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瀏陽(6)之荷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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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母親暈倒,亦兵騰地一下從餐廳的椅子上跳了起來,挪開一步走到牆角背對著兩位客人,著急地對著手機問道:“媽怎麽啦?”

    大哥的聲音顫抖著:“也不知道怎麽了。你嫂子說,媽吃飯的時候精神就不怎麽好,有點疲憊的樣子。吃著吃著身子就往邊上一倒,摔在地上就不省了人事。嫂子跑到小店把我叫回家,我倆一起把她抬到床上,看上去也沒摔傷哪裏。這會兒她躺在床上還打起了小鼾,好像睡著了一樣。”亦兵是這個家裏的主心骨,遇到了這種事,大哥都不會想起該撥打120急救電話,而是先撥給了三弟。

    “你確定跟睡著了一樣?”亦兵緊問了一句。

    “是啊,外傷肯定沒有,就跟睡著了一樣。但是,怎麽喚都喚不醒!”

    “那你們就別叫醒她了,我馬上就回。”亦兵立刻收線,緊接著滴噠滴噠地按響了另外一個朋友的電話:

    “張院長,您忙嗎?我有急事請您幫忙。”這通電話打給的是縣中醫院的張副院長。

    “嗨,兵哥。不忙,在吃飯呢。”張副院長在電話的那頭回複著。

    “我媽突然昏闕了過去,想請您出診。我也在外麵,馬上就去我大哥的家。”亦兵請求道。

    “沒問題,我馬上去。”張院長沒有任何猶豫,作為兵哥的朋友,他去過亦兵的大哥家看望過老太太。

    “謝謝啦!”說完謝謝二字,亦兵走到了餐廳的收銀台。懂事的老板娘已經看到兵哥皺起的眉頭,她馬上遞過了單子。他抬手撿筆唰唰簽單完畢,回到了三人的餐桌前。

    這時,丁局已經站起身來:“怎麽啦?”

    “我媽病了,得趕快回去一下。”說完這句,亦兵愧疚地望著正扶著椅子站起身來的泰僑李老先生。

    “去吧去吧,我自己走路去你公司的辦公室就好,認得路的。”老先生還惦記著要給泰國的兒子打電話一事,想必李總的侄兒小李經理這會兒該在辦公室。

    “我也過去看看他老人家吧?”丁局關切地問了一句。

    “別,謝謝你啦!你回到局裏把我哥的申請搞定即可。回頭打你電話,我派侄兒去取,再送往長沙。”

    說著這話,三人已經走到了門口。亦兵對著老華僑說道:“我先送您去辦公室吧,不遠的,就五分鍾車程。”

    車子啟動之後,老華僑看著亦兵問道:“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跟您一起去看看你媽?”他已經被亦兵的故事打動,從內心深處冒出了一股強烈的好奇心,想去看看那位為兒子哭瞎了雙眼的同輩人。

    “好吧!”亦兵搖下車窗,伸手對著車下的兄弟丁局招呼了一聲:“拜托了!”

    “啊呀,你趕緊走吧!”丁局也著急了,你還磨蹭什麽呢?一聲汽車馬達的轟鳴,亦兵的小車像離弦的箭一般離開了“道吾人家”,向著城區東南方向飛馳而去。

    李氏三兄弟家的老屋原來離老城區也就二十多裏地,也就是現在講的十多公裏而已。但是,他們的村子早已劃歸了大瀏陽城區的範圍。大哥的那幢二層小樓房就是在原來的宅基地上蓋起來的,房子周邊的地已經重新規劃,除了各家留了一小塊的菜地,原來的村民大部分都被聚集到李家的附近。他們家的背麵是一個小山包,要鏟掉的話工程太大,所以,這個區的村鄉之中小馬路,都圍繞著這個小山包向四方發散,一條大馬路由西北的城中心地帶,朝著東南方向與這座山包包擦肩而過,穿過原來的村子一分為二。如果是鳥瞰,這個村子裏的各條大中小馬路們,就像是一顆大樹上的樹幹樹枝。主幹自然是那條穿村而過的大馬路,支幹則是近二十幾條鏈接大路的丁字出口。而支幹的延伸,又連接著許多的小枝條,每根枝條的頂端通至兩至四戶人家的家門口,全部新鋪了水泥路麵。

    不到二十分鍾的時間,亦兵的車子已經從大路拐進了支幹,而路邊大哥家小店的卷簾門已經拉下,亦兵知道大哥大嫂已經鎖上店門回到了家裏。再從支幹飛馳至枝條的頂端,一個急刹車之後,亦兵把車子停在了大哥的家門口。

    這時,大哥亦農站在家門口著急地搓著雙手,大門外還圍著幾位隔壁鄰居家的老頭老太們正關切地嘰嘰喳喳,他們都知道李家老太太暈倒了。

    亦兵迅速地熄火下車,奔到副駕駛位置為李老打開了車門,把老華僑從車中牽了出來,他對著大哥說道:“李老,你見過的。照應一下。”他大跨幾步走進大哥的家門,進到了廳房隔壁母親住著的裏屋。

    隻見老母親安詳地平躺在自己的那張床榻之上,頭枕一隻瀏陽人夏秋季節常用的竹製枕頭。她身穿一套薄薄的藏青色長袖衣褲,腹部蓋著小薄棉被的一角,腳蹬一雙厚厚的褐色棉襪。這雙厚棉襪是阿媽一直都堅持的,說是年紀大了,腳要保暖,夏天也不肯脫。這會兒已經是十月金秋了,襪子自然還套在腳上。

    母親深陷的眼窩依然是抹過了眼藥膏以後的亮晶晶,瘦削的鼻梁下麵一個凹進去的癟嘴巴,滿臉如波浪一般好看的皺皮折疊著,皮質細膩。七十幾歲的老人了,皮下無肉顯得鬆弛,為什麽臉上的皮質依然細膩呢?老媽媽已經失明了二十年,又不常出門,不被日曬,所以她的皮膚比農村裏平常人家的老奶奶們顯得白皙細嫩。

    家裏人和村民們見多了阿媽的這幅老相並不覺得奇怪,都說是顯得慈祥、親切和好看。但也有亦兵的朋友來家拜訪之後,會說:“你媽這相貌怎麽看上去有股子仙氣?”又一次,一位嘴臭的家夥居然會說:“那皺皮看上去像……沙皮狗?”聽到這裏,亦兵氣憤地給了那人屁股一踢腳,雖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朋友並無惡意。

    亦兵衝到床前單膝下跪,看了一眼枕邊那隻透明玻璃杯裏浸著母親的假牙,他拿起杯子旁邊的那副墨鏡輕輕地給媽戴上。家裏麵來了生人,阿媽是不喜歡以那種深陷的一雙眼窩示人的。

    “媽……老媽?我是老三,兵伢子!”亦兵試探著輕輕地呼喚了母親幾聲,結果沒有回應。母親的鼻腔與癟嘴密切配合著繼續那輕輕的鼾聲。

    立在一旁的大嫂,像是罪人一般緊張地報備著:“今天早晨起來一直就挺好的,吃過早餐後就開始納那隻未完的鞋底,怎麽勸她都不聽,做了一上午。中午吃過一碗飯後,我正為她盛第二碗呢,就聽見身後‘撲通’一聲,她老人家就倒在了地上。嚇得我要死,趕緊跑到店裏把你哥叫回來,倆人一起把媽抬到了床上。全身檢查了一遍,好像沒有摔傷哪兒。哪知道,她躺在床上以後就像睡著了似的,打起了呼嚕……然後,你哥就打你的電話。”

    亦兵站起身來,安慰著大嫂道:“您別著急,醫生馬上就到。”

    話音未落,就聽見“嘎吱”一聲小車的急刹車,緊接著從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與此同時,門外還傳來了鄰居的議論聲:“這不是中醫院的張院長嗎?”“李老太太這是怎麽啦?把人家院長都請來了。”“你看看,老三就是能耐。院長都親自到他們家出診!”“院長就能救命呀?”“別瞎說!啥命不命的,我看老太太可能就是睡著了。”“那個年輕的醫生還真帥!”

    已經進到裏屋的大哥和華僑李老往邊上一錯步,張院長帶著一位助理就來到了床前,還隨身擰來了一隻便攜式醫用氧氣瓶。

    亦兵趕忙一閃身,點頭致謝:“老張您來了?”這張院長“嗯”了一聲也不再說話,兩隻聽筒往自己的雙耳裏一塞,蹲下身子就為老太太的衣襟解開了三顆扣,右手把聽診器的那隻傳感頭伸上前去隔著內衣貼在了老人家的胸前,眼睛卻盯著左腕上的手表。一起過來的小夥子也手腳麻利地把一條綁帶模樣的布環套進了老人家的手臂上方,在拖在綁帶一旁的白色儀器上輕輕地一按鈕,就聽到了一陣幾乎是連續而又輕微的“吱----”的聲音。

    這時,房間裏的空氣凝固了下來,都有點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屋裏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隻有老太太的鼾聲和那隻小儀器傳出“吱----”的聲音由低漸變到高,“噠”地一聲,儀器停止了聲響。儀器的表屏上顯示了130,85再加80三個數字。

    正常!亦兵看在眼裏,知道了這時母親的血壓和心跳基本正常。

    張院長這會兒也收回了傳感器,接著,他開始給老人家號脈,再次地安靜了約六十秒鍾之後,院長緩了一口氣。之後,他用自己的拇指和中指同時用力,輕掐老太太床邊一隻手的虎口穴,慢慢地加力,直至老人家的手臂因為被掐穴位上少許的疼痛在往後抽縮,院長才罷手,並把老人家的這隻手輕輕地放回到她的身邊。

    再接著,他站起了身子弓腰向前,輕輕地用雙手掰開老人家微閉著的癟嘴,用左手卡住老人家兩頰下方的嘴角處,讓她保持著開嘴狀態,右手一伸,年輕的助理已經遞給了院長一根小木片,並亮起了一隻小手電筒照進老人家的嘴裏。院長把小木片放進老人家的嘴裏輕輕一壓舌頭,舌苔也檢查完畢。

    最後,院長再用自己的手背輕輕地碰觸了一會兒老人家的臉頰,脖頸和額頭,體表溫度感覺適中。助理的手電筒一收,側著身子穿過床頭的那架繞線機,他走到牆邊打開了牆上的一扇窗,一股暖暖的微風吹了進來。這個時候,在場的所有人感覺得鬆下了一口氣,老太太的身體該是無慮的了。

    張院長轉過臉以一種責怪的眼神看著亦兵:“房間的空氣要保持流通,特別是這秋老虎的季節。老太太的各項生命體征表現良好,沒有大問題。她該是累著了,目前處於深睡狀態,一覺醒來就會好的。”

    亦兵的大嫂聽到醫生說自己的婆婆是累暈過去了,又是一陣緊張,正準備申辯,亦兵已經截住了她的話頭:“大嫂,這不怪你的。你把媽的那些針線活都拿開藏起來,再納鞋底要經過我的批準。”亦兵覺得不能夠讓老太太再任性了,弄壞了身子,可不是鬧著玩的。還有一件大事就是……她那丟失了三十年的工伢子,馬上就可能回家來看她了。

    其實,今天走進媽媽的房間,亦兵就發現床邊那雙昨天晚上才完成到一半的鞋底,今天差不多已經全部納完,隻剩做鞋麵了。納鞋底可是一件力氣活,為了把三層納過的鞋底再加在一起納一遍,光靠手的力氣已經不管用。亦兵在懂事之後,就常常看到母親是腰身加力,用腹部頂著鐵杵在三層底上穿孔,等密密麻麻的針孔紮好以後,再用針線納底。等到那一針一線的活幹完之後,她老人家的指尖肌肉都已變形,久久地彈不回原樣。年輕人做這活都費勁,更何況是一個七十幾歲的老人。可是老媽子就是太固執,眼瞅著,她那漫無目標般地為二哥做著的第三十雙鞋就快完工了。

    “那……我們還可以做些啥?喝點紅糖水?”亦兵感恩而又愧疚地看著自己這位隨喊隨到的朋友張副院長。

    “對!可能的話,可以喂一點溫糖水,喂不進去也不要緊。她這會兒是處在深度睡眠之中,應該叫不醒來的。睡一覺就會好的!你們不用太著急。”

    做過簡單的指導以後,院長把聽診器一收,塞進了隨身的一個小挎包:“那我們先回了?如果情況有變,一定再打我的電話。”

    “好!謝謝你啦,還要謝謝這位小夥子!”亦兵對著院長的助理淺淺地一鞠躬,表示感謝。

    “不用謝!請一定保持房間裏的空氣流通。天氣熱的話,不要吹電風扇,可以用老式的芭蕉扇給老人家扇扇小風。”小助理謙虛之後,又不謙虛地給予了額外的指導。原來,這小夥是省城中醫學院的研究生,來到瀏陽實習,跟著張副院長有大半年了。

    一家人在屋門口送別了張副院長和他的研究生助理以後,亦兵卻突然發現身邊少了一個人:“咦,李老呢?”那位老華僑不見了?

    圍觀的鄰居關切地問道:“李奶奶沒事吧?”“李媽還好吧?”“張院長怎麽說?老太太OK吧?”

    老大亦農趕緊答道:“沒事的。謝謝大家!張院長說我媽睡一覺就會好的。”

    大嫂回複著三弟的疑問:“你帶來的客人還在媽的房間裏呢。”

    亦兵趕緊轉回大哥的家門,進到阿媽的房間後,發現老華僑正怔怔地看著母親床上靠牆邊的那一排黑色的“千層底”手工布鞋。

    其實,從進入李總大哥的家裏,老華僑的注意力就被廳房裏麵的那架織布機給深深地吸引住了。進到裏屋以後,他又看見了床頭的地麵上擺放著一架古老的繞線機,還有躺在床榻之上戴著墨鏡而長相又有點古怪的老姐姐,加之院長大人的親自問診細節,眼前的每一幕都顯得是那麽的熟悉,在老華僑那沉寂的心靈裏掀起了不小的浪花。

    這些老舊的紡織機器,還有那位權威中醫的問診過程,都是他近六十年前在老家文家市上見過的物件和場景。最後,他懷著激動的心情把目光停在了老太太的身後,那一排整齊擺放著的手工布鞋上。

    “李老,怎麽啦?”剛才這屋裏的幾個人就不該全部走出去的,把個老華僑一個人留在屋裏陪著深睡中的母親,亦兵心裏想著。可是,老華僑這會兒的表情也太奇怪了吧?看著那一堆千層底布鞋,他發什麽呆呢?

    老華僑轉過了身子,眼神裏露出了明顯的幾絲激動:“你們這兒,原來是否叫做荷花村?”

    “是啊?!現在也叫做荷花鄉呀。”亦工詫異地睜大了自己的眼睛,從昨晚到今天我都沒有提過荷花鄉的名字,侄兒應該也不會特別提及它吧?難道,這老華僑,年輕的時候來過咱荷花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