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普吉歲月(3)之蝙蝠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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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短的剃度儀式之後,頌猜就成了一個準僧人了。他還在家裏住了一夜,第二天的天剛剛亮,就踏上了去無名寺的路程,由阿丸的大哥、大嫂和阿香三人陪同。大哥說啦:要走三個小時的,十公裏稍多的山路。
這天是個星期四,女兒要上學,就由咩丸(阿丸她媽)送她去學校了。泊丸(阿丸他爸)給頌猜打過招呼以後,到後院裏去打坐誦經去了。這是他早年離開寺廟後,堅持著每天必做的功課,誦經一小時。之後,他才去橡膠林場裏上工,都六十出頭的人了,身體任然是好得不得了。
一行四個人,言語不多,心裏麵最忐忑的就算阿香了。她的手裏擰著一個小包袱,裏麵裝著丈夫今後的日用品,與大嫂一起,跟在兩個大男人的後麵緊緊地追趕。看著前麵已經剃度之後禿著頭,光著個半邊肩膀,身穿袈裟一瘸一拐的丈夫,阿香覺得有趣,但更多的卻是愁:有趣的是今天丈夫的模樣,看似僧人又不像僧人的。真正的僧人哪有他這麽走路的呀,一點兒都沒有尊貴和神聖的樣子?一搖一晃還又大步流星地走得那麽快!愁的是頌猜的身體狀況。真要在寺廟裏呆上一年,他那頭疼的毛病再犯的話,誰能幫他揉一揉太陽穴呀?
忍不住心頭的操心和好奇,阿香依然問出了好些個問題:
這個‘蝙蝠寺’……噢,‘無名寺’是個什麽樣子呀?”昨日跟丸爸和大哥的溝通中,阿香可是記住了蝙蝠這兩個字。說出口後又覺得有些許的不恭,她趕緊改口隨著泊丸的說法,叫做:無名寺。
他們每天的生活都是啥樣?”“師傅叫什麽名字?”“寺廟裏有多少僧人呀?”“平時都有不少信眾或者是香客吧?”“一日兩餐都吃些啥?”“吃得真有那麽差嗎?”“我可以去看他嗎?”“他可不可以偶爾地回一趟家呀?”“寺廟裏有沒有醫生?”“生病了怎麽辦?”“離寺廟最近的醫院遠嗎?”
弟妹,恕我不能多說的。師傅讓我們在外麵的時候,少談寺廟裏的情況。”大哥的性情雖然有些頑劣,但師傅講過的某些個規矩,他是記得清清楚楚,不敢隨意違反。
阿香,你就別問了。他都沒有跟我講過他出家那陣子的事兒呢。”大嫂在一旁規勸阿香,她也真地不知道丈夫他在寺廟裏生活怎樣,都學過些啥。當然,大哥出家是在他娶大嫂之前的事兒。
不過,他們吃得真是不好。就沒有一個會做飯的人。”大哥雖然對自己呆過的寺廟不敢做詳細的介紹,但忍不住,還是強調了一下昨天自己提過的事兒。看來,大哥在寺廟裏修行的那半年,對吃這個事情有些耿耿於懷。
啊……?”“你們怎麽要自己做飯?僧人們不都是吃化緣來的食物嗎?”阿香對這點基本常識還是知道的。因為在泰國,幾乎所有的寺廟都不會開火做飯。僧人們每天出門化緣,吃每日得來的布施品,沒有特別的情況,也不會存留隔夜食。
大哥一時語塞了,忽然覺得自己已經犯戒。不是說不給介紹寺廟裏的情況嗎?怎麽又講起做飯的事情來了?
他們會自己做飯的。”話已至此,就多補一句吧。反正這個無名寺廟周邊的住家都知道,這間無名寺是可以開火燒飯的。與此同時,大哥摸了摸口袋裏的一個小瓶子:嗯,妥妥的。那可是他今天出門的時候,從家裏廚房中順來的一瓶“頌猜密器。”
看著大哥沒打算多說話,阿香也就沒有接著問他這方麵的問題了。
我看別家的男人出家,都會有人介紹和引薦的。那我們家頌猜去這間‘無名寺’,那邊的師傅知道了嗎?”阿香還是不放心,問到一個該不會涉及無名寺私密性的問題。
師傅會知道的。”大哥簡短地答道。
啥?無名寺的師傅知道我丈夫今天要去那兒嗎?這過去的幾天裏,也沒有聽說泊丸和大哥去過什麽寺廟,預先通知對方有新人駕到呀?算是一個新學生吧,要過去報到了,還打算著住一年呢?這出家為僧一年的計劃,是泊丸在幾天前幫著敲定下來的。
頌猜一瘸一拐地,聽到自己的堂客問題那麽多,皺了一下眉頭,委婉地跟她說道:“你就別問那麽多了,你看大哥都不方便多講。”皺眉,是因為他覺得女人還真是有點子囉嗦;而口氣的委婉,則是因為知道妻子在關心他,都在一起十年了,倆人還從來沒有分開過。但是,這出家為僧,又不是什麽生離死別的,每個男人不是都要走這麽一遭嗎?你看別家的男人去寺廟,全家人都是歡天喜地的,甚至還有敲鑼打鼓的。這是一樁好事呀?
……
我可以最後問一個問題嗎?”已經做了媽媽那麽多年,在丈夫和大哥大嫂麵前,阿香還是有點孩子氣。丈夫不讓問?不行!她幾天前在心裏麵落下的陰影,必須找個機會澄清一下。這也是她阿香,旺呐村上大公主的個性!
她倔強地瞪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再把祈求的目光投向了大哥。意思就是: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你說可以,頌猜他管不著。
你說吧。”阿香執意要問,大哥也沒有辦法。平時裏大家的關係處得不錯,隻要不涉及寺廟裏麵的生活細節,問啥都可以呀。其實呢,寺廟裏麵好像也沒啥秘密?隻不過,就是師傅不讓說而已。所以近一百年來,這間無名的寺廟在外頭一直就沒有啥名氣,知道的人還真不多。
……幾天前,丸爸說頌猜的身上……有股子血腥氣。你知不知道他這是什麽意思?”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阿香的心裏也有些許的猶豫。
不是說,犯過大錯的人,都不讓去寺廟裏修行的嗎?”幾天前,阿香在單獨跟丸爸、丸媽商量頌猜的身體的時候說起次事,真是把她嚇得夠嗆。她沒有在丸爸麵前繼續地問清楚,又不敢單獨地問自己的丈夫。這會兒逮著了大哥,他不是外人,也在寺廟裏麵呆過。興許,他能知道那話是什麽意思。
此話一出,把一瘸一拐正走著路的頌猜嚇得一個趔趄,但並沒停下腿下的腳步。大哥和大嫂也睜大了他們的四隻眼:“阿爸有這麽說過?”大哥問道。
嗯……”阿香點了點頭。她看著阿哥詫異的表情,猜到大哥應該也不會知道。可是,我又不敢問丸爸呀?為啥有血腥氣呢?阿香如此想著。
有血腥氣,也不說明頌猜兄弟犯過啥大事兒,這一條阿爸是不會搞錯的。還有身犯殘疾的人,照理也不方便去寺廟裏。所以,頌猜的這條腿也沒有問題。”大哥肯定地說,沒有把這個當成什麽大事。大哥的性格整體屬於直率型的,聽到這種事情,回答完畢就不願意再想第二回。
阿香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她的這句話,把頌猜的心裏反倒弄得是七上八下,波瀾驟起。他想起了自己的滿舅,十七年前……不是因為那事,我亦工也不會逃亡,工仔也不會遠走他鄉。又或者,我那次算是誤殺,在佛祖麵前也不算大罪吧?
但是,畏罪潛逃算不算罪呢?也不算吧?不然,丸爸也不能把我推薦到他那麽崇尚的無名寺裏去出家呀?頌猜如此地自我安慰,調劑著妻子嚇出來的波瀾。
整整三個小時,等到他們走過蜿蜒的山路,衝了一個下坡,再爬上一道山梁之後,大哥率先停下了腳步:“到了!”大哥說道。
終於到了?阿香抬起手來,看了看手腕上手表,指針指向正十一點鍾。從早晨八點出發,跌跌闖闖、走走停停地,他們抵達的目的地。阿香腕上的這塊表,還是那年頌猜的女老板送的呢,七年多了,都沒有換過電池,走得也挺準。這表的質量真不錯!
這個時候,大嫂和阿香都已經是氣喘籲籲地。她倆雙手插腰,仰著身子大口地喘著粗氣。這時的頌猜已是大汗淋漓,身上亮黃色的袈裟已經完全濕透,額上正不斷地往外滲透著大顆大顆的汗珠。隻有大哥一人,大氣不喘的,還是他的身體最好,耐力也真不錯。
大嫂看著自己的丈夫,問道:“那我們……歇一會兒,還是繼續……往前走?好像前麵的山門已經不遠了?”
透過最後的一片山林,他們已經看到:一條小徑穿過最後的幾排樹林,後麵就是一片緩坡似的開闊地,坡麵長滿了約一人多高的茅草。一條約兩個人可以並行的小路,順著坡麵向著盡頭筆直地延伸,約五十米開外,有一個低矮的木質山門。而山門的後麵,有一顆巨大的枯樹,在沒有了半片樹葉的八麵散開的幹樹枝上,掛滿了一個又一個的棕黑色的葫蘆,有菠蘿或是柚子那麽的大小。大樹的後方不遠處,有一個茅草屋,屋頂正冒著嫋嫋青煙。再往後,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因為後方是一座大山,左右兩條山脈,中間一條峽穀裏的墨綠色,從上至下流淌下來,墨綠的底端生長了一大片樹葉茂密的樹林。感覺上是,那間茅草屋後麵的一切,全部地埋藏在那片密林之中。
這個……不像是一個寺廟呀?反倒像是一個極其幽靜的深山民宅?怎麽還有茅草屋?這種房子在時下的普吉島上,已是非常地少見了。
兩位女人一同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大哥。大哥知道她倆會覺得奇怪的,故淺淺地一笑,說道:“這就是我和阿爸曾經呆過的無名寺。我不會走錯路的。”
我們不能再往前走了!特別是女客不讓進去。”大哥再答回複了大嫂的問題。
哦。”阿香答應了一聲,取下了自己肩上的小包袱,遞給了丈夫。而此時的頌猜,有點子不敢正視自己的妻子。他在嘴角客套了一句:“又讓你辛苦了!自己上著班,還要一個人看孩子。”
不要緊的。有大哥、大嫂和丸爸、丸媽們幫忙呢。你自己……多多保重!”說完這句,阿香鼻子突然覺得一酸,眼淚差一點點就要流將下來。她張開了雙臂,準備給丈夫來一個深情地擁抱。
沒想到此刻的大哥往前緊跨了一步,伸出一隻手攔在他倆的中間,說道:“免了吧。在這裏被其它的僧人們看見了,又是犯忌諱了!”
哦……?被欄下的阿香,隻好用手摸了一把不爭氣的眼淚,依依不舍地用眼神向丈夫送別。
這個時候,大哥摸出了口袋裏藏著的那瓶“頌猜密器”,放進了他的包袱,跟他再次地交代道:“你走過去的時候,不要東張西望。平日裏,少說話多幹活。反正就是,師傅和師兄們叫你幹啥就幹啥,不懂的時候才可以問。這裏的清規戒律嚴著呢,你悠著點。”這個時候的大哥,也真像個大哥一樣,告誡著小弟頌猜。
估計吧,你這腿上的情況,師傅暫時也不會讓你去化緣的。那麽,每天就是誦經祈福,打掃衛生。如果師兄們化緣回來的是生食,可能就會讓你燒飯。家裏的事情,你就不要擔心了。”
拜托你們了!”內心感動的頌猜,對著大哥、大嫂一個深深的九十度鞠躬。之後,他又對著妻子阿香一個深鞠躬。接下來,他脫掉了腳下的那雙鞋交給妻子,跨起小包袱,一掉頭順著跟前的小路,向著那扇山門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
看著丈夫的背影在不斷地離去,阿香的眼淚止不住地嘩嘩地往下流。這個時候,她的心裏又有了一個疑團:那山門後麵的那顆大枯樹,不是長得有點點奇怪嗎?上麵掛著那麽多的葫蘆,怎麽會是棕黑色的呢?
她還沒有緩過來與頌猜離別的情愫,對疑團的問題,也還沒有來得及問詢大哥,阿香被前麵不遠處的說話聲吸引住了。
施主,您請留步。您這是要去……?”
頌猜還沒有走過去多遠呢,被路旁的草從中鑽出來的一個僧人攔住了去路。看這僧人,滿麵的黝黑通紅,滿頭的汗漬,渾身的袈裟也是濕透透的,單手提著一把長長的割草鐮。從表情上看,他該是沒有惡意的。頌猜估計他是在草叢中割草,看見生人過來,故鑽出來一問而已。
人剛走過去不到三十米遠,大哥、大嫂和阿香都看得真切。那小僧人問出的話語,他們三人也是聽得清清楚楚。
大哥覺得正常。他肯定這是個小師弟,還沒有接到通知,所以不知道頌猜今日過來出家。這家寺廟通常不接待外人,外來的僧人也不接待。所以,小僧人看見頌猜穿著袈裟也不認,還稱呼頌猜為施主。哎,這間寺廟,還跟我在這兒的時候一個樣,跟外麵的溝通太少!可是,師傅該知道我的頌猜兄弟今天要來呀?大哥如此想著。
其實,那位坐在草從中躲太陽,正休息著的小僧人,也是類似大哥的想法:這瘸和尚哪兒來的?今天沒接到通知,說啥新人要來呀?職責所在,不能讓外人隨意進出。所以,他聽到動靜就鑽出了草叢,手裏麵還擰著一把大鐮刀。
……”看見鑽出來的人手持鐮刀,頌猜還真被嚇了一跳。但看見這年輕僧人的臉上並無惡意,他就準備解釋自己過來出家的事,並且是誰誰誰推薦的。
就在這一刻,頌猜的解釋還沒有說出口,一個遙遠而又悠揚得像雲一般的聲音,從山門後大樹後,以及茅草屋的後麵,峽穀底端的密林之中飄了過來:
儂魯西,犒賁萊公楚該登。亥賁禿瑪。”
意思就是:小魯西,他是公楚該登。你引他進來吧。
聲音剛落,隻聽得“騰……嘩啦啦……嘩啦啦”,一陣不絕於耳的聲音突然地響起。隻見那顆剛才還靜靜的大枯樹,忽然之間像是變了一個模樣。粗黑的主幹還在,八麵延伸的樹枝依舊,可是,上麵掛著的棕黑葫蘆全部地騰空而起,化作了無數隻棕黑色的蝙蝠飛向了天空,黑壓壓的一大片。
它們好像是睡夢中驚醒,又好似是驚慌裏失措,飛上天空之後還全無方向,有那麽幾隻在撲騰的過程中還撞在了一起。幾秒過後,恢複了某種看似特有秩序,它們拚命地撲騰著每隻足有一米多寬的大翅膀,繞著這個峽穀飛行了一圈又一圈,然後分成了四股,向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嘩啦啦地飛走了。一時間,現場的幾個人好像經曆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日全食,朗朗晴天裏忽然出現了黑夜,不到二十秒鍾過後,月開日現,依舊是個大白天。
小僧人覺著這個事情有點奇怪;頌猜本人卻異常地鎮定。大哥看到這個現象後,也覺得有些詫異;隻有大嫂和阿香倆人,被完全地嚇呆在現場。
大嫂摸著砰砰直跳的胸口,她知道了:這間寺廟為什麽叫做蝙蝠寺。
阿香在被驚嚇之餘,心裏麵卻想到了更多:我還沒有問呢,難怪那些個“葫蘆”長成棕黑色,原來都是蝙蝠呀。
另外,剛才從那後麵的密林裏飄出來的聲音,怎麽會那麽地耳熟?好像在哪裏聽過這人的聲音?再有,他怎麽就會知道,我的丈夫頌猜有一個“公楚該登”的說法?
儂”代表年輕、小的意思,“魯西”表示著泰國的一類密僧的稱謂。而“公楚該登”,是那年她和頌猜離開清邁的時候,在火車站前見到一個鑾布,他跟丈夫念叨過的那四個字。後來,為了這四個字的意思,我和丈夫在曼穀的時候,還去過一間曼穀的大寺廟裏上高香,問過了一位高僧,他當時說:“公楚該登”是藏傳密教中的一個說法,意思就是“有緣人”。在泰國的佛教語言中,有這個意識,但說法不同。
對了、對了、對了……這個飄出來的聲音,跟那個清邁站前鑾布的聲音非常地像。難道是……等到阿香忽然想起另外一個事情的時候,她渾身的雞皮疙瘩全部地冒了出來。
那一年,他倆離開清邁坐火車南下的日子,她記得非常清楚: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三日!今天是幾號?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三好。整整十年過去了!難道這隻是巧合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