點功夫都省了,直接用買。
他微微抬眼看向她,不知為何,竟然覺得她有些不一樣,但他們僅僅十天不見。
“有什麽問題嗎?”肅微月忽然問道。
晉瀟一愣,躬身應下,“晉瀟立刻去辦。”
窗外街道上急促的馬蹄漸漸清晰,樓下有人喊起來,“是一日浮華的馬!”
一個東西砸進窗戶,她撿起來一看,青色竹片上刻著蠅頭小字。挑眉,看了一眼晉瀟,低聲念,“育北海私吞銀礦。”
晉瀟大驚,“殿下!”
肅微月卻神色寥寥,隨手又把竹片扔出窗外。
九肅共有九個精銳戰騎,一騎抵百,其中金蓮騎、鳳鳴騎、暴雪騎、蝮蛇騎、狂鹿騎受肅氏皇族統帥,紅日騎、天鷹騎,荊鳥騎、怒風騎受肅字藩王統帥。
肅微月任暴風、狂鹿兩騎統帥,和女皇分別各持金蓮騎一半虎符,鳳鳴由皇夫後卿統帥;大公主肅映日統帥蝮蛇騎;紅日隸屬北境的陽肅王;荊鳥隸屬東南玉肅王,族姓玉照;怒風隸屬藺肅王。
育北海是天鷹騎統帥的副將,天鷹騎十四個營他占兩個,可見軍中位置不低。
天鷹騎受命西南封地的文肅王,目前由文肅王的嫡女文鴛郡主統帥。
說育北海私吞銀礦,表麵指他貪汙,實則也是說文鴛郡主治軍不嚴,再深點恐怕還有別的意思。
一日浮華不知受誰的指示散播文家謠言,晉瀟正欲開口,忽然聽見窗邊的少女檀口輕啟,問了句令他震驚的話。
“一日浮華是什麽?”
晉瀟一怔,見她掃眼看來,沉聲說,“中原的銷金窟,坐落在各地島嶼。‘海上生明月,簪頭影浮華,一日金揮盡,神仙又幾許’,說的便是‘一日浮華’。這地方深受達官貴人喜好,聽說,若想去一日浮華的島,需先去君問樓排號預定,定金數額隨客人的要求而定。島嶼有三,**島,逍遙島,芝蘭禾梨,消息便是……”
“芝蘭禾梨?”
晉瀟的臉色有些不自然,“…禾即田,梨即力,合在一起意指男子。”
“……斷袖?”
他的臉色更加不自然,“陰陽之道……豪門貴婦裏有的喜好這個,更有甚者暗地裏在府中養著。”
肅微月微微吃驚,想不到原主國家民風如此開放,重要的是,她可以嚐嚐?展眉一笑,雖不能像山陰公主劉楚玉養三千麵首,她也要看看芝蘭玉樹扶風弱柳吃塊好肉!
肅微月敏捷起身,徑直走到書桌前,指尖撫過筆架下掛著的狼毫,挑了一根敲擊桌麵,“晉瀟,磨墨!”
她的心情甚好,寫了幾字,問道,“一日浮華的消息可有假?”
晉瀟回答:“未曾有過不實。”
“它倒是敢,天鷹騎一個小分隊,一人一口還不夠吃的。”
“一日浮華散播消息,但真正買賣消息的並非是它。”
“嗯,”她放下筆,輕輕地吹幹墨跡,交給晉瀟,“去君問樓吧。”
“是,殿下。晉瀟這就下去準備。”
晉瀟退出房間,不一會兒,領著四個侍衛回到肅微月的麵前。他換下店小二的裝束,著了白衣罩甲,與肅微月同色的玄黑罩甲上,二月寒風梅花香,罩甲上攀延著紅梅刺繡。
此時的晉瀟,豐神俊朗,天質自然,一介清貴公子的容色,令她忍不住讚道,“這模樣,不知迷倒多少姑娘。”
晉瀟淡淡地笑,“瀟的心中隻有一人,便是殿下。”
肅微月微笑著走出房間,並沒有把這話放在心上,晉瀟是原主十歲那年在奴隸市場救下的孩子,相伴九年,忠心可嘉,兩人的關係既是主仆也是夥伴,無關情愛。
翠煙峰下,綠水湖前,一日浮華的君問樓依山麵湖,占了半條街道。此時未到晌午,樓前停著的馬車走下一個個前來預定上島的客人。
肅微月坐在君問樓對麵酒肆的二樓,推開窗瞧見它的大門口,直到晉瀟走進去勾唇一笑。她望著君問樓重重灰色屋瓦後的粼粼綠水,一座廊橋遙遙可望,卻不知通往何處。
君問樓的客人非富即貴,儀表堂堂的晉瀟走進大堂引起不小騷動。
隨從上前招呼,“這位公子是……”卻被晉瀟身邊的侍衛攔住。
這些隨從平日裏眼睛叼人,看人先看衣,瞧著晉瀟身上的罩甲刺繡,紅梅雖是精致卻沒有顯貴門閥的那般繁複,想來就是尋歡問柳的公子哥,不得罪便不得罪,即便得罪也無妨,再問話時有些輕慢,“這位公子,這等的人已排到四十九號,你若來排……誒,誒,公子,那上麵不能去!”
隨從想上前阻攔,被侍衛踢下樓。
晉瀟走到君問樓的二樓,隨便右拐進了一間雅室,將裏麵喝酒作樂的人扔出來。
很快,君問樓的管事唐海出現在門口,敲了兩下敞開的房門,得到允許後走進房間,對著他躬身禮道,“公子蒞臨君問樓,不知有何吩咐?”
他見晉瀟是個生麵孔,罩甲也沒有家族紋飾,卻儀表不凡,他沒有像手下那樣對待輕慢,反而小心翼翼地揣度,一日浮華的客人非富即貴,敢在此處放肆又直接把人扔出來的,這世上有兩類人,一類是一日浮華的主人十三徽公子,一類是九騎的主人。
唐海又向晉瀟行禮。
晉瀟這才慢騰騰拿出一枚白玉牌,掌心向下,白玉牌在他手裏輕晃。唐海卻驚的跪下去,“不知小的能為公子做什麽?”
“三日後,我家小姐想上島遊玩。”晉瀟遞出肅微月寫的要求,淡淡地道,“不知定金多少?”
唐海展開書信,極快地看了一遍,驚訝,又再看了一遍,更驚訝,神色十分為難。
“怎麽?做不到?”
“不收定金!小姐的要求,若一日浮華做到再給不遲,若是小姐不滿意,權當一日浮華備上薄酒誠邀小姐賞月。”
唐海目送晉瀟離開,見他走遠後立馬交代君問樓的事務,火急火燎衝進後院,“快快,大總管在哪裏?速速帶我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