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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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總有些變幻無常。

    白日還是晴空萬裏, 傍晚卻是忽然來了一陣大雨。

    “樂姑娘,我看你不如等一等, 等一起過了中秋, 你再離開?”

    掌燈在晚飯過後也留宿在了塵緣客棧裏,既然李莫愁與孫婆婆都還在城裏沒有回古墓,她也不著急一個人冒雨回山。

    剛才三人一起吃了一頓飯,掌燈接受了樂遠岑的好意, 人在江湖獨木難支, 古墓門下弟子能夠得到黃藥師的照拂是一件好事。

    隻是掌燈難免傷懷,樂遠岑此行看來真是要遠走他鄉, 有生之年無法再相見了。

    樂遠岑看著窗外的大雨, 這場雨恐怕要下幾天,卻是不會一直持續到半個月後的中秋。“我看還是算了,等雨停了, 我就離開。中秋也不過是看著月亮變圓了,月亮總是會圓的, 在哪裏看它變圓都一樣。”

    掌燈沒再多言挽留, 就算將樂遠岑留到了中秋, 月圓過後, 她們還是要分別。

    此時,店小二前來敲響了房門。“燈師傅,您快去看一看, 孫婆婆與李姑娘來了, 兩人還帶來了一個麵生的少年, 那人昏迷不醒了,您給看看怎麽治病?”

    塵緣客棧開在終南山腳下,店裏的掌櫃、店小二等人都認識古墓中人。

    平時,遇到天氣驟變不便上山回古墓時,她們都會在塵緣客棧投宿。掌燈習得了禦蜂術,不時會收集一些蜂蜜下山,托於塵緣客棧的掌櫃販賣。一來而去,大家就熟悉了。店小二對周圍的江湖人也混了一個大概的麵熟,他說的麵生少年也不知是誰?

    掌燈聞言就看向了樂遠岑,“樂姑娘,你先休息,我去看一看。”

    樂遠岑還沒有見過李莫愁,而今時辰尚早,她也不可能吃飽了就睡。“我和你一起。”

    兩人跟著店小二來到了孫婆婆住的屋前。

    孫婆婆見到樂遠岑也是驚喜,此時卻非敘舊的好時候,隻來得及讓將李莫愁匆匆介紹給樂遠岑認識,就把注意力放到了躺在軟塌上的少年身上。

    “掌門、樂姑娘,我們是在地頭張手裏買來了這孩子。別看這孩子灰頭土臉的,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但是他的手腳都不似做過體力活。他一拉住莫愁沒鬆手就昏了過去,我覺得他可能是被拐來的,就在向我們求救,也就將他救了下來。”

    城裏的地頭張是個人牙子,專門從中牽線搭橋做一些買賣奴仆的生意。

    孫婆婆與地頭張算不得熟悉,但也認識十多年了,她已經從地頭張手裏撈了三個人,也就是古墓門下的三個弟子。

    掌燈也知道孫婆婆有撈人的習慣,好在孫婆婆也不是誰都去撈,隻有買回來了一二合眼緣的人。

    樂遠岑之前已經聽掌燈提過收徒經過,也大概知道了其實都是孫婆婆帶回來的孩子被收入了古墓門下。

    掌燈並不太在意弟子的天資,反倒是更注重她們的品性。如果要論天資幾人能比過林朝英,可是就算武功絕世也不見得活得幸福,那倒不如一開始就別追求太過。

    掌燈這麽想倒也沒有錯,畢竟絕世高手當世能有幾人。

    也是巧了,眼前的這位苦命或該算幸運少年,正是樂遠岑的熟人——楊康。

    樂遠岑為楊康把了脈,他是由於饑寒交迫、身體虛弱、心神驚恐而導致的高燒。這不是不治之症,但如果他流落街頭,吃不飽、穿不暖、沒有醫藥,也就離死不遠了。

    樂遠岑雖是看得懂脈象,但她並不會開藥方。如今外麵雨勢未停,也別舍近求遠的去找大夫,等會就勞煩黃藥師移步走一趟。

    “不是什麽大病,等一下讓店小二代為抓幾幅藥來。”

    掌燈看到樂遠岑竟是認得這昏迷的少年,她覺得孫婆婆的撿人本事越發高了。

    “樂姑娘,這少年是從哪裏的?要不要給他父母去報個平安?

    “他家裏的情況有些複雜,我看還是等他醒了再說。”樂遠岑看著昏迷的楊康,她也好奇大半個月的功夫,楊康怎麽就離開了王府,淪落到了如此地步。

    “現在先請店小二燒一盆熱水來,楊康這一身雨水泥漬要洗幹淨才行。孫婆婆,你與莫愁也要梳洗一番,不如就幫忙問一下,店小二幫不幫男客人洗澡?”

    樂遠岑並沒有為楊康洗漱打理一番的好耐心。

    此前,她對梅超風所言都是真話,能讓她幫著脫衣、梳洗、穿衣,那可不是隨便誰都有的待遇。如果讓她來照顧楊康,極有可能是將人扔到浴桶裏,然後刷刷刷就撈出來,也不知道人會不會被嗆著醒過來,或者又昏死過去?

    “不用麻煩小二,我來就好了。”孫婆婆已經習慣了照顧人,照顧對於年齡近乎孫輩的楊康,也沒有那麽多的不便之處。

    樂遠岑沒有意見,再看掌燈也沒有意見,孫婆婆高興的話就隨便她了。

    **

    翌日的巳時,楊康終於是醒了過來,他還沒有完全睜開眼睛就迷糊地叫了一聲‘仙女妹妹’。

    樂遠岑坐在書桌邊,她聽到楊康的說話聲,將記錄著附骨針製作與使用方式的紙收入了懷中。昨夜,黃藥師就依約將有關附骨針的一切都寫了下來,將這薄薄的三頁紙交給了她,讓她自行領悟。

    在認真看過這三頁紙之後,樂遠岑覺得附骨針與生死符確實是有相似之處,或者說是異曲同工之妙。這種相似不會憑空而來,黃藥師是因為精通醫術才研製出了附骨針,隻是卻不知這份醫理是否傳承於逍遙派的分支。

    此時,樂遠岑先擱置了心中疑惑,她看向了清醒過來的楊康,“這裏沒有你的仙女妹妹。小王爺,你怎麽就把自己搞成這樣了?”

    楊康看清了站在床邊的人是樂遠岑,他是又怕又喜。怕是因為怕樂遠岑找他算賬,喜是因為終於死裏逃生遇到了熟人。

    “我在路上遇到了壞人給我下了蒙汗藥,又把我打劫一空,還要把我賣了。多虧有仙女妹妹救了我,才能再見到樂姐姐。我們真是太有緣了。”

    樂遠岑聽明白了,仙女妹妹說的是李莫愁。

    昨天,孫婆婆也說了是楊康跌跌衝衝地死命拉住了李莫愁的手,然後才有了他被救出來一事。

    “有緣?小王爺,你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麽會從王府到了路上?”

    楊康笑嘻嘻的臉色一僵,他對上樂遠岑看似溫和實則冷清的眼神,憋了一會終是說到,“不要再叫我小王爺了。我從母親那裏探查到了真相,她承認了我是楊鐵心的兒子。叫我楊康是為了銘記宋朝遭受的靖康之難,郭家的孩子如果還活著,他就應該叫做郭靖。”

    楊康慘笑著繼續說到,“母親說在牛家村郭楊兩家遭難之前,她曾救了父王一命,他們就是那樣認識了。我猜測後來的事情也就該是你說的那樣,父王看中了母親,用計毀了郭楊兩家,將母親帶到了汴京讓她做了六王妃,認下我為完顏康。

    待我如親子的養父是殺父仇人,我也想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但是留在王府麵對著父王,我覺得每一刻都會穿幫。所以,我就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也就是逃了。除此之外,楊康不知道還能怎麽辦。

    他給完顏洪烈留了書信,說是去闖蕩江湖讓其不必擔憂。他對包惜弱隱瞞了楊鐵心可能還活著一事,隻是說想要去找一找郭靖,畢竟郭靖算是他的義兄,請包惜弱務必瞞過完顏洪烈。至於什麽丘處機,誰管他怎麽想。

    借口一找好,楊康就不管不顧地帶著錢財逃出了王府。

    他其實根本沒有想過去找郭靖,也不會去找楊鐵心。因為楊鐵心在生死關頭選擇了幫助義兄的妻子,讓李萍活下來而棄妻子親子於不顧。

    在迷茫之間,他想起了樂遠岑對梅超風說過,要帶梅超風去終南山下。

    於是,楊康也就有些迷糊地往終南山走了。

    這個過程是很淒慘的,他沒有了小王爺的名頭,他的武功也不怎麽樣,也沒有過多的江湖經驗,他被下了蒙汗藥、被打劫、被轉賣等等,還能夠活著也許是上蒼垂憐。

    樂遠岑聽了楊康的離家出走劫難經曆,她沉默了一會問到,“你已經看到我了,之後你有什麽打算?等到這幾天的雨勢一停,我就要離開終南山往西域去了。經此一番,你也該知道了江湖險惡,如果你要回王府,我可以借你一些盤纏,或者幫你雇傭一兩個鏢師送你回去。”

    楊康看向窗外淅淅瀝瀝的雨。

    他在受到折磨的生死之際,無數次地唾棄自己的沒用,更是怨懟揭穿這一切的樂遠岑,也是想過如果還有機會到汴京,就讓完顏洪烈出兵收拾了那些人。

    這大半個月的劫難似是一場惡夢,而等到他從惡夢中醒了過來,他又不想回去了。他清醒地意識到這一刻才是站在了抉擇的路口,選擇回王府是可以預見的無解困局,而他也沒有本事對狠毒的命運說不。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做你的徒弟,跟著你去西域。我想先離開這裏幾年,等到我有能力的時候再來處理這些麻煩。”

    樂遠岑看著楊康,大半個月的時間並不久,但是生死苦難以讓不知世事艱辛的小王爺發生改變。人在死裏逃生之後,總會有些改變。

    “楊康,你如果成為我的徒弟也不一定好過。我能幫你並不多,能夠教導你的時間也不多。此去西域途徑沙漠必是非常艱苦,而且我是去尋仇的,你很可能需要一個人度過一段清貧的日子。最後,你一旦了決定拜我為師,我如果發現你的極為不妥之處,很有可能會殺了你。因為一個有本事的惡人更加可怕,我寧可將他親手毀滅。你可以好好考慮,在雨停之前,你還是能選擇的。”

    樂遠岑說完也沒有繼續陪著楊康,她在前往西域之前尚有一事要做,要將她所習得幾套武功都書寫下來,其中一份交給掌燈,而另外一份打算交給黃藥師。

    **

    雨,終究會停。

    雨停之後,殘月如鉤。等到月落日出,人也就要各奔西東。

    在涼亭裏,黃藥師看著倒影在酒杯中的殘月,他有些意外樂遠岑竟然要帶著楊康一起去西域。

    “雖說歐陽鋒重傷了掌燈,但那都是十多年的事情了。他也被王重陽重傷,躲回了白駝山莊。你去哪裏不好,還要帶著一個武功平平的人去西域,你不覺得是自找麻煩嗎?”

    “帶著楊康是因為能教他多久,我就打算教他多久,我會中途為他安排一處妥當的地方,不會他一起前往白陀山莊。至於歐陽鋒,是必須要再見一麵。”

    樂遠岑看到黃藥師不解的神色,她稍稍提起了二十七八年前的往事,“歐陽鋒想要我死,這個想法估計是不會變的。二十七八年前,我撞見了一個秘密,以歐陽鋒的性格絕不願意有人捏住他的弱點,因為我知道他有一個兒子。”

    黃藥師微微蹙眉,他與歐陽鋒不算太熟悉。

    在華山論劍的時候,兩人相鬥過幾番,卻知道歐陽鋒被稱作西毒是真的狠毒無比,但從未聽說歐陽鋒有兒子,隻知道他有一個侄子。“我隻聽說過歐陽鋒的大哥留下了一個遺腹子。”

    “我說的就是那個孩子,他叫歐陽克,我接生了那個孩子。他的母親希望歐陽克能夠克己複禮,勿行父母的錯事,也不知成了不成。”

    樂遠岑本非說人是非的性格,這種隱私之事也不會輕易告之他人知曉,隻是眼下的情況有些不同。她將當年在星宿海所遇到的一切,包括了救治衛儷,卻是反被歐陽鋒追殺之事,都簡單地告訴了黃藥師。

    黃藥師聽著握著酒杯的手輕輕一顫,被歐陽鋒盯上了那是絕不會落得好,看看王重陽就明白了。當時的情況也就是樂遠岑剛好捏住了歐陽鋒的短處,否則她生死難測。“以前,你怎麽從來都沒有說過!”

    “我本來也沒打算說。江湖險惡,誰不是風雨裏過來的。”

    黃藥師一聽樂遠岑的話,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既然她與歐陽鋒有那樣的舊仇,竟然還要主動去白駝山莊。“那麽,你現在怎麽又說了?”

    樂遠岑晃了晃酒杯,她看著其中的殘酒沒有抬頭,“因為你手裏有《九陰真經》,不管是你是不是燒了它,你都應該知道得多一些。”

    隻要歐陽鋒沒有死,他必然再來奪取《九陰真經》,這種理念也許還會傳給歐陽克。

    這些年梅超風與陳玄風兩人在江湖上鬧得事情沸沸揚揚,歐陽鋒一旦重回中原,他必會查到經書出現在桃花島。到了那個時候,歐陽鋒一定會找上黃藥師,以其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謀得經書。這不是黃藥師說一句燒了,就能夠一了百了。

    “我……”黃藥師怎麽可能猜不到樂遠岑未盡之意,他幾乎就想要說陪著她一起去白駝山莊。

    然而,白陀山莊遠在西域大漠之側,這一來一回短則一年,長則兩三年,說不定其中有什麽變故。如果他孑然一身,那麽能夠毫不猶豫地走,可是現在桃花島上有才十多歲的黃蓉。

    樂遠岑抬起頭笑了起來,“我此行是為了廢去歐陽鋒的武功,了結我與他之間的仇怨。此事用不著你插手,你知道一個大概也就夠了。萬一日後歐陽克來到中原,你也心裏有數,別傻乎乎輕易就允了對方什麽。”

    黃藥師看著樂遠岑。此時此刻,他無比清晰地認識到想要陪著樂遠岑一起走。

    然而,他不能這麽做,因為黃蓉還太小了,他更放心不下黃蓉。二選一,他隻能選擇算了。

    “今日一別,我們應該不會再見了。”

    樂遠岑沒有再去看黃藥師,她看向了空中的殘月。就在昨夜,她再次感到了神魂的不穩,她的時間真的不多了,可能無法再去桃花島道別了。“我處理這些瑣事就會直接出海,也不會特意去桃花島道別了,反正在哪裏道別都一樣。”

    黃藥師沉默了片刻才開口說到,“這樣一來,你終究還是沒能吃到桃花島的桃子。”

    樂遠岑隻是笑著與黃藥師輕輕碰杯,她一口喝盡了杯中的酒,就站起來轉身離開了涼亭。就聽得風中留下了一句,“黃固,我從來沒有缺過一隻桃子。”