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霄奉商戩之命，這幾天都在暗查那個蔣大師。

    蔣大師在西商是很出名的，人稱一代戲王，但細細去追究，又不知道他到底是從何時開始出名的。

    他叫什麽名字，別人也不知道，隻管叫他蔣生。

    蔣生住在京東的一個四合院裏，院子比較簡樸，跟他戲王的身份一點兒都不搭，而且，讓淩霄份外驚奇的是，這個四合院裏擺的樹和花草，全都是以五形八卦陣來擺的。

    也就是說，這個人深通陰陽之術。

    觀察了一個多月，也沒見這人有什麽異常，每天雞鳴時分，他就會出來練嗓子，穿一身深藍的長衣，練完嗓子就吃飯，吃罷飯就去台榭的戲台，呆到晚上再回來，回來後，就不再出門。

    這一個多月的觀察裏，他的生活作息都是這樣。

    不去見外人，也沒見外人來見他。

    似乎，他的生活隻是他一個人的事，而他的戲……到底又是唱給誰聽的？

    淩霄眯眼，看著前方的馬車。

    馬車裏，坐的是蔣生。

    蔣生今天晚上接了一張帖子，然後就出門了。

    這是這一個多月來，他第一次出門，還是在深夜。

    淩霄自然要跟上。

    馬車裏。

    蔣生眯著眼，哼著戲調子，手指盤成節節的指花，輕輕扣擊在大腿上，看起來，心無雜念，慵懶散漫，卻在他的調子漸漸進入高亢的時候，指花猛地頓收，凝指成劍。

    倏地——

    車簾忽飛，寒劍襲來。

    蔣生立馬從馬車的窗戶裏躥出去，車夫和馬都避之不及，生生被寒劍斬在路邊。

    “多年不見，蔣副統領的身手還是這般的靈敏。”黑暗中，一個聲音不冷不熱地傳來。

    看不見其人，隻聽得見聲音。

    雖然是聽得見聲音，卻又不知道這個聲音是從哪方傳來的。

    隱在暗處的淩霄皺眉，靜靜蟄伏。

    而跟著淩霄而來的春草，也暗中不動。

    蔣生拍了拍長衣，立身不動，看向黑暗中的某點，“你深更半夜把我叫出來，應該不是想跟我切磋武藝的，說吧，什麽事？”

    “要一個人。”

    “誰？”

    黑暗中，陡然射出來一張紙片。

    蔣生伸手接過，拿至眼前一看，看罷，掌中一怒，竟把紙片生生輾碎了。

    “我若不依呢？”

    “那你就永遠無法知道你家將軍的下落了。”

    “你！”

    “如何？”

    “算話？”

    “自然。”

    “好！”

    蔣生長袖一甩，轉身沒入黑暗。

    淩霄也不動聲色地離開。

    春草則是靜靜地又停留了一會兒，耳根子動了動，聽了聽剛剛那個黑暗中，說話之人的離開方向，這才摒氣離開。

    回到帝師府，已經過了一更，溫婉還沒睡，靠在床頭，一邊看書，一邊等她。

    春桃坐在一旁的桌子邊，縫著繡鞋。

    春草回來後，直入閨房，將楚老將軍回的信交給溫婉。

    溫婉看罷，眉頭挑了一下，就將信又重新裝了起來，放進匣子裏，鎖住。

    “辛苦你了，春草。”

    “不辛苦！”

    “你花的時間有點久，是路上遇到了什麽事？還是在楚府遇到了什麽事？”溫婉問。

    春草淡淡地垂了垂眼，說：“沒有，奴婢腳程可能慢了。”

    溫婉抬頭，輕輕看了她一眼，也沒過多在意，就揮了揮手說，“你下去休息吧，春桃也下去。”

    “是的，小姐。”

    春桃把沒有繡完的線和鞋子拿起來，放入小篾藍裏，然後提著藍子離開。

    春草在離開前將屋裏的燭火熄了。

    出得閨房，春桃一把拉住春草，“你剛對小姐撒了謊！”

    “嗯！”

    “為何？”

    “耽擱了一點時間，確實是因為路上遇到了一件事。”

    春桃將她拉入房內，栓上門，問：“什麽事要瞞著小姐？”

    “蔣生。”

    春桃一愣，“蔣大師？”

    “嗯！你也知道，小姐對蔣大師有兄妹之情，這件事，在沒有弄清楚之前，我不想讓小姐知道，她最近已經很累了。”

    “你說的也對，可是，欺瞞小姐……”

    “我會請罪！”

    “不是請不請罪的問題！小姐的為人你是知道的，你如果欺瞞了她，有可能，以後都沒法留在她身邊了！”

    春草皺了皺眉，卻是冷漠地轉身，“即便是如此，我暫時也不會告訴她。”

    春桃：“……”

    “你要去哪兒！”

    “睡覺！”

    是夜，淩霄也迅速返回皇宮，將晚上跟蹤的情況報告給了商戩。

    商戩此刻已經脫了龍袍，正準備去沐浴，淩霄來了之後，他又披了一件外袍，坐在龍榻上，眉梢微挑，“你說蔣生出了門？”

    “是的，主子！”

    “那個暗中的人沒有看清楚？”

    “隻聽得見聲音，看不見其人，而且，那聲音，並非是男子，而是女子。”

    “哦。”

    拖了很長很長的尾音，頓了頓，商戩微眯眼睛，“那個女子確實稱蔣生為蔣副統領？”

    “是的！”

    “還說如果蔣生不答應她的條件，他就永遠無法知道他家將軍的下落了？”

    “嗯！”

    商戩冷冷的勾唇，“看來，蔣生確實是蔣誌沒錯了，而那個暗中的女子，想必定然跟二十年前的那場失蹤案有關了。速去查！”

    “是！”

    淩霄走之後，商戩一個人靠在床頭。

    過了一會兒，他從脖子裏拿出一塊玉佩，那玉佩是雪白色的，晶瑩剔透，玉佩上什麽字都沒有，隻有一個龍加虎的圖騰，這個圖騰，是西商開國史上，曾經驍勇善戰的龍虎將軍的標誌，而這個龍虎將軍，是榮錄公主的附馬，也是商戩的……親生父親。

    但是這個人，在二十年前，出征北烈國，自此，就一去不複返了。

    是生是死，皆無音訊。

    在那件事之後，西商國開國皇帝開始實行閉關鎖國政策，之後不久，帝師誕生。

    帝師誕生的那一天，整個西商國的天空波濤雲譎，滾滾紅霞鋪天蓋地。

    那一天，西商國民們以為，是天神降臨了。

    而後，楚家誕生一女。

    據統計戶籍的戶部記載，當日當天當時，隻此一女，降生在西商國。

    開國皇帝立馬就封此女為帝師。

    自此，帝師就應運而生。

    又不久，開國皇帝去世，從此，帝師就走入掖庭，成了不可撼動的存在。

    商戩握緊手中的玉佩，眼中閃著極為銳利的光。

    不管那個迷案是怎麽回事，事隔了多久，跟什麽人有關，他都要徹查清楚！

    他母親苦苦等了他爹一生，他不會讓她帶著遺憾離開人世的。

    將玉佩小心放回脖頸，商戩瞌上眼，睡了。

    第二天，溫婉早早起來去上朝，罷朝之後，她沒有回官署，而是去了太醫院。

    張成正在等她，見她來了，立馬出門相迎。

    “帝師。”

    溫婉沒有看他，隻背身站著，說了句，“跟我來。”

    張成立馬跟上。

    兩個人一前一後，在這偌大的宮廷裏走著。

    溫婉似乎是沒有目地，步伐緩慢，雙手背後，頭微微垂著，散漫地穿過一條又一條的鬆石子路，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在醞釀。

    走到一個涼亭，她停了。

    張成也跟著停下。

    溫婉坐到涼亭的石椅上，捋了捋官袍的袖子，抬眼，看著石亭外的張成，“我爹說了四個字。”

    張成立馬緊張地問：“哪四個字？”

    “去之去亦。”

    張成皺眉。

    溫婉也皺了皺眉，“你明白了？”

    “卑職……明白。”

    “明白就好。”

    溫婉起身走了。

    張成依舊站在那裏，像一道筆直的豐碑。

    他跟了楚老將軍那麽久，自然知道楚老將軍這四個字的意思，無非是說，你可以去，但從今往後，你就隻是張成，而非楚家的張成了。

    張成想到，他學醫功成之後，說要進太醫院，將軍不肯，是小姐說了情。而這一次，他要進軍營，也是小姐說了情。

    他其實一直都感激小姐的。

    奈何……

    他不能一直跟在她身邊。

    在太醫院當值，確實能離她更近，也能經常看到她，卻不能解她的心頭愁……

    她一直想實現的，無非就是一個強大富足的西商國。

    之前的皇帝，都無才無德，根本不懂她心中的誌願，她除了長籲感歎一番之外，不會貿然做任何改變。

    可現今的皇帝，有能力實現她心中的誌願，而她，也行動了。所以，他又怎麽能安然地坐在太醫院呢？

    張成挺了挺背，也走了。

    他回去寫了一封自請書，去了禦書房，把這封自請書交給了皇帝。

    商戩看罷，倒是很詫異，“張太醫要棄醫從軍？”

    “皇上，微臣並不會丟掉本職工作，而是改太醫為軍醫。”

    商戩看了他一眼，將自請書放置一邊，“張太醫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要自請去軍營做軍醫呢？”

    “因為，正當時。”

    “正當時……”

    商戩慢慢咀嚼著這三個字，忽地一笑，笑的有點陰沉沉的，“說的好，那朕便準了你。”

    “謝皇上！”

    張成領旨謝恩，但商戩卻沒讓他起來。

    他隻是眯著眼，拿著狼毫，不輕不重地在桌麵上敲擊著，“朕聽說，張太醫跟帝師是從小在一個院子裏長大的？”

    “……是。”

    “哦，張太醫是為了帝師才這般請辭的吧？”

    張成抿了抿唇，“微臣……”

    “下去！”

    突地，商戩臉色變了，狼毫往下一甩，狠狠地砸在了張成的眼前。

    張成嚇的一抖，連忙退出去。

    等禦書房的門關上，商戩倏地站起，一張臉陰沉之極，好，很好！

    文翰林為了她，不惜背著文相，跑去了軍營，這個張成，也為了她，連太醫院院首的位置都不要了，也要跑去軍營。

    一個一個的……

    商戩磨著牙，赤紅著眼，又冷哼一聲，坐下來，想到溫婉的那張臉，恨恨地罵一句，“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