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收刀入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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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如沉水,好夢安枕。子時鎮外的漆黑密林,燈火如豆,僅僅照亮腳下分寸。提著燈籠的人急速前行,皂靴踩踏深草。
走得人多才叫路,他走得卻是人煙稀少,甚至沒有夜鳥啼叫的僻靜荒路,時不時要揮起手中的刀斬斷擋在前方的阻礙。
“嘶–”。
他的衣裳被枝丫刮破口子,一道裂縫橫亙在紅絲線紋製的紅梅中央,長眉微微一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的容色浮現一絲煩躁,刀刃即逝的冷光如同他此時的眉眼。
他繼續前行,直到站在破敗山門前,放下手中燈籠,朝著山門俯身跪下。
“晉瀟拜見父辛爵。”
數步遠的石梯,因常年廢棄長滿荒草,山門的一根柱子斜斜倒在草堆中,支出的柱頭似有動物雕刻,卻覆了青色地錦。有人站在上麵,聽聞晉瀟聲音,腳尖輕點,踢碎了地錦下的石頭耳朵,碎石飛向晉瀟。
晉瀟額頭溢血,不擦,隻抬眼看向山門。
那人又想動手,山門後終是走出一人。風帽遮住他的臉,甚至遮住他的腳,隻在他輕微動作瞬間才有點點白的衣角,然後,什麽都看不見。
然而,卻有傾軋之力一點一滴,像石縫滴下的水,星火燎原,漫過蒸撩夜霧,漫過扶疏草木,似一隻無形大手死死壓著發涼的背脊。
那是讓人直不起腰杆,一角衣衫足以讓人膽顫心驚的壓迫力。
“童喜,夠了。”他的聲音像是沉在水裏,悶悶的,“起來吧,晉瀟。”
“月公主的毒解了,是晉瀟辦事不利。”晉瀟沉聲道。
他的眼前閃過人影,方才還在石柱上的人眨眼到了麵前,身如鬼魅,舉起爪劈向他的天靈蓋,“嗬嗬,那就死吧。”
“童怒。”父辛爵淡淡地道。一隻手及時出現扼住童喜的手,惡聲惡氣地道,“主子不殺他。”
兩人站在一起,竟是身高不過三尺的童子,穿著一摸一樣的衣服,半邊臉上戴著麵具,一喜一怒。童喜笑顏,麵具怒目,童怒怒目,麵具笑顏,隻是他們的頭發根根銀白,不是真的童子。
“晉瀟,你還記得十年前的奴隸場嗎?”
晉瀟聞言身子一顫,麵色慘白,重重地磕頭,“生死不敢忘!是父辛爵帶我走出那個地方!”
“然後呢?”
“……留在月公主身邊伺候。”
“你傾心於她。”
晉瀟又是磕頭,久久不敢抬起,手指按在地上深入黃土,良久,聲似風起的嗚咽,“是!晉瀟戀慕她!但,我沒忘記您的教誨。”
父辛爵拿出一個扳指扔在地上,“女皇即將召回肅微月,你在她回國前殺掉她。事成後,轉動扳指上的紋路,毒針刺出,你便自裁吧。”
山門前晉瀟伏身跪地,咬破嘴唇,鮮血沒入黃土,縱然萬般苦楚,錐心刺骨,也抵不過父辛爵沉悶聲音。
“你是刀,是要插在她心口的刀。”
父辛爵走過河灘淺水,弄濕衣角,聽見喜怒童姥嘀咕停下腳步。
童喜嚇得躲在童怒身後,童怒也是一抖,猶豫著問,“主子,晉瀟他會殺了月公主嗎?他不是傾心於她。”
父辛爵沒有說話,喜怒童姥以為他不會回答時,風帽下裏的人轉過身,風吹起他的聲音。
“若是冼肅王一脈二十年前不絕,肅微月十四及笄,九肅最與她般配的,是他。”
*
山腳下的村落,路邊野花盛放,一行白衣人走在田坎上。前前後後圍著瘋跑的村中孩童,孩子們拍手笑鬧,便是丟了隻鞋,光著腳濺了一身泥巴也要跟在他們身後。
籬笆內,一個老人蹲在凳子上敲打煙鬥,狠狠地吸了一口,瞧著田埂走來的人,眼睛一亮,拉開柵欄,撲在地上作揖,“大仙!大仙!您們可來了,救救我兒吧!”
觀舟真人身旁的小童子一樂,捂著嘴笑道,“嘻嘻,大仙都是稱呼那些街巷神棍,國宗可不是神神叨叨的仙門。”
“是是,大宗大宗。”
“嘻嘻嘻。”
觀舟真人扶起鄭老漢,指著身後的肅微月和惑妍,“小徒定當竭盡全力。”
鄭老漢瞧著是兩個妙齡少女,雖是被她們的容貌驚得以為天仙下凡,但治病這事,他有些不信。
他的兒子大東半年前從礦山回來,得了一種怪病,身體不能動,即使四五個大漢也不能動他分毫。他帶著大東瞧了很多大夫,大夫們說不出個所以然,漸漸的,家中錢糧也被兒子的怪病拖垮,他聽聞醫聖坤門老道在樓山做客,便向國宗請求,不曾想,來的竟是兩個女娃,他看向她們的眼神裏流露出懷疑。
肅微月和惑妍的第三項比試,便是岐黃之術——誰能治好鄭老漢的兒子,誰就贏!
鄭老漢家圍著看稀奇的村民,孩子們趴在大東窗口嬉笑打鬧。
惑妍有些瞧不慣,輕叱了幾句,一扭頭瞧見個髒兮兮的小女孩扯著肅微月的袖口,汙黑的手在衣服上留下五道黑爪印。
她吸了口氣,一眼不眨地盯著那片衣袖,便是僅僅隻有半幅銀絲暗紋,也是代表肅姓皇家的蓮花紋,平常瞧不出,因小女孩的黑手反倒顯出大致輪廓。
在九肅,等級森嚴,若是見到皇家鳳舞金蓮的圖騰,平民需跪拜叩首,違者,輕刑牢獄之災,重者當場致命。
惑妍皺眉,張口欲言,卻見屋瓦下的肅微月微微低頭,溫聲和小女孩說話。
“好看嗎?”她笑著道,從小女孩的手中扯出自己的袖子,袖口對著袖口,抬起來合在一起,邊緣的半幅暗紋頓時成了一副,一副曳地的銀絲蓮花鋪陳開來,笑如暖陽般溫柔,“這樣是不是更好看?”
“好看好看!要是我以後也有這樣一件衣服就好了。”小女孩顯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傻乎乎的一直點頭。肅微月撫了撫她的頭,“快回家吧。”
小女孩離開,肅微月抬起眼睛看向一直盯著她的惑妍,“看什麽!你把這堵牆看穿,我也不會喜歡你,沒那個癖好!”
惑妍一怔,覺得方才親民的人是她的幻覺,毒舌陰險又狡猾才是真的她,冷哼一聲,走進房間。
……
既然是怪病,意味著兩人最後一場比試或許打成平手,尤其是在惑妍進去半個時辰,裏麵隻有她“嘿,哈,謔”的聲音。
三局兩勝,若是平手又得加試一場,肅微月想想就覺得頭疼。惑妍仍在屋中釋放武力,小童子扯了下她的袖子,她彎下腰湊近他們,“叫我做什麽?”
童子們捂嘴一樂,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根食指長的銀針,遞給她,“小姐姐,把刺針紮入中極穴,不管什麽病都藥到病除!”說完又是嘿嘿一樂。
她瞧著他們,猜想這應該是他們整人的常規手段,中極穴紮下去,哪裏是藥到病除,是斷子絕孫吧!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小孩?
她伸出手捏著他們的臉,狠狠的往上一提,小童子“哎喲”痛呼憋出淚花。
肅微月邊笑邊道,“哎呀,真是個好辦法,小姐姐也聽說,人皮這麽扯一扯會長高高?你們覺得呢?是不是和你們的辦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嗚嗚!沒有,沒有!”
“還敢不敢了?”
“嗚嗚,不敢不敢了!”
“嘎吱”一聲,惑妍從房中走出來,一臉失敗的土色,搖頭。眾人一驚,齊齊看向肅微月,她心中一凜,暗道,遇到塊不好啃的硬骨頭!
她走進房間,掩上房門,鄭老漢給兒子治病讓這個家變得家徒四壁,沒什麽物件擺放的屋中顯得寬闊。鄭大東便睡在唯一的木床上,撐開的窗戶外是野花盛放的田野,透進來的陽光照亮他的臉,枯瘦灰白,空洞,仿佛靈魂被什麽抽走。
與其說他躺在床上,不如說他坐在床上,隻是這“坐”顯得怪異——他的四肢高高抬起,隻有屁股貼著床板,樣子像是倒掛著的要被殺掉的牛羊。
鄭大東看見她,哀求道,“姑娘,救我,我掉坑裏了!”
“啊……哈!”
她的臉色微變,慢慢的慢慢的張大嘴,無聲笑起來,趕天趕地,趕上她的拿手好戲!這場比試,她贏了!
肅微月走到床邊,也不急著拉起大東,隻是輕輕地撩高衣擺踩上木床,佯裝著舉目遠眺,看上看下,看左看右,就是不看大東。
“姑娘,我在這裏,在你腳下的坑裏!”大東叫道,看見她終於低頭,連忙說,“姑娘,救命!”
“好!”她跳下床,找了根捆柴用的繩子,拿著它踩上窗欞,將繩子拋過屋中橫梁垂落在大東上方,“我在樹上拉你起來,接住!”
大東拉住繩子,貌似費力的往上爬,肅微月扯著繩子,貌似費力的使勁拉,窗外野花輕搖,屋中兩人像是在唱大戲,若是被人瞧見,她也是病得不輕!
沒人會以為她能治好這種怪病,直到鄭老漢抱著他的兒子痛哭,眾人才回過神,肅微月醫術高明啊!
鄭老漢攜著大東向肅微月磕頭,“謝謝姑娘,您的大恩大德小老兒和犬子沒齒難忘!”
她扶起爺倆,想了想,說了句匪夷所思的話,“籬笆外很危險,獵人挖了很多陷阱,你要少去。”
眾人齊齊愣住,卻隻有大東,瞧著她紅了臉,“姑娘說的是。我再不去山上了。”
山上?哪裏的山?眾人望著一望無際的清油田野,神色茫然。
……
返回樓山國宗途中,惑妍終是忍不住,攔下肅微月,“那個鄭老漢的兒子究竟得了什麽病?你是如何治好他的?”
肅微月愛理不理,繞過她繼續往前走。
惑妍追在身後,不停地問,“到底是如何治好他,紮針?點穴?用藥?”
她覺得煩,淡淡地道,“我什麽都沒做,隻是和他玩了個遊戲。”
“遊戲?”
“什麽遊戲?”
“喂,我和你說話!”
惑妍的聲音尖銳,和她的笑聲有異曲同工之妙,饒是她鬧翻天,肅微月再沒有多說一句話,隻是她心裏知道,鄭老漢兒子得的病,放在前世的現代叫精神分裂症,放在現在的古代叫失心瘋!
雖然他能正常說話,意識清楚,但她進入房間看見他的姿態,便知道他已經瘋了!
蠟樣屈曲,多見於精神分裂症緊張性木僵,患者的姿勢固定不變任人擺布,即便放在很不自然的位置也能保持不變,像鄭老漢兒子那樣,以為掉進坑裏所以四肢上提。
惑妍仍在瞎嗶嗶,肅微月沉默不語,現代的人們對待精神病患者避而遠之,那麽這裏呢,會如何對待一個瘋掉的人?
所以她對父子兩說的話,是盡量保護他們不受傷害。
“喂!你等會!”
身後的惑妍嘮叨嘮叨,卻忽然變了口氣,肅微月轉身看向她,卻見麵前的女子整理儀容,忽然朝著她舉手齊眉,緩緩跪下。然後,頭伏於地,再直身雙膝起,行了個九拜之一甚為隆重的稽首禮。
來時炊煙未起,此時,她的身後已是輕煙嫋嫋,映著濃麗嬌豔的如花容色,似潑墨山水繁花錦繡的一幅畫。
肅微月笑著說:“你這一拜,是臣下拜君父。我可不敢越俎代庖受你大禮。”
惑妍麵容庒肅,擲地有聲,“你我比試,我輸得心服口服!我拜天、拜地、拜父母,見到國君亦是君臣之禮,但我沒有臣下之心。我心隨我意,縱然刀斧加身我也不怕!今日這大禮,我敬的不是君主,隻是你肅微月,是我生死相隨的主上,非效忠君王,隻效忠你!”
肅微月梨渦淺淺,忽然想起初來時那道叫囂門外的聲音,和氣得抓狂,將四尺三寸青峰劍砸向涼亭的憤怒容顏。
她的眼簾低垂,暗自笑道,終於收刀入鞘,將一把利刃放入囊中,不枉費一番籌謀。
一把好刀,不僅要快、鋒利,還應適合主人的手。惑妍武藝出眾,品性勇武純良,這樣的刀,她豈能錯過!
從睜眼霎那,從原主血腥過往,她就知道她孤立一人,誰也信不得。所以,她需要一個幫手,一把護身利刃——她選中了惑妍。
以惑妍的脾性,她拿身份壓她,必然錯失良將,所以,她想出一場比試,至於,三道題目嘛,田忌賽馬,知長短之處而善用!
“主上,你的第一道指令是什麽?”
“叫我‘大師姐’。”
“大師姐。”
“乖!不過我喜歡‘大’,不怎麽喜歡後麵的字,顯得我很老。”
“那第二道指令呢?”
“明天去吃肉。”
“肉?”
肅微月附在惑妍耳邊嘀咕,惑妍跳起來,“不行不行!你怎麽能去那種地方!主上,我要以死明鑒!”
她怒瞪,“剛剛才效忠,現在就要死了,你充電三天,通話隻有三分鍾嗎?”
“什麽意思?”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